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慎行走后,德芬暗忖表舅在镇政府工作,门路多,人脉广,这份工作多半是定了。 考虑到自己即将去镇上工作,表舅也说了进了厂就要遵守厂里的规章制度,节假日才能回家了,有事离开须得厂领导批假,就是说不能轻易回家,这样的话,家里的农活和家务就只能全靠爸妈了。 德芬默默盘算一阵,转天她起个大早,像过年前那样把全屋做了个大扫除——先把所有屋子房顶和墙角上的蛛网吊尘都用柔软的扫把扫除干净,然后几间屋的蚊帐、被单、床单全部拆洗换上干净的,旧棉絮也都统统搬出来晒足太阳。还有坡上的活儿,起早贪黑两天时间,她把地里成熟的包谷都收了回来……总之,能干的活儿她想着尽量在离家前干完。 这一门心思要在去镇上进厂前帮爹妈多干活儿,那头顾家的好大儿顾晓华已经同城里媳妇定下具体的结婚日子的事情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顾家的人还有点难为情,对曾家两口子和德芬都绕道走,德芬却早就忙得把那顾晓华忘到不知哪个旮旯里了。 忙活了几天,一天傍晚,吴慎行托三庙村一个去赶了集回来的乡亲来给德芬带话,让她收拾行李转天就去镇政府找他。 这是成啦! 曾家三口非常高兴。 当晚杀鸡切腊肉腊肠,德芬爹妈给她准备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菜为她践行。 转天,德芬背着用牛仔布行李包装得满满的一大包衣物找去镇政府,吴慎行立刻带着她去了剿丝厂。 一切都很顺利,当场办理了入职手续并签了用工合同,然后安排职工宿舍。 德芬整理好内务,再在厂子里熟悉了下工厂的布局,吃过午饭后下午她就进车间上班了,成了龙兴镇上国营缫丝厂的三百多名丝妹中的一员,跟做梦似的。 德芬对剿丝厂的印象原来都只是道听途书,今天才是她第一次进缫丝车间,留下深刻印象——先是扑鼻而来的一大股浓烈的混合着碱水和煮熟后的蚕茧的怪异味道,然后便是扑面的热气。进了车间,清一色是年轻的女职工。偶尔进来一两个推着一车蚕茧的男员工,是属于锅炉房的,他们负责把煮熟的蚕茧运到剿丝车间来分发,并不负责剿丝。 所以为什么都称进了剿丝厂的女职工叫丝妹,因为负责剿丝工作的全部是女员工,且年纪不大。 德芬以前就听说过,剿丝厂的丝妹儿是村镇小伙子首选的结婚对象。而能进缫丝厂工作的姑娘,也特别的骄傲。 因为早一点的时候,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剿丝厂的职工除了从县城调派下来的熟练工外,其余的由下辖的各村派工。各村的名额有限,是要走后门才能拿到的。 传说果然都是美好的,德芬自己进来了,见识了一番后,就觉得那些都是表面风光。 此时正是大夏天,车间热气腾腾,闷热难当,就像个大蒸笼一样。虽然厂房的空间修得很大很高,除了没日头当头晒,其实一点儿不比外面凉快。 丝妹们基本上都穿的是无袖碎花裙子,头发全部包在头上的帽子里,露出光洁的脖颈,而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的。脖子上或者手臂上裹着一条毛巾,随时擦汗用。人人都很专注很忙碌,来了生人,觑空飞速地瞥她一眼,然后就转眼放在操作台上,十指灵动翻转,像翩飞的蝴蝶。 如果车间的气味儿不是那么难闻,工作环境不是那么闷热、热气蒸腾,还有过道中间没有那十几台呜呜呜转动的落地大风扇发出巨大的噪音,那么这工作看上去还可以。 车间主任找个熟练工教她操作,如何徒手在热气腾腾的碱水里捞出蚕茧,然后快速抽丝、穿瓷眼、打结、挂丝……德芬看对方操作了几遍,便学会了。 刚开始她的动作比较慢,但她学东西快,几乎半小时后,手指上的动作已经能追上熟练工了。教她的师傅盛赞她眼疾手快,临走时提醒她也要像其他人那样把头发都包在头顶上,“一旦头发绞进机器里,头皮都能给你扯掉”,然后放心地离开了。 熟练了之后,剿丝厂的工作对德芬而言,失去了魅力。 这几乎是个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五六岁的小孩子看个两三遍也会操作。 而德芬发现,真的有女工把孩子带进车间来,他们在过道里疯玩打闹,也有懂事的孩子帮妈妈缫丝。 可能是家里无人照管小孩儿,特别是那些年纪小的幼童,又还没到上学年纪,便带在身边。有的小孩儿还给妈妈打下手,有模有样地垫着脚尖儿站在缫丝机前,动作飞快地抓住蚕茧往丝轮上挂。 缫丝厂的工作真没外人想象的那么美好,一双手每天都有七八个小时都泡在温热的碱水里,很快发白发皱,变难看。且长期站着,腰酸脚肿。 累倒没什么,她在农村种庄稼多年,吃苦受累习惯了。 就只是德芬觉得自己所学知识基本排不上用场,这跟种庄稼一样,仍是个体力活儿,这是让她最失望的地方。 而德芬甚至觉得还不如种庄稼呢,种庄稼,她可以选择这块地种什么最划算。 同一块庄稼地,种黄包谷和种糯包谷的收成是不一样的。 还有,施肥、拔草、浇水、松地的频率也影响收成,这些都是要考脑筋的。 不知道顾晓华的工作是不是也如此,他大学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他倘若跟她一样进车间,每天干着这样机械的工作,那罩在他身上的光环将彻底湮灭——原来啊,国企职工也不过如此。 唯一让德芬感到欣慰的是,工资不错,一个月竟然有两百多块的工资。 如果是正式职工,工资更高,比她多将近一百块。 不过两百多块她也很满足了。 撇开工作不谈,德芬对镇上的生活充满了新奇,在这里生活使她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 剿丝厂的工作只有白班,晚上的时间是自由的。这时候德芬会先洗了衣服,然后就同一个寝室的丝妹们去镇上逛逛走走。 在镇上生活,买东西特别方便。还有,有很多娱乐活动,是农村不曾体验过的。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德芬会偶尔奢侈地花上几块钱,跟大家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是打台球、迪厅跳舞、KTV唱歌之类。 整个龙兴镇的夜晚,各种娱乐场所似乎就是为镇上几家国营企业的年轻职工而开的。 吃过晚饭,收拾好了内务,大家就像是夜间活动的动物一样倾巢而出。 缫丝厂最多年轻的姑娘们,成为镇上青年争相追逐的对象。 德芬因为长得好,工作没多久,就有厂里的男青年来约她晚上出去迪厅跳舞。 德芬不会跳,而且她事先听同寝室的姐妹说这些男人带女孩子去迪厅,一般都是跳那种抱腰舞,然后趁着迪厅里面光线昏暗,开始对女孩儿动手动脚。她有点害怕。 她是那种比较传统保守的,怎么可能让个才认识不到一月的男人抱自己、摸自己、亲自己?所以,吓得直接拒绝了。 人家约了她两三回都被拒了,很快就心淡了,转移了目标。 剿丝厂女职工多,男人少,阴盛阳衰,所以男人在这里不但很受欢迎,且很多选择。那男人以在德芬这里受了冷落,也不计较,转头就去找其他女孩子了。 这种情况,就不免纵容了男职工的花心。德芬才来,就听说了好几起为了一个男人,丝妹们大打出手的八卦事件,德芬大开眼界。 缫丝厂的工作干了才一个半月的样子,吴慎行跑来找她,很激动地告诉她:“德芬你的运气真好!供销社一个营业员要提前回家生孩子坐月子去,我给你搞到一个供销社的临时用工指标,你去顶她半年岗。” 就这样,德芬从缫丝厂转去了供销社当售货员。 到供销社上班,是德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虽然只工作半年,但是工作环境一下子改善了很多,她的手和腰也得到了拯救。 镇上的供销社规模很大,品类齐全,从日常家用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大件的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都有得卖,甚至还有种子、化肥之类。 只要是你生活需要的,在供销社就能买到。 整个店的柜台基本都是回字型摆放的,不同的区域分类由不同的营业员负责。这么大的供销社,营业员有上百人。 当然,这个人数肯定不能跟缫丝厂比,但因为工作更体面,工作环境更好,要得到一个工作名额,难度就大多了。 跟缫丝厂一样,供销社也有员工食堂和宿舍楼,包吃包住,即使工资比缫丝厂少二十多块,德芬也很高兴。 表舅说,虽然是顶岗做零时工,暂时约定的半年时间,但是表现好点,他再帮着活动活动,留下来做个长期临时工是没问题的。 德芬便就奔着这个目标努力工作。 只是,供销社营业员的工作比缫丝厂做丝妹的工作难度大多了,她状况百出。 在供销社,德芬负责的是鞋类品种的销售。 她从没有这么抛头露面过,所以很紧张,一紧张说话小声还结巴,又记不住价格。本来她提前记了的,记得很清楚,结果人一紧张就给忘了,还得去翻本子。另外,赶场天的时候顾客最多,人一多,她就手忙脚乱起来,忙中便出错的时候更多了。 这些还都是小问题,大问题是她的帐对不上! 每个营业员都要自己做自己的销售流水账,记录清楚这一天销售的货物和收到的钱款金额。等到了供销社晚上关门打烊之后,销售帐就要跟库存实物和收到现金两两核对一致。 德芬不会做财务帐,她只会简单地一行行记录一个流水账,比如记录成某顾客买40码皮鞋收入15元这种。 可是,往往来买东西的人会出各种问题,比如退货的、换货的、以及赶场天来买东西的人一多,就有人趁机偷拿货物的……尤其遇到退换货,她不知道该怎么记帐,便将原来的记录划掉或是涂抹重写,以至于一个销售帐被她划得想打的草稿纸一样,涂涂抹抹的,不仅难看,而且账目就此出错。 有好几次,德芬做的销售帐跟库存的鞋和现金收入对不上,人多,都在试鞋,拿了几双出去,收回来几双,收回来多少钱,乱套了,于是她总贴钱弥补亏空。一个月不到,她就贴进去快上百块了,把她心疼死。 某天晚上,吴慎行叫德芬去家里吃饭,关心地问她工作上遇到什么难题没有。 德芬就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告诉了表舅,“我太笨了,而且课本丢了六七年,实在对不起有文化这三个字。” 吴慎行道:“不对,你做账的方式不对头,这跟你丢了几年课本无关。你做的这个销售帐,其实就是个出纳账,你不能混在一起记录,那样的话每天销售几百笔的话,清账的时候你要花费很多功夫。一旦出现退换货,你去寻找原来的记录划掉它,又是一番功夫。所以,你该当把它分成收和支记录就成了,分开记录。一边记录收入,收到多少钱和鞋。一边记录支出,就是退还给人家的钱和卖出去的鞋数量。一天营业结束,你把实物和现金的收支分别加总,两厢一减,就是这一天鞋的变动数量和实收现金。” 德芬听得一脸茫然。 吴慎行笑了笑,“我建议你利用业余时间学学财务知识吧。” 德芬沮丧地回道:“嗯,我有在学。我向我们供销社的会计借了几本财务书籍,但是看得费力,好多都看不懂。” 吴慎行想了想,恍然:“是呢,这是专业知识,很多专业术语。你向会计借的,供销社是老会计,她手里的书籍,内容估计都比较深了,所以你看不懂。这样吧,你报个会计培训学校,利用周末时间去学校从零基础开始学。最好学学,德芬,这门学问学出来了,你要是能再考个会计证,对你将来转行特别有用!” 当下,吴慎行就找他镇政府的会计要到了县城里一个叫“明宇会计培训学校”的地址,让德芬利用周末时间坐车到县城去参加财务培训。 “你在镇上有宿舍,这段时间就不要回乡下了,专心学财务知识。镇上到县城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当天就可以来回,每周去学两天。这门学问你要能学出来,再考个会计证,即使半年后供销社的售货员顶岗结束,以后你想进其他单位就容易多了。目前各地区国企改革已经在实施,以后招工就不是靠国家分配了。财会专业人才一向很稀缺,你这样的人才在变革中多的是机会大展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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