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六）（1 / 1）

林晚亭裹紧风衣，在机场大厅里枯坐。

台风刚过，今日天色亮得晚。

远方的天际线上，一缕荧辉慢慢升起，渐渐渲染开来，光弥漫进来，原先铁灰的天空有了生动的色彩，林晚亭想起上一回看日出是她独自一人在陕城的骊山上。那时孤独又落寞，她原以为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因缘际会之下，缘分妙不可言。

此刻她与那时相同，仍是独自一人孤身在外，心境平静又宁和，又有很大的不同，她知道世上又多了一个牵绊。

独身一人很好，再多一个人陪伴好像也不错。

只要从心，只要是自己的选择。

她拿起手机，对着窗外的景色拍下照来，卡擦一声，日出定格在此刻，她将照片发给周邮臣，附文“在黎明破晓前”。

周邮臣在她登机时回过来，他应该是飞机刚落地，他锱铢必较道：“漏了一个字。”

林晚亭笑笑，觉得他幼稚，又发现自己好像也不遑多让。

沉闷的生活里好像确实需要一些幼稚，才能多几分遇水搭桥的勇气和信心。

在起飞前，她提醒周邮臣：“我在你的行李箱角落里放了一个玩偶盒子，很像你。”

她在周邮臣再发来信息前关掉了手机，飞机起飞，融入云海里，翱翔在空中，自由自在。

江城的天气要比湘城更凛冽一些，风呼啦啦地直往衣服里钻，林晚亭有些哆嗦地将手插在口袋里。这回的这家公司是业内常传闻的硬骨头。各家公司对调研的态度各不相同，但也少有这么直接放面上的不欢迎的。

陈昊笑她，她这是白费力气走个过场。林晚亭不信邪，大老远跑来愣是要撞一撞这南墙，才出机场，就有了几分不被欢迎的实感。接机这样的待遇是绝没有的，她匆匆定了一家酒店，打了出租过去。

公司前台核实她的身份，作了一番登记，却迟迟没有放她进去。林晚亭并不着急，她在沙发上坐下，拿出电脑就地办公。事在人为，人为不了也没办法，总归尽力就好。她琢磨着公司的估值，又在思考倘若当真不放她进去，施行第二套方案的可能性。

大厅的旋转大门打开，林晚亭抬眼，忆起她在新闻上看到的报道，这位便是董秘。周邮臣的知己知彼策略这时该被派上用场，她匆匆将电脑放回包里，几个快步步步生风，她笑着伸出手：“汪总，我是天安的小林，今天来调研的，可巧正好就碰见您了。”

她态度谦和，面上带笑，丝毫没有撞上闭门羹的气馁或是不满，仿若今天这一场当真是再巧不过的巧合。

汪总做讶然状，笑道：“小林？调研申请应该是早就通过了吧，怎么不进去？”他手指了指里头，像是真的疑惑。

林晚亭从容道：“前台正在帮忙核实信息呢。”

汪总状作不满：“真是失礼了，核实信息确实也是公司的流程，只是让你久等了。”

林晚亭笑笑：“所以说多亏了您，让我这钻了空子，能早些进去。”

汪总手一顿，呵呵笑道：“也是恰巧。”

林晚亭接口道：“是我运气好。”

哪有什么运气好不好的，林晚亭早调查过，这位汪总喜欢在每周一早上九点多开一个高管早餐会，边吃早餐边与各部门领导探讨一周总结和计划。这些上市公司的老总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个人的独特风格和习惯，这位还算是好的，还有一位消费行业的总最喜欢晚上十点开电话会。

平日里见不着人影，却热衷于在员工休息时折腾人的也有几个，这些都是业内的一些传言，但大抵都是真的。可能人到了一定的位置，都或多或少喜欢施展一些控制欲，体会权力的快感。

所以周邮臣的体会是对的，男朋友的待遇当然是不如领导的，不过他们都知道亲密关系自然有别于一般的权力关系，另有一番滋味。

林晚亭被领着到了一间会议室，室内无人，她在会议室里等待，等待时无聊，她打开手机，果然看到周邮臣的消息，是那只玩偶的图片，周邮臣发道：“像我？”

林晚亭肯定地回道：“当然。”

其实确实不太像，玩偶圆头圆脑，哪有他半分的倜傥，如今对他加了滤镜，更觉得不及他万分之一。只是当时怎么会觉得像呢，大概也是因为滤镜吧，看什么都像他。只是这样的解释林晚亭是不想说给他的，免得他太得意。

现在已经够得意了。

周邮臣问她在做什么，两人明明没什么话聊，偏偏都舍不得结束。

林晚亭想了想现在的状态，回道：“啃骨头。”

可不是啃骨头吗？这位汪总将她放在这里就不见人影，会议室里连杯水都没人倒，她好像被遗忘在这里，当真是没有待客之道。若是她刚毕业那会，还会心绪有些起伏，如今倒是安之若素。

周邮臣竟然明白她的意思，他道：“汪鸿宜是不好搞。”

能让他亲自认证不好搞的人林晚亭都觉得有些好奇了，另一方面她又惊讶于两人沟通的顺畅，他远比她以为的更明了她的言外之意。

等了许久，周邮臣没能等到她的回复，他又说：“不过我倒是有几个法子。”

呦呵，还几个，林晚亭已经能想象他的神情，必定是淡淡的，又有些自得，就差直说快请教他了。林晚亭很有风骨，她对此敬谢不敏，她回道：“我也有几个法子。”

那头顿了几秒，回道：“拭目以待。”

海口已经夸出去了，林晚亭硬着头皮也得上，她倒不是在吹牛，事实上她确实也准备了几套方案，周邮臣这人虽然流氓，但有句话勉强说得对，交流不只是一种形势，获取信息也不只是一个渠道。

临近饭点，公司里的人终于想起她，招待她的是一位经理，姓李。

他看起来很热情：“今天是周一，公司里事情多，一上午开了好几个会，耽搁了这么久，让林博久等了。”他引着她往饭厅去，对于介绍公司的格局倒是很细致，却绝口不提下午的调研安排，这样看来十之八九便是没有安排了，或者找人带她逛逛场地、看看厂房、开工情况这些面上的，就糊弄过去了。

显然这和她的调研目的南辕北辙，她更想了解一些更细致的信息，否则何必跑一趟，这调研任务又不是所里给她派的。

林晚亭笑笑，探听信息：“李经理，今年公司的产能情况怎么样？”

李经理一愣，不妨林晚亭这么开门见山，他正色道：“已近年关，这个……我们不好说啊，一切以年报上的信息为准，敏感时期只能请你多理解。”

林晚亭不以为意，年报得明年四月底才能出来，这就敏感时期了？

她暗中观察着李经理的态度，又结合市面上的一些传闻，心里隐隐有了底。

她笑笑表示理解，她又问：“理解理解，年报上的信息您这不方便透露，我们随便聊聊业务，公司的销售地主要还是市内吧？”

这是网络上公开的资料，没什么不能说的，地方政府这些年也给了很多支持和优待，一度是公款招待的优选，不过这几年抓得严，反腐倡廉，或多或少都产生了一些影响。

李经理肯定道：“目前我们公司的产品销售范围已经辐射了全国。”

当然主力仍在本市，林晚亭意会，她没再多问。

后来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用餐完毕，李经理要带她参观厂房，林晚亭笑笑拒绝，她今天下午另有安排，一个突破口突破不了，合该及时止损。李经理只当她是任务完成，糊弄好了，送她出公司门，这回更热情了。

林晚亭打了个出租，直奔室内的几家经销商和零售商的所在地址，她装作顾客，探听公司产品的销售情况，连着跑了好几家，产品的大致销路她心里隐隐有了底，又随机挑选了数十家零售商，日日蹲点，拿个计数器计数，得到大致的购买数据。这样的调研方法太过原始，经常在一级市场被采用，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好在尽管曲折，也算是得到了想要的一手数据，又通过模型推演，能得出一定的结论。一个礼拜的折腾奔波，她终于能安心回到酒店，开始撰写这一回的调研报告。她基本可以肯定尽管公司的几个月度销售数据仍然都很好看，但大量的产品如今都只是积压在经销商和零售商手里，这样好看的数据迟早不能持续，暴雷也是迟早的事。

她将报告写完，一气呵成，发给潘首席审核，潘首席很快通过，林晚亭将调研报告邮件发给客户，已是深夜，邮件却很快得到了反馈，看来这家业内的硬骨头很令人好奇，尤其是在经济低迷时期它还能保持不错数据的情况下，更是让人好奇。

这个公司是几家公募基金的心头好，从前是看重它的特殊背景，这几年它对于调研申请又常讳莫如深，倒是维护住了公司的价值。

这回林晚亭的不买入建议倒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将报告顺手转发给周邮臣，周邮臣的回复很直接：大巧若拙。

搞不定人就去搞定事，也算是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