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织机的屋子确实大,大而亮,故而衬得搁在地中间的织机孤零零,还有些小。 秦巧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这织机,我倒是未用过。” 这是一架脚踏三锭纺牟和脚踏提综的斜织机的组合工具。 这类样式的,妇人无论纺纱或是织布,都实行手脚井用,双脚代替了手提综和绞纱的繁重动作,左右手更迅速有效地用在引纬和打纬的工作上。 她着意看织机上的梭子。 那是一把将要落地的两头尖的梭子。利用这小巧玲珑的梭子,来往穿引纬纱,织布的速度快上许多。 她是内行人,隔着七八步距离,看上几眼,心中略知织娘是如何用上这织机。 之所以说自己并未用过,乃是因这织机与自己曾学过的大为不同,若非要论个高低,眼前这一织机是有些粗糙和落后的,样式和构造原理该是唐后期的。 当初教授她技艺的师傅曾说过:各家各户的织机,出自不同木工之手,式样不同,尺寸有异各有法式,但是其中样理是不变的。 不同织机产出不一样的布,就眼前这一架织机,唯乡间土布罢了。 秦巧有些遗憾。 她在大同府时,身为提织,曾给许多织娘子做过搭手,最喜欢的机子还是薛先生研制的罗机子,专织造各种轻薄透明花罗织物,卖价不菲呢。 奈何那罗机子身长七尺到八尺,横槾外宽二尺四寸到二尺八寸。织罗纹的绞纱机构相当奇特,像个振翅的老鸦,不招那些爱美的小娘子们喜欢。 她这厢看得入迷,想得出神。 冷不丁眼前一暗,门扉重合。 保长娘子一边上锁,一边道:“这机子复杂,你没见过,自然也不会使唤。” 她回身笑笑:“听阮氏说,你在外边时给主家做过织娘?要我说,织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我家水仙是花了五十两银子,跟着县里的专司织娘拜师学艺了六年,才出师的。” 至于一个发还原籍,曾是女奴的小娘子,怕是略微见过几次,便自诩是织娘了。 话音里外,秦巧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 她也不与争论,抿嘴笑笑,“您说的对。若是您家不嫌弃,下回用这机子,我可在旁边开开眼?” 保长娘子得意应下,至于让不让看,那也是要看她家水仙的意思呢。 阮氏跟她出门,瞧着小姑子脸上神情,试探问:“二娘,你真不会使唤那机子?” 秦巧摇摇头,“那样式的,还真不会。” 阮氏失望地叹口气,“她家的水仙不好说话,把那机子当成性命一般看顾。你便是会,也没计,人家不会白白叫咱们使唤的。” 出了这厢,终于不再如之前一般急促。 秦巧得闲走着,一边打量着多年以后的满井村。 满井村人口不多不少,在这附近算得上是中村。 恰落居在河水的中游地段,从村里过,远眺去,是油绿绿的田野。 这时节,若是放在大同府,地里早已开始燃烧秸秆放灰,为来年土壤提前卧上肥。 “咱们村里种的都是占稻子吗?” 阮氏顺着她话音,往远处的田野看去,点点头,神情自带羡慕:“占稻子好,是两季稻。一来耐旱,只要垦荒后种,都能长成,不择地而生。而且熟期要短,自种至收仅五十余日。” “可惜,咱家以前的五亩地都卖了,若不然......” 后边的话没说,倒也不必说了。 左不过是好日子。 阮氏刻意绕着整个村子走了一遭,指点了谁家谁家,又说了日常上山砍柴、取水的地方,心里估摸着出门已有一个时辰,公爹该忙的事情应是忙完了,这才起言回家吧。 走到家门前了,她猛地想起一事,指了指身后半开的门扉,“这家,做死人生意的。寻常你进出,躲着些,公爹五迷三道的,最忌讳这些。” 秦巧记在心里。 想起晨间看到的那只黑猫,了然心说:怪不得要养着黑猫呢,民间老话,常说黑猫通灵,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脏东西,能护主生气。确实是这一家能养的灵牲。 她走后边,关门时恰一抬眼,对面那只黑猫不知何时窜上了屋檐,老母鸡抱窝的姿势,眼神却很有气势,睥睨俯视着自己。 啧...挺招人的。 回到院中,哥哥果然还在。 只不过被根绳子拴着,就围着北屋子里外打转,见他们回了,顿时高兴起来,就要往她跟前奔。 秦巧疾走几步,先到跟前,绳子解开,顺势就坐在充作台阶的石头上,“哥,我给你做双草鞋。以后别再光脚跑了,好不好?” 秦丰收连呼三声‘好’应答。 再简陋,一根大头针还是有的。 阮氏看着兄妹两个挤在一处忙活。 南屋子门和先前离开时候一样,还是紧闭着,像是没进过人一般。 但也说不准,早几年,公爹还要脸,偷摸进她屋子翻银子,还顾忌着要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如今缺钱了,明火执仗地抢都不觉得羞愧。 可二娘不一般,若是过早掉出里子,只怕是一分银子都捞不着。 她摸摸腰巾下的银子,想了想,“二娘,你和丰收在家呆着,嫂子上山走一趟,这时节山里常有野菜,吃着不赖。” 秦巧自然不知她是撒谎,叮嘱一句小心些,便继续编着草鞋底子。 她做起这些活计快,再说草鞋又不必像布鞋似的绣花,略微有个厚底子再编上几条拦绳就好。 再怎么说,也是草编织的,没有布鞋来舒适,她想了想,记得自己包袱里有几条素净的帕子,大小裁剪一下,缝在鞋底子上也能好过些。 南屋子还是气闷,味道不好受,索性便敞开门通通风。 她把床里侧的包裹取过,方解开第一层外布,手顿住。 这包裹被人打开过。 包裹两层,外一层是寻常的绕系,但里一层是她自己独有的系扣子手法,她记得给阮氏拿钱后,还特意搭绕了两层扣子。 可眼下,第二层布只有一个扣子,明显和外层一般无二的随意挽上。 包裹解开,倒是没丢什么东西。 因为也没有什么值得人偷的,荷包加银子都随身带着,银票在她裹胸里层缝着,还能感受到一道褶皱。只几件换衣的素净衣衫和一份自证身份的路引文书罢了。 门外的阳光洋洋洒洒地落进来,眼前的光中淡淡的粉尘飞扬。 秦巧深吸一口气,翻出自己要寻的手绢,对着草鞋底子比划。 “妹妹,妹妹,你是不是生气了?” 秦丰收蹲在她身前,一边抠着地上的泥,一边仰头问。 秦巧摇摇头,好半晌才说:就是有些难过。 这个地方,大约也不是她想回的家。 一双新鞋上脚前,秦巧特意给哥哥清理了身上的脏污。 小时候,娘常说,寻常人家女儿似父,儿子肖母。她生了两个,男女都有,却没一个跟自己长得像的。 她的长相的确随爹多,眉宇更英气些,个头也比寻常南边女娘要高,手长腿长,换上男小厮的衣裳,不熟悉的人也认不出她是个女人。 哥哥比她还像爹。 并非今晨见到的这个爹,而是记忆中的那个庄稼汉。 洗净了面孔,人便看得更仔细了。 并非是她身为妹妹夸张,她哥其实是个生得有几分俊的汉子,浓眉方脸,鼻梁高挺,都说看人先看眼,兄妹两个都是一般无二的丹凤眼。只不过那眼神并非他这样年纪该有的成熟与稳重,而是孩童一般的天真纯挚。 她看着哥哥乖乖听话,梳洗干净,又换了新鞋,笑起来脸窝上一对小梨眼。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哥哥这般也挺好。 她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若是能把过去发生的事情都忘记 以后的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你说那多开心? ...... 日中时分,上山挖野菜的阮氏和外出寻肉的秦禾生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真如两人说的那般,有菜有肉,都不空手。 阮氏摘洗着,随口问道:“出门这会儿,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她看见南屋的门开了,想必二娘进过,若是有什么异常,应是能察觉。 秦巧递过一把野菜去,看着阮氏的眼睛,平淡开口:“没什么事。” “哦,那就好,那就好。” 心虚,难免多嘴:“我是害怕丰收在家闹,所以问问。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心里自然嘀咕,却也不敢凑到秦丰收跟前试探,于是该做饭做饭,该帮衬帮衬,很快小院子里边飘荡开饭菜的香气。 有肉,随意白水熬炖下,都很诱人。 秦丰收一闻了味道,连妹妹都顾不得了,巴巴凑到锅沿,陶醉地眯眼享受着。 这顿饭吃得便不如晨间那顿温馨。 秦巧不言,阮氏忐忑,秦禾生刚从膏馆里出来,飘着神儿呢,唯一吃得开怀的,只一个手扒肉汤泡饭的秦丰收。 静默之间,秦巧冷不丁开口喊了声爹:“您早上说咱们村里多了不少歹人,还会偷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阮氏眼睛很快闪烁一下。 来不来的,怎么就突然问这个呢?看来公爹还是下手了呀。 不过,小姑子不会以为是外边的人吧? “这就说来话长了。” 秦禾生摇头晃脑地虚着,“咱们村子往东二里地,朝廷新立了一个村子,唤刑徙村,就是罪奴村。那里边呀都安置着刺印流放的贱罪人。” 他说了这些,便不再开口,阮氏一看,便知这是神仙膏上劲了,得回屋瘫着。 果然,下一刻,秦禾生吸着鼻子,眼睛半眯着,就跟吃了昏睡药一般,自顾自起身走了。 秦巧冷眼看他离去,过片刻,听到一声关门声。 “罪奴村,然后呢?”她问。 阮氏愣愣的,哪料到小姑子竟然对公爹这番幽魂状全然不在意,还有些惊讶。 顿了一瞬,才回过神来:“罪奴村嘛,住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白日有约束的小吏官,寻常不敢出来,但是夜里趁着看管不严,总有偷跑出来的。咱们村子距离那地方最近,自然总是遭惦记。” 不过自家是安全的很。 这家一眼看过去,也就几条人命值钱,贼头子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就先前说的对面邻家,那老头子就常去罪奴村做生意。罪奴常有不听话的,管束吏官行惩时,不小心就死一个两个的,免得疫病,就寻他去收敛。” 秦巧便想起昨日牛车上那妇人的一句话。 “最近罪奴村又要来新犯人?” 阮氏点点头:“听说是有东京来的罪奴,就这些天到吧。”她面上浮现笑意:”凡有新犯人到,这附近就要热闹一两天,到时也能添补点东西。” 来犯人,怎么会热闹呢? 秦巧纳闷。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