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震颤消失了,那些坠落的石头、木桩、砖头也都不见了,像是周围有一面面镜子映照着,而现在,那些镜子破碎了,世界逐渐露出了本来的样貌,没有桓府,没有杨树,自然也没有庭院,有的只是笼罩在夜色中的废墟和焦土。 檀心想起那时她自混沌中醒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身上的疼痛令她绝望,让她想要闭上眼睛,无知无觉的睡过去、再不醒来,然后她遇到了向澜。 向澜在她面前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脸色沉郁的将自己带来的一壶酒全部倒入焦土,酒香四溢,檀心更觉得昏昏然,这时她听到向澜问她:“你要跟我一块走吗?” 她起先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但向澜一直盯着她,虽然他再没开口,但檀心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方才对方真的说话了,而她若是就这样闭上眼睛睡过去,好像很没有礼貌,于是她强撑着痛苦与疲惫,开口道:“我不想离开这里。”她说完,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又补充道,“我也离不开这里。” “我能帮你。” 檀心有一刹那的心动,但也只是一刹那,植物们总是习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待在一个地方,他们骨子里就不喜欢四处飘零,她茫然摇头:“可别处同此处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但也许,以后你自己能找到答案。” 然而檀心对于向澜的提议并没有什么想法,她的心中毫无波澜,说了这么几句话,她只感觉身上的伤口更疼。 于是向澜问:“你不想去看一眼真正的三角梅花吗?它们长在南方,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 长久的沉默后,向澜终于听到了檀心的回答:“我想……我想去看一看那些梅花。” 后来,她有没有看到那些梅花呢?她不记得了,连带着这里的记忆一起,都不记得了,好像这样就能忘记她曾经遭受过的焚身之痛,她也不会再去想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因为她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她是如此的想念灵岩山,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想。 桓府的阵法终于被破,常远不由松了一口气,然后他腿一弯就要一头栽下去,慌乱下赶紧拿剑撑着,他这时候才觉得乏力,手脚冷硬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一瘸一拐的走向桓元臣,他并不在意赵元与齐晓臣的纠葛,他会为那些过往惋惜,但这些却并不能成为桓元臣伤害他人的理由。 “我们没有让你如愿。”常远对桓元臣这样道。 那些黑色的火焰消散了一些,但桓元臣已经不再惧怕了,他的表情甚至是快意的:“如愿……你可知道我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他看向云长庆的方向,“他就快要死了,你还要放过我吗?” 常远慌忙看去,木晚霜满脸是泪,正奋力想要搬动云长庆身上的巨石,余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只是在方才的险境中被折断了右臂,她想尽力帮忙,奈何只剩一只手的她能做的实在有限。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常远发出痛苦的责问,但桓元臣不回答他了,他呆呆的看着杨树的那个方向,好像那里有着别的什么人。 “呦,不愧是我们养大孩子,干得漂亮!” 常远忽的听到一声清脆的笑声,接着他看到玉镜和向澜走了过来,檀心高兴坏了,直接扑进了玉镜怀里,玉镜一如从前的、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但常远没有丝毫放松,他戒备的看着玉镜和向澜身后的粱岁,可他的伤太重了,连站着都困难。 粱岁也走了过来,她笑着挥了挥手,阿霞和阿渺捧着所有人被收缴的武器走了出来,挨个的将这些东西还给大家,而她自己走到桓元臣跟前道:“合作愉快,恭喜了。” 常远愣住了,什么“恭喜”,“恭喜”什么?他这时候才发觉桓元臣在一点点消散了,妖的生命本就强盛,他所受的那些伤该不会就这样叫他死去。 棋子、棋子……桓元臣的原身就是一枚棋子! 常远猛地看向那被劈开的石桌,看向那颗碎落的黑色棋子:“那就是他的原身?” “是啊。”粱岁坦言道,“三百多年来,他等的无非就是这一刻——由你亲手杀死他。” “不,我不接受……我不接受!”常远低吼出声,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有人苦心经营三百多年,布局谋算,只是为了求死?况且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常远自己的选择,他才是棋局中那颗被操控摆布的棋子。 他该是怨桓元臣的,可如今这份怨已无从拿起,亦无从放下,无论常远如何的不甘心,桓元臣都彻底的消散了,这世间再没有桓元臣,也再没有赵元和齐晓臣。 “快来帮忙。”常远听到余秋的呼喊,他看到孙尽欢不知何时已经爬了起来,除了衣服脏乱了些,竟是瞧不见别的伤口,粱岁的手下帮忙搬走了云长庆身上的石头,木晚霜抱着云长庆不肯撒手,他们这才看到他上半身上都是血,除了因压在石块下废了的双臂,还有一块木刺正深深的插在他的胸膛。 余秋想去看看云长庆的伤势,但木晚霜拒绝任何人靠近,云长庆反而一扫从前的忧愁,他甚至扬起一丝恬静的笑意,他终于不再瞻前顾后,能够心安理得的亲近木晚霜,那些笼罩着他的阴影终于消退了些:“其实当年我家的火是我放的,我那时候亲眼见到母亲杀了父亲又自杀,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干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嗯。”木晚霜柔顺的应了一声,她温柔的拭去云长庆脸上的脏污,“但你不该躲着我的。” 云长庆神情哀伤的看着她:“忘了我吧。” 木晚霜痴痴地笑了起来:“可我喜欢你啊,只喜欢你,就算你是我的亲哥哥。” 云长庆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她,然后他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也终于看开了一些事,现在,笼罩着他的阴影已全部散去了:“可我把我们的长命锁弄丢了。” “没关系。”木晚霜拔下头上的簪子,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扎入了云长庆的心脏:“你的聘礼我收到了。” 木晚霜的动作那样狠决,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余秋离他们最近,但一时间竟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待她回过神来要去拉木晚霜,却见云长庆脸上是宠溺包容的笑意,而木晚霜俯下身与他叠在一起,吻上他的唇:“这是我的回礼。” 余秋只觉心中一片恻然,恍惚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可木晚霜再无旁的动作,余秋稳住心神上前探查之时,却发现不知何时,木晚霜已将那枚簪子偷偷拔出转而插入她自己的胸口,而这一对兄妹或者说恋人,都已再无生机。 常远胸口一窒,嘴里又吐出一口血来,他再也支撑不住的跪倒在地,他明明已经找到了阵眼、破除了阵法,可为什么还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得不出答案,只能愤怒的质问一直冷眼旁观的玉镜和向澜:“你们刚刚为什么不出手?你们明明可以救他们的!” 玉镜彼时正一门心思给檀心疗伤,闻言脸上笑意未减:“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迎着常远不可置信的双眼,“你忘了,我们是妖啊。”她说着停下了手中的治疗,兀自走到木晚霜和云长庆的尸体前,好像这会才看到那两人。 常远想起旁边站着的粱岁:“难道你们跟桓府这些妖竟是一起的?”无论玉镜、向澜,或是粱岁,身上都没有伤痕,可是檀心方才明明那样奋力的帮助于他…… 向澜叹了口气道:“我们跟余秋约定好了不会出手。” 余秋点头:“同样的,我也不会出手。我只负责帮忙布置好桓府的一切,只等琴曲谱完便了,至于其他……那是桓元臣与你的事。” 向澜见常远表情痛苦,叹息一声:“若是之后再见……罢了,其实从前在梁国与魏国交战之前的那个秋天,我曾经也来到了这里,我没有见到赵元,但我遇到了齐晓臣,就在这棵杨树下,我们下了一局棋。从这点来看,我们确实算是一起的。” 可常远仍然不明白,他们讲的无非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无论赵元还是齐晓臣都早已入土,怎么能因此去伤害现在的人呢?他修道十多年,原以为能更了解妖族一些,却原来,他仍是一无所知。 玉镜看了一眼死在一起的木晚霜和云长庆,料想对于他二人来说这也许已是最好的结局,不是所有人都能往前看的,有太多人一辈子沉湎于过去,难以走出过去的记忆。 粱岁信守了承诺,将春晓赠与了孙尽欢,他看起来眉开眼笑嘴都合不拢了,玉镜拨了拨琴弦,琴声悦耳,实在是把不可多得的好琴,她想起孙尽欢说自己是为琴谱而来,可像他这样谨小慎微又滑头的妖,眼见桓府由妖族把持又如何会进?况且在他们入桓府的第一天就偷到了他们头上,又恰到好处的讨好他们,让他们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刚刚又事不关己的装死过去,实在是一位装模作样的好手,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来到了桓府呢? 玉镜似是感叹又似是意有所指:“说来有趣,此地最占便宜的反而是你,没有付出丝毫代价,反而收获了许多东西。” 孙尽欢立刻谄媚道:“那还不是因为您同向澜大人厉害,才叫我们有惊无险的活了下来。” “齐萧同我说过,他曾经丢过一样东西,可没几天却又奇迹般的找回了。”玉镜做出思考的样子,“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还有这种事情?”孙尽欢惊讶道,“可见那东西就注定是他的,别人谁都夺不走。” 夺不走?哈,他是想说这琴合该就是他的,这话玉镜可很难认同:“什么注定?兜兜转转,也不过一念之差,这次有幸寻回,下次可能就没这样好的运气。说起来你之前讲的那个故事,向澜总说是你编的,我却觉得是真的,如若不然,这把春晓怎么会失而复得的又回到你的手上呢,你说是不是?” 听到这些话,孙尽欢身上的气势忽的为之一变,不再显得鬼祟,反而变得凌厉起来,但这样凌厉的气势转瞬即散,他又恢复了先前含胸驼背的样子,讨好道:“您先前说的不错,我确实占了极大的便宜,这春晓给我也是于心有愧,不如这样,我这里有一颗舍利子,同你们这佛门的法器乃是绝配,这舍利子乃是高僧精纯法力所凝,辅之修行,亦可事半功倍。”他殷勤的捡起地上的金钵,如烫手山芋般扔到玉镜怀里,然后从衣袖里摸出一颗五光十色的珠子,一脸肉痛的交到玉镜手里。 玉镜拿着这颗珠子,故作为难道:“就一颗吗?那向澜那里可怎么办呀。” 孙尽欢马上又掏出了两颗:“我就只这三颗,再多就没有了。” 玉镜免为其难的接受了,她满意的走回到向澜身边,便见余秋不知何时已到了常远身边,正替他处理着伤口,-她将自己的面纱摘了下来,用一只手艰难的包住常远血肉模糊的伤口,玉镜犹记得先前孙尽欢形容过余秋的美貌,自然要抓紧这样的大好机会,可她定睛瞧去,那张被面纱遮掩的美丽脸庞上,竟满是狰狞错落的伤痕。 玉镜忆起余秋见到她手腕伤疤时转变的态度,心中大约明白了一些,她没有再看余秋,转而朝远方望去,此刻已是深夜,天上正挂着一轮满月,周围一颗星星也没有,是难得的好天气,接着她听到向澜喊她,对她道:“我们回去吧。” “好。” 檀心欢呼一声,蹦蹦跳跳歪歪扭扭的走了几步,又跑回来,从常远手里拿回了自己的木剑,他们一起向外走去,就像他们来时一样。 他们又看到了那个在桓府门口见到的“雪人”,他此刻正焦急的往里走去,与他们擦肩而过,对他们一行视而不见,想来他们在桓府的这些日子里,他就一直等在门外,却不知他等的又是谁,究竟有没有能够等到?玉镜没有深究,因为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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