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一沓黄纸尚未烧净,早已离去的黄婆子慌里慌张地折返。 这是个心善的好人,上了年岁,本也不必掺和秦家这些糟污,可每每瞧见秦家两个孩子,眼前便会浮现他们那早亡的娘。 秦禾生与她差一辈分,按着七拐八扭的表里亲,是要唤黄婆子一声姨奶。 一声姨奶,又是眼皮底下看着长大的郞子,黄婆子婉拒了秦家爹要给的媒人钱,将隔壁村刘家元娘刘春桃说合成秦家的儿媳妇。 这桩姻缘,前半截子是和和美美,后半截子却成了一场悲剧。 可怜那刘家春桃,好好一把年岁,竟是被生生捶打死的。 黄婆子就想,若是自己当初不起意说合这桩亲事,没准刘氏还活着呢。 有此愧疚,她和秦禾生这个小辈也翻了脸,对秦丰收,却是时不时的好相待。 如今这秦家又回来一个秦巧,黄婆子是既欣慰又担忧。 欣慰这个孩子没死在外头,又担忧这女娘回来,她那不上进的爹动歪心思,再把秦巧葬送喽。 黄婆子思来想去,心生了个念头:说亲。 只要把秦巧的亲事定出去,秦禾生这坏水就沾不到她身上去。 可说亲哪是轻巧的事情,她既不想让秦巧勉强凑合给贫家或是上了年岁没人要的老鳏夫,又想着依照秦家的底子,如何促磨一个好后生。 正焦灼着,秦禾生却意外过身了。 虽说死者为大,过往不必再论调,但是黄婆子从秦家出门的时候,真心舒口气。 奈何这口气松得还是早了! “二娘,眼下膏馆的人正往这里来,你听老婆子一句,快快随我走,先避上一避。” 黄婆子将秦巧从棺材跟前扯起来,这时候也顾不得秦丰收,左右那膏馆的人不能将一个傻子怎么着,还是先保住秦巧为上。 “有人已经去喊保长来此处,有他在,你哥哥定不会出事的。” 眼看就要到门口,黄婆子喘着粗气,还不忘安抚秦巧。 “你爹作孽,嚯嚯了春桃,老婆子我再不能眼睁睁让他带害你.....哎?怎么停下了?” 她疑惑地回头去看。 阮氏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冲了过来,双臂死死地抱住秦巧的腿,连趟带拖,硬是把人拦住。 “二娘,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你要是走了,姓蔡的定会把丰收强绑走的!二娘,你可怜可怜你哥哥,可怜可怜我吧...” “你这烂泥怎么在这时候搅浑水?快快松开二娘的腿!” 黄婆子连忙去扯阮氏,可阮氏下定决心绊住人,怎会轻易让她掰开? 她自绊着,还扬声喊:“丰收,丰收,快些出来,二娘要走,你妹妹要走了!” 很快秦丰收也搅浑进来,抱住秦巧的腰,耍赖皮一般半坐在地上,连嚎带叫。 一时你来我往,秦巧被挤在几人中间,好些巴掌在头脸身上扇动,裙门歪斜,险些连里边的褌裤都被拽下。 她连连道不走不走,方要使重力,却听一阵朗笑自门外传来。 “哈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二娘,你要走去哪里?” 蔡爷抱臂,一步跨进柴门,得意地看着秦巧等人。 “怎么?秦寿爷说的上是我蔡仁的道兄,如今修炼羽化,我自然是要来的。” 黄婆子心里绝望,知晓由着阮氏一闹,彻底完了。 她恨恨地剜了阮氏一眼,一把搡开,起身将秦巧往自己身后护着,“蔡家的,有什么非得要在此时相闹?灵堂之上,死者为大。” 蔡仁不在意地往棺材上瞥一眼,而后装模作样地打拱,做擦泪状,“秦道兄,一路好走。” 话音刚落,秦家小院外边轰得一声,竟是十几人同时出声,排场赫赫地齐喊出‘秦爷,一路好走’。 黄婆子脸色发白,显然对方乃是有备而来,竟带了十数个厮者杂役壮威。 到底是村里妇,方才一番举动,已是她尽力。 再往下,怕是拼上全家得罪了姓蔡的混子。 黄婆子心里发苦,回头看着秦巧,张了张嘴。 秦巧比她更快地开口:“黄婆婆,劳您一趟。没事,青天白日的,晾他也不敢无缘由就敢绑个良籍女子。” “此话正对!” 门外一声亮喝。 蔡仁斜眉一挑,偏头去看,只见本地保长一身稻草蓑衣,看样子像是将从地里出来,裤管挽在膝盖处,赤着腿,脚上只一双泥乎乎的草鞋。 保长推开堵着秦家门前的汉子们,没好气地怪道:“作甚!作甚!你们要作甚!” 他一个小老头,若不是有保长的身份在,只怕这些人高马大的汉子们,未必给他一份脸。 郑保长一进秦家门,一脸‘看不上眼’的神情挑剔地看向蔡仁,没说什么,先捻了一刀薄黄纸烧在灵堂的火盆前,只等烟气浮起,才好整以暇地立于院子中。 倒是巧,他一进来,天爷颇给脸面,绵绵的雨势竟止住了。 “蔡仁,我满井村可不是别的地方,由得你胡作非为!” 郑保长哼道:“今日秦家出了白事,你若敢上门闹得死人地下不安,坏了我阖村的风水,定不轻饶!” “对!保长说得对!不准闹事!” “一七都不足,那魂儿还在呢,吊鬼索命无常夜里准来,你们闹事,秦禾生若是死不投胎,坏了我们村子里的福运怎么办?” “不准闹事!” “死者为大!” 秦家小院外,片刻前散去的村人再次聚集起来,一人一句,纷纷扰扰,在蔡仁眼中,俨然一副给秦家撑腰的嘴脸。 蔡仁脸沉几分。 要说怕,还真不是。只不过生意场开在这村子附近,走动间,难免行个方便罢了。 他惕一眼郑保长的脸色,想了想,笑说:“保长,您看,这又是为那般?我蔡某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 他装作没瞧见郑保长的不屑,只冲着棺材鞠躬敬拜,而后才对着秦巧道一声节哀。 “二娘,死者是为大,蔡某与秦道兄素日交情不斐,上门一送也没错吧?” 他戏一般往门外看看,觑着人群安静了,慢吞吞地自怀里摸出一张四方的纸来,脸面变幻,又是一副伤心样子:“可蔡某也难。大门朝南,生意做四方,秦道兄走得匆忙,我乍闻噩耗,伤心之下,难免担忧呐。” 郑保长视线一凝:“你担忧?你又非秦家人,有何可担忧的?” 蔡仁将纸往前一递,悲戚戚道:“某自然是担忧秦道兄走得过于匆忙,不曾交代家中他在外的欠债呐。保长,您既是此地管事的,不若先替蔡某做个主?” 郑保长并未去接,只是隔着虚空瞄了几眼,眼神闪了闪,好半晌,不忿地偏头道一句作孽。 他这般,黄婆子有些着急,虽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出面,此时也顾不得那些,越过保长,眯着眼凑到那纸跟前细看。 这一看,猛地吸口气,身子骤然往后避去:“秦家小子...他...如何欠了这么多银子?” 秦巧伸手接过那轻飘飘的一张纸,落眼细细看着。 旁的字不说,一个‘赊’一个‘廿’还认得,白纸之下是一个红红的手印。 蔡仁眉眼沾着挑逗,“二娘,你就从了吧。” 秦巧却不说话,竟是当着这许多人,往回走去,直到棺材前,一把推开棺材板子,向下一探,直接将那只发白泡胀的手提起来,举在青天之下,同白纸上的红指印比照。 却不知她这一番动作,不少人惊得呼吸都窒住。 连蔡仁也愣在原地,瞧她捏着死人手来回翻动,不适地清清嗓子。 过半晌,秦巧走过来,将白纸随手一扔:“你说这是我爹欠下的钱债,可这上面的手指印子同我爹的对不上,不能作数。” 泡了许久的尸首,手指皮褶子一出出,谁能对上。 “嗨!你...” 蔡仁忙不迭将地上欠条抢回,上面已经沾了不少泥点子,连忙扯着袖子就拭:“老子生意开了十八里,还是头一回遇上赖账的!来人,把这小娘皮捆扎实了!” 他一喊,门外的厮者就要闯,可郑保长一声厉喝‘谁敢乱来’,两相再次对峙。 郑保长:“蔡家的,你若是敢乱来,仔细我这一村老小一并动手,到时候齐齐绑了,大不了去县里求官老爷做主!” 拿见官吓唬他? 蔡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不死的,爷给你脸不兜着是吧?......” 他还要再骂,身后一贯伺候的急忙上前拦住,耳语安抚人:“爷,这村子邪性,吃软不吃硬,您何必动气跟这些穷种地的计较。” 这伺候的也是个机智人,看出今日一行若是轻飘飘退了,传出去自家爷还怎么在外走动,于是前后关节一思索,同蔡仁耳语几句。 蔡仁先是不耐烦,听得说完,顿时眼明心亮,道一句回去有赏。 他重新整整自己的衣衫,又冲着郑保长客气笑笑:“想来家中贫厄,不想认下这二十两银子的,故而秦家二娘不认纸上这红手印是她爹盖的。但是郑保长,有道是人证物证俱在,包青天好决断,我蔡仁有欠条做物证,还有一人可做人证。” 躲在角落里的阮氏一咯噔,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蔡仁移目看向自己,皮笑着眼神威胁着:“阮氏,这欠条上的红手印盖时,你在当场,是与不是?快快与郑保长说清,究竟是不是他秦禾生亲手盖的?” 阮氏不敢看场中众人的眼神,耳边不断回响的都是‘二十两’。 二十两...二十两... 便是二娘把全部的贴己掏出来都凑不到十之一二,若是家中有银子还好说,可秦家没田没业,这些年亲戚们也因为公爹断了干系,自然无人相帮。 她心里来回算计了好几次,终于在蔡仁失去耐心提高嗓音的时候,哆嗦道:“我...当日...我就在场。那红手印确实是公爹自己戳的。” 完了。 黄婆子险些倒仰过去,她心说,今日这一难怕是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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