四日后。 疫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由于有了抵御天花的方法,没有得病的人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只是得了恶性天花的人依旧要等待死亡。 有些家里已经开始置办丧事,挂满白布的灵堂沉寂肃穆,前来默哀的人群涕泗横流。 数不胜数的纸钱撒遍了大街小巷,风一吹就贴着地面四处流浪。 阿常今天比往日要精神许多,甚至提议出去晒晒太阳。 小鹤喜出望外地在医馆的庭院里放了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在那。 “哥,你是不是快好了啊?” “哥,你笑了,哈哈哈哈哈……” “等你好了,带我去逛夜市,猜灯谜。” …… 许谣君趴在窗边,看着小鹤兴高采烈的样子,转身问花筠:“阿常是不是有希望好起来啊?” 花筠踌躇不决。 许谣君安静等待对方的答复。 许久后,花筠才艰难地开口:“许姑娘,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 许谣君浑身一滞。 眼中的光黯淡下来,随即加快脚步走向庭院。 每走一步,呼吸就凌乱一点。 听到脚步声的阿常仰起脸来,他眼部的皮肤已经腐烂了,上眼皮的脓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里,疼到麻木。 视线也朦朦胧胧,连带着意识浮浮沉沉,不再清明。 他只觉得眼前的身影很熟悉,下意识开口唤道:“姐姐” 许谣君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嗯,弟弟。” 阿常伸出手去,皮包骨头的手也布满了淤青和血块:“姐姐,好想你……” 许谣君赶忙握住他的手,压着哭腔回答他:“姐姐也想你。” “我死了吗?”阿常又问。 大滴的泪水划过脸颊,许谣君不知道该如何搭话。 阿常又说:“我一定是死了吧,不然怎么会看到姐姐……可是为什么死了,全身还是这么疼……不是说死了就不会痛苦了吗……” 话未说完,嘴里渗出鲜血来,满腔的血腥味呛的他直皱眉头。 许谣君赶忙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糖,“来,张嘴。” 阿常听话地把嘴张开。 许谣君剥开糖,放进阿常的嘴里。 看着阿常疑惑的神情,许谣君试探着问:“是不是很甜,还疼吗?” 阿常的目光已经涣散,抬头注视着空气,像是在和姐姐说话一样:“姐姐为什么要在我嘴里放石子啊?” 许谣君愣住了。站在一边的花筠解释道:“他的口腔已经溃烂,尝不出味道的。”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样,阿常很快便皱起眉头,吐出这块染了血的糖。 许谣君呆呆地看着摔裂在地面上的糖粒,思绪恍惚。 原来疫病患者在临死前,连糖都尝不到甜了吗…… 只有痛苦,只能带着无尽的痛苦离开人世吗…… “小鹤呢,我死了,小鹤有人照顾吗?”阿常又问,目光依旧停留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 小鹤终于意识到哥哥即将离开自己,方才的欣喜像一把利刃,生生将他贯穿。 但他没有哭,时间太珍贵了,他要和哥哥多说一会话。 他轻轻握着阿常伸向虚无的手,认真说道:“小鹤会听邻居的话,会勤勤恳恳地卖蒸饼养活自己,还会经常去找哥哥说话,哥哥别担心。” 阿常的声音越来越小:“小鹤真乖,小鹤别哭……告诉花大哥,让他……别难过。” 手臂轻轻垂落下来,明媚的阳光裹挟着花香轻轻掠过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花筠伸出手去,轻轻合上阿常的双目,缓缓开口:“……好。” …… 阿常无父无母,丧礼由花家兄妹帮忙置办。 由于是盛夏,尸体腐臭的速度很快,花筠决定就在当天下葬。 小鹤却哭着闹着不让花筠带走哥哥。 “求你了,把哥哥还给我——” “他还没死,他只是睡着了……” 花兰于心不忍,却只能哭着将小鹤拉开。 被扯倒在地的小鹤崩溃大哭:“为什么!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了,为什么你们要抢走他?” 见花筠停顿在原地,小鹤立刻扑过去,颤抖着企求着:“花哥哥,把我哥哥留给我,好不好……” 花筠俯身,轻轻拍着小鹤的肩膀:“小鹤,你觉得疫病可怕吗?” 小鹤抽噎着点头:“可怕,它是妖怪。” “所以呀,为了不让妖怪伤害你们,你哥哥去打妖怪了,他很勇敢。” 小鹤还在哭:“我不要哥哥打妖怪,我就要哥哥……” “小鹤,”花筠揩去他脸上的泪,继续说道,“你哥哥把妖怪打跑了,所以你才能继续活在这世界上,感受和煦的微风,温暖的阳光……” 小鹤怔怔地听着,不答话。 花筠指了指远处青翠的山林,和近处的烟火巷陌,继续说:“小鹤,你看,你能感受到的这人间,就是你哥哥留给你,最珍贵也最独一无二的礼物。” 小鹤懵懵懂懂地重复:“礼物……哥哥留给我的?” 许谣君也蹲下来,整理了一下小鹤歪掉的帽子,柔声道:“你哥哥的愿望就是你平安,从此以后,你可以代替他好好活着,替他继续爱这世上的一切,你可以替他吃最爱的蒸饼,替他看最美丽的风景……他一直在你心中,从未离开。” 小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默许了花筠带走阿常的尸体。 阿常的葬礼很简单,是小鹤选择的,荒山的一棵古树下。 小鹤说:“哥哥最怕热了,这里有阴凉,就这里吧。” 于是就将阿常葬在了这里。 小鹤全程看着花筠填土,静静注视着柔软的土壤一层层覆盖住他的哥哥,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部位。 花兰拿来一块不薄不厚的木板,兀自用毛笔蘸了墨汁,款款题字。 见花筠露出疑惑的神情,花兰解释道:“刻墓碑的张伯也染了天花……两天前就走了,现在镇子里没有人会刻墓碑,先凑合一下吧。” 花筠点点头,没再说话。 气氛更加沉重。 花兰认真在墓碑上写下“常棣之墓”。 许谣君又觉得想哭。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花筠郑重地说道,“阿常曾经说过,他的名字就出自这句诗。” 小鹤仰起脸来,大大的眼睛里填满了落寞,怅然若失地问道:“常棣……是什么意思啊?” 花筠柔声解释:“常棣是郁李的别称,古人用常棣比喻兄弟之情,赞扬手足之情的珍贵。” “哦……”小鹤恍然大悟,看向花筠,“花哥哥,我想学那首诗,可以教我吗?” 一阵风拂过,原本茁壮生长的绿叶竟生生落下了几片,拂过众人的视野,落在小鹤的肩上。 花筠静静看了许久,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是阿常在依依不舍地道别。 片刻的沉默后,花筠拂去小鹤肩上的落叶:“好。” 于是带着小鹤回到了医馆。 许谣君看着花兰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思索片刻便跟了过去。 花兰正准备洗菜,一回身就看到了许谣君略带严肃的脸。 于是试探着唤了一声:“许姐姐?” 许谣君走上前来,扯过花兰的衣袖。 花兰有些不理解,愣在原地看许谣君。 直到许谣君从她袖子里掏出手帕时,她才如梦初醒想要夺回来。 “别动,”许谣君按住花兰,让她平静下来,然后看着沾染着褐色斑点的手帕,严肃地审问道,“这是什么?” 花兰不敢抬头看许谣君,只是说道:“照顾阿常的时候,他的血沾在了上面。” 许谣君自然不信:“那你为什么那么慌张?” 花兰并不答话,似乎是要对抗到底。 许谣君威胁道:“你不说,那我就告诉你兄长,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别这样,许姐姐!”花兰立刻扯住了许谣君的一角,带着哭腔说道,“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兄长。” 许谣君叹了口气,温柔地替花兰擦了擦眼泪,安慰道:“别哭了啊,这几天就一直哭,都快成泪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姐姐说说。” 花兰绞着手指,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的确是旧疾犯了。” 许谣君大惊,赶忙追问:“可有治愈或者压制的办法?” 花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许姐姐,别告诉兄长好不好,他这段时间太累了,我想……瞒一天算一天。” 许谣君立即反驳:“不行,万一他能治好你呢?” 花兰固执地摇摇头:“怎么会,他不是亲自和你说过吗,我的医术比他更胜一筹。” 见许谣君犹豫,花兰又道:“我和兄长自幼就生活在这座镇子里,医术都是母亲教的,以及药房那卷卷医书,我们所能学到都是有限的,我和母亲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就别为难兄长了。” 许谣君眼眶发酸,沉声道:“我考虑考虑。” 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到院子里。 花筠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剩下小鹤一人坐在台阶上,嘴里念念有词。 许谣君悄悄走过去,勉强听清了对方在说什么:“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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