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一汤口的白脂猪油、半块黑豆酱、少许嫩绿葱花、几片烫软的菜叶子,煮得滑溜的细米粉条子卧上两大筷子,最后一勺滚烫汤水。 没一会儿,点大的灶屋浮满了香气。 一碗热乎乎的米粉下肚,秦巧整个人沁出一身细汗,她起身拧干帕子,探手擦去后颈上的汗珠子,“嫂子,后日我便同牛娘子说辞的事情。” 阮氏唔了下,“等她许了工钱再提,省得不给你结算工钱。” 工钱不多,却也是秦巧日日劳力应得的。 她应下,探头看一眼天色:“昨日雨水大,南屋的顶子漏了一夜,等夜上的时候我再编拢些厚草径。嫂子,北屋要修修顶吗?” 自公爹去了,一家人有意空着那处,住的地方自然没有变动。 阮氏回忆道:“上回修葺屋顶,得算到前年了呢。先补你的南屋,北屋子等空出时候来再说吧。” 这套院子漏眼处多着呢,日子长远,一点点修补就是。 阮氏放下手边的活计,送秦巧出门,到门口了,一手递出去蓑衣看着她披裹好,再将一个水囊子递过去,“山路上冷,里头倒了热水,你记得喝。” 秦巧点点头,瞧她这当娘的做派,面上露出点笑意,“嫂子今日要做什么?” 阮氏:“去弄两只鸡子回来,年前养养,新旦时候也凑个好肉食。” 她一说新旦,秦巧倒是有些恍然。 一眨眼,就要年末了。 回到满井村竟这般久了。 “好,那我先走...” 话音未落,打左侧传来一声响亮的咯吱声,二人同时扭头看去。 便见林家婶子在前,嘴里一叠声嘱咐‘在外照看好自己的’‘空了多回家看看’‘娘说的那家姑娘,你上心些’等... 在她身后是几日前匆匆一照面的林家二全。 林二全一声声应和着他娘的话,只不过‘嗯’‘好的’‘知道了’,怎么听都像是随口敷衍。 秦巧不好一直听下去,先开口打招呼:“林婶子,起早呐。” 林娘子这才晓得还有旁人在。 她倒是客气,面上客客气气的,同秦巧客套几句,与阮氏却连个照眼都不愿意。 阮氏不介意。 近邻就是这点不好,家中有个大小事儿,隔着一道不甚宽厚的墙垣,彼此都知道的七七八八。 诸如她知道林家昨日吃了一顿鱼羊鲜,林家必然也知道自己家吃的是白米粥。 “路上当心些,别滑了。” 阮氏最后叮嘱一句,目送秦巧拐上村里的大道。 一前一后两道背影,越走越远。 阮氏望着望着,心里就起涟漪:这两个都勤快快的,怎么看都般配得很! “般配什么!你家这破落户,休想攀扯我家二全!” 身侧猛地来了一声呵斥,阮氏这才发觉原是自己不知觉呢喃出了心中所想! 林娘子恶狠狠地剜着阮氏,一想到她往日不干不净地偷人,竟还敢在草市上攀了二全,气得拳头攥紧就要上去捶人! 索性门内林家汉子听着动静不对劲,急忙探出步来将人拽住。 阮氏面上浮出不自然的神情,本就心虚理亏,哪里敢大早上同她争辩,“玩笑话...玩笑话罢了!” 说了,再不敢留,唰得闪回院子。 门合上,耳朵还贴在门板上听着外头。 林家汉子的劝解声、林家娘子不依不饶地咒骂... 好半晌终于传来关门的动静,外边也没引来什么围观,阮氏终于长舒一口气。 家里平平顺顺的,她一心只想过自己日子,可不想给秦巧再招来什么麻烦。 却又心不甘,瘪了瘪嘴:“就是挺般配的嘛...” ** 出村的大路就一条,本身就是同一个向,走着走着,林二全的目光不由转向了前面人的背影。 她和南地多数女子不一样,生得略微高些,看下身形,有一双直溜溜的长腿,走路时候腰杆挺得板正,步幅利落干脆,没听见厚重的喘气声,大约并不费力。 蓑衣并不合身,走动之间总有唰唰响动,是乡野小路上唯一的响声。 林二全注意到她背后蓑衣上明显翘起的茅草根,犹豫了下,开口道:“做蓑衣,得先将底子扎牢靠些。” 秦巧顿住,回头看他一眼,顺着他手势的方向微收下颌,看向自己的后背。 蓑衣大,她穿上咯吱窝处并不舒畅,有点扎,每一回穿上,秦巧都觉得自己很像插在庄稼地里吓唬鸟雀的稻草人。 其实,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懂林二全说的何意。 但她素来会装,懂一般点点头,道句多谢,继续埋头赶路。 林二全收回手臂,察觉出她的冷淡,有些不自在。 他是好意呀... 于是本不该再开口,两相无事就罢,却偏偏不甘心,林二全小赶了几步,再次开口:“你这件蓑衣没有锁好边,肩不成肩,脖颈这处不停地磨,若是雨势再大些,有还不如没有。” 说着,林二全提溜下自己的手袖,给秦巧展示,“还有,蓑衣不能只用茅草裹,这样的蓑衣不隔雨。你得用棕榈皮,就像我这样式。对了,棕榈皮,你识得嘛?” 不认识! 秦巧避开他往自己鼻子跟前怼的胳膊,摇了摇头,看他还欲开口,疑惑道:“你这是在炫耀吗?” 啊??? 林二全一愣,“并无炫耀......” 秦巧:“那就是要送我一件蓑衣?” 林二全:怎么就要送了呢? “莫要误会,我是瞧着你的蓑衣不好...” “可我家没有现成的蓑衣,也无人会制,这一件是现下唯一能用的。我晓得这蓑衣不顶事,但已是我能用上最好的了。” 秦巧看他有些尴尬,不由笑笑:“我领你的好意。可眼下我得赶路,往后空了,再制时,还望你莫嫌弃我请教。” 林二全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的。” “你我两家是近邻,有什么能帮衬的,我自然不推辞...不会推辞的。” 秦巧便同他点点头,以作告别。 村里已有早起的人在走动,方才林二全开口,就有打量的目光偷摸投来,秦巧不想在村子里惹出什么闲话,传到林家婶子耳朵里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后续请教蓑衣,有胡老就够了。 这一番事情,很快被她抛之脑后,专心往罪奴村的方向赶去。 只有留在原地的林二全心里咕咚咕咚,脑海中总是闪出秦巧笑眯眯的面容,虽然是客套笑,但一抿嘴,脸上有两个酒窝窝呢! 走得好一截子,又惊奇道:她可生得真白! ** 生得白嘟嘟的秦巧一进到灶棚,外边就淅淅索索地下起了毛毛雨。 她心里庆幸自己跑了不少路,悬起蓑衣,先熟练地擦洗着灶台。 小灶台最讲究,牛娘子爱挑刺,她直将缝隙里的油啧都抹去才算了事。 小木盆里泡过碱粉,她掺了些热水,涮过抹布,正端着脏水去倒,就看罗云英一脸喜气地进来。 又为什么事情高兴? 昨日不还唉声叹气,说牛娘子挨板子后,越发难伺候呢。 心里好奇,嘴上她不主动问,只同罗云英呐个晨安。 罗云英哼哼几下,甩了大灶上的米袋子,凑在小灶上忙活。 秦巧再进来,就瞧见她正忙着在做朝食。 也不是什么稀罕吃的,寻常的粥米,只不过滚过不少生鱼肉、鲜贝之类的。 一数,竟有五大碗。 屠管事、牛娘子、两个从了屠管事的女子,怎么还多了一碗? 察觉到秦巧的目光,罗云英眼珠子一转,颇为叹惋地摇摇头:“说你命贱,你还不服气!瞧瞧这好物,都是给主子们吃的。两眼一睁,天亮了,好吃好喝的伺候到嘴边,这日子赛得过神仙!” “莫不是姐姐我不提点你,实在是你运道不行,沾不了这福气。床瓤子一个空塞一个腚,你不稀罕,自有人巴巴往上凑!” 秦巧好容易听明白她这番讥讽话,耐不住往前一步:“你..您是说,屠大管事又纳人了?”其实她本来是想问,又有哪个女子终于屈服了? 罗云英:“纳什么纳?你当是正经人家的妾室呢?不过是屠生打空来这处时,用来解闷的玩意罢了。” 至于是谁,她却不提。 只留秦巧好奇得挠心挠肺。 无它,盘算来回,阖村还有几个遭屠生惦记却未得手的妙龄女子? 若真是崔八被强,那做兄长的崔三郎自然不会束手,莫不是昨夜闹过,被杂役们乱棍攮死了? 怀了一腔担忧,好容易到放饭的时辰,人伍之中终于出现崔家兄妹的身影,她才安心。 不过一瞬,又有些困惑——若不是崔八,还有旁人? 既是旁的不相干,秦巧自然不做理会。 今日有罗云英盯着,再如昨日一般的小手脚便不能了,她按照惯例给所有人放过粥食,这一日天际擦黑,准点下工回家。 再过两日,两日之后,她便和这个地方再没有来往了。 想及此,也无什么好记挂的。 归家之后,见灶房空处果然有一草笼子,里边窝着两团团小小的黄绒绒,便知这是阮氏今日去捉回来的。 哥哥秦丰收不愿意挪动,蹲在笼子跟前,傻笑着跟妹妹念叨:“妹妹,妹妹,小鸡子可乖了。花花说等它们长大,就能在院子里跟我一起玩喽。” 早前的那尾大黑鱼终于淡出他视线,阮氏手起刀落,去鱼鳞刨内脏,正一点点挑去细刺,预备剁肉泥滚成鱼圆子吃。 长亲辞世,子女辈是要茹素半载的。 奈何家中没什么上心,不过忌讳落人口舌,便不做传味的样式。 剁剁剁的响声中,阮氏话闲:“两只鸡子,竟要二十八个铜板呢。我寻了好几家,这两只算是顶康健的。别看这会儿耷拉眼,等睡够叫唤起来,声可不小呢。” 秦巧:“嫂子辛苦了。” 这有啥辛苦的。 阮氏抿嘴笑笑,指了指暗处竹架上的一处,“捉了鸡子,我还要了一小包蚕点呢。” 秦巧起身去看。 竹架子是她闲时候撑起来的,一人高,分做三层,最上面的一层是个大敞口的箩。箩底铺了一层淡色的碎步,分散着不少小黑团,最上面是已经切成丝状的桑叶。 凑得近,扑鼻而来独属于桑叶的青草味道。 以前在工坊的时候,她上织机,做的是生丝成布的活计。 且大同府不同于福州,桑树难生,不好养活蚕种,织坊中多用从凤阳种好的棉花团子。 要论织坊何处负盛名?非江淮莫属!且江淮的生丝价贵,运到大同府,做成云絮般的冬被,一床便能卖出五两银子的高价呢! “我还是头一回见蚕种呢。” 秦巧忍不住好奇,“这样铺上桑叶子,就能生出蚕丝来?” 阮氏便笑着解释:“哪里就生蚕丝了。” 于是从生蚕虫、喂饲、成茧、泡发拉扯等大致说了说,“去岁县里让咱们村改稻种桑,今岁又说粮食不够,重改种稻,但是留了不少桑树。 这一小包生出白蚕虫后且能吃着呢,喂上些日子,看看数目。多了便做两床新被,少了,一人一身暖和上衣也行。” 秦巧听她盘算,再忆起早前家中乱糟糟,心下感慨:若是当初爹没有贪吸什么神仙膏,有娘和阮氏在,秦家的日子绝不会沦落到眼下这光景。 她有她的感慨,阮氏也有她的心头事。 盘算着家中银钱,吃喝用度,二娘一辞了活计,家中再无进项,再节省也是坐吃山空。 度一个紧紧巴巴的新旦,一开春,她和二娘得快快去县里寻摸个差事做呢。 不过还远,眼下盼头还足得很。 她又想起回村时候听到的闲言碎语,喊了秦巧过来坐好,“我听村里人说,今早上你和林二全在路上有说有笑的。是不是瞧上他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秦巧无奈地叹气:“什么有说有笑,就是路上搭了几句话。这话怎么传的,要是让林婶子听见,又要冲咱们墙头阴阳怪气了。” 阮氏听她有些恼火,忙回补:“这节令地上没活,村里人闲着可不就好长舌头。没有便没有,且不理会,放心吧,过几日保准没人再提。” 不过,没有林二全,也能有旁的事情不是。 阮氏打量下小姑子的神色,见她还算好脸,不死心道:“不沾他林二全,那还有旁的人呢。” 见小姑子眉头一锁,阮氏急忙忙描补:“嫂子不是催你,是咱们家这境地,虽有你哥哥顶头户,可他这副孩子样,添丁进口怕是难呢。” “眼下还好,再久一些,没个后嗣,村子里的人一抱团欺负咱秦家无后,如何是好呢?” 阮氏晓得小姑子能干,但再能干,只要不是个男丁,人家就是瞧不起你! “嫂子打心底里还舍不得你出门子呢,有你一双手在,家里多多少少有些进项,我在家守着你哥哥时心里也不泛难。” “但这不是长久打算。你成个亲,咱秦家就有了新的姻属,不说背靠大树乘凉,至少连着骨头,旁人想欺负秦家也得估量估量你婆家的势头。” 秦巧明白阮氏的话意,正因为明白,心里才萦绕着一股不耐。 她就只想回家,守着哥哥过日子,成亲什么的,光是想想,都觉得恼火! 一挠头,又是满手的油,想起自己已有十来日不曾浣发,更燥了,“我不想成亲。实在不行,我就去祠堂自梳,做个石女,这下村里人没得说了吧。” 至于后嗣,“不行就买一个。再不然,去捡一个旁人不要的,反正认成秦家姓不就行了?” 阮氏大惊失色,一着急,握拳头捶了秦巧肩头好几下,犹自不解气:“你满嘴沁什么胡话!年岁轻轻的,脑子里生了些什么遭雷劈的念头!快快吐三下,告佛祖一声罪过” “杵着做甚!还不快些!” 秦巧只好照做,头一回见她恼,还想嘟囔不服,却被一个瞪眼,只好按捺。 阮氏呜呼叹气,再握刀剁肉,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什么石女、买孩子?你袋子里有几个铜板能买得起人家一个男娃!再说了,那旁人血亲,养的熟吗?” “与其买孩子,还不如买个郎子入赘进门,到那时,生几个还不是你自己做主?” ...就是...招赘难不成就不是什么大不敬的话?? 秦巧嘀咕。 “招赘怎么就大不敬?”却不想阮氏耳风灵得很,“就说咱们满井村,入赘的郎子就有七八个呢。” 她念了几户人家,秦巧尚对得上门户,新奇道:“怎么这些人愿意入赘呢?我看女方家底子,也不是很殷实吧,没人笑话吗?” 要知道在大同府,如是有男丁入赘,且得让街坊嘲笑,更有甚者敢指着男人鼻子骂一句‘数典忘祖’呢! 阮氏不在意地耸耸肩膀:“入赘本就不是稀罕事儿,在咱们青口镇,有的是家院只有一个女郎的独户,若不招赘,就得绝户。 更多的是家里男娃一排串串的,这样的人家娶不起媳妇,自然舍得儿子给女方家。既能得了银钱,家里传宗的也没有断,是个两全的好事情呢。” 水开了,阮氏填一把干柴进灶膛,秦巧便顺势往锅里掬丸子,“便是常事,也肯定有笑话的。” 阮氏哼了下:“笑话就笑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碍着什么。” “而且呀,你还不晓得。聘女子做妻,有三六九等的聘礼之分。迎男子做赘婿也分高低。好些的,就聘良家出身,在丈人家也不受磕打,如常过日子就行。” “舍不得大钱的,就去聘贱籍。” 秦巧:“贱籍?” 阮氏:“就寻常勾栏里上了岁数的乐工呀琴男...哦还有罪奴村,有些流放的男子少胳膊瘸腿,不能下地做苦力,干放着耗损粮食,也会被人买走。” 瞧出秦巧一脸的震惊,阮氏只好说得明白些:“本就是招赘进门,女方家意在生个血脉,管他胳膊腿儿的健全不,能叫人怀孩子就是!” 秦巧:...... 是有些生猛的!有这么个后路,怪不得她说自梳什么的,阮氏生那么大气性~ “不过,甚少有人家会从罪奴村买男人,谁知道这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万一迎个瘟神回去呢?” 阮氏:“但女子就不一样了,大多数都是受牵连才沦落到那儿。十里八乡娶不上女人的老鳏夫,偏爱去那一处。” 秦巧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阮氏的言下之意。 罪奴村的女子算是贱籍中的底层,最好卖,卖不了,就被迫操持起皮肉生意。 不由想到崔八娘,她垂下视线,过半晌问道:“买一个罪奴村的女子,一般行价是多少?” 阮氏摇摇头:“这就不晓得了。左不过一半吊钱吧,都是些上了岁数,榨不下东西的老妇人,也不好多要价。” 秦巧心沉到了最底下。 崔八正是花一般的年岁,生得头脸平整,再加上屠生惦记,一半吊钱怕是不够。 更何况,她也没有一半吊钱。 不由苦笑一下:真是自己都泡在泥潭里,还想当什么救命菩萨呢。 正阮氏端了碗筷来,于是摇摇头,甩去脑子里没用的念头,一心坐好吃饭。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