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亭拖着行李,和周邮臣二人连包都没时间放下便直达厂址。望门的老大爷一早得了通知,他们的车畅行无阻,才停下车,刘经理就迎出来,带他们一路参观车间和流水线。先进的机器设备令林晚亭大开眼界,她对于产品的认知大都局限于产成品,对在产品的产出好奇不已。 待看到流水线工人坐在工位上,保持着高度一致的动作一刻不停歇地进行着枯燥的生产时,她又若有所思。刘经理在前头领路,周邮臣注意到她的沉默,沉吟着问她,“怎么?觉得他们可怜?” 林晚亭一愣,她有一瞬间确实为这样枯燥烦闷的生活自然地心生怜意,这样的怜意不针对具体的某一个人,更像是对某一种生活,她道,“自食其力有什么可怜的。” 周邮臣哼笑出声,“林小姐的觉悟比我当年高。” 林晚亭莫名,抬眼看他。 周邮臣若有所思地望着周遭,眼神却又像望向了不知名之处。他自幼出身富足,人又聪慧,从小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不为过,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家里老爷子对他职业规划的干涉,后来很快也被他用自己的实力争取得了主动权。他从小受到的所有精英教育告诉他,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里努力就可以取得成功,如此优绩主义的浸入让他傲慢而不自知。 直到后来他真切地踏上这片土地,了解到更多的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他们或混沌或清醒,挣扎着在生活的泥泞里翻滚。他才知道他的起点已经是太多人终其一生都触摸不到的终点,他深感愧怍,那一瞬间他差点落下泪来,才知从前的傲慢。 周邮臣道,“有时悲悯也是一种亵渎。” 林晚亭正观摩着引进的这一款机器设备,听到这句话她抬头,有一瞬间的震撼。她好像明白他在讲什么,世人皆苦,又有谁有资格如神佛一般高高在上地点评他人的生活。 她不能,他也不能。 他们都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平等和众生一样,没有这样傲慢的资格。 机器的嗡鸣声轰隆轰隆地响着,恰如那时的战火,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侧脸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已快被遗忘的久远的记忆。这两个人隔着前世今生就快要重叠起来,她一阵恍惚,脚步踉跄,手腕上被一阵施力,他放大的皱眉的神情就在她眼前,她见他睥睨着她。 仿佛在看一个笨蛋。 林晚亭才发现若是刚才再不止步,怕是要和机器迎头撞上。 讥诮的声音响起,只是能感觉到他的克制,“再往前是想也变成一根支架吗?” 他很快将手放开,拿眼上下扫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厂里的安全防护做得很到位,怎么也卷不到里头去,形容得这么可怖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林晚亭对着他的背影暗撇了撇嘴,抬步跟上。 参观完毕,刘经理力邀他们一起照一个合影,他拉着一个身着工装的小姑娘帮几个人一同拍个合照。林晚亭知道这是想对上面有个交代,也想能有一些东西可以报道,都是完成工作,她无可无不可。 倒是周邮臣举止间有些不自然,他扭头看向一旁,浑身都显得别扭。 林晚亭看得好笑,将正中的位置让给周邮臣和刘经理,在一角站住,等小姑娘按快门,卡擦一声,时光被定格。 她正要松动,刘经理又亲自拿起相机,笑着道,“周总,林小姐,我再帮您二位合个影,难得来宁城一趟,就当做个纪念,两位放心,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摄影拿过奖,准保你们满意。” 情况有些不对,林晚亭不知刘经理在闹哪一出,没瞧见我们的周总眉头皱得比马里亚海沟还要深了吗,他分明极不愿意,但不知为何在场的人像是都看不出来。 也不知是该感慨是这位周总太会装,还是在场的太没有眼色。她瞧得又好笑又无奈,正要开口阻止。周邮臣已应道,“嗯,那就麻烦刘经理了。” 林晚亭眨了几下眼,被小姑娘簇拥着站到正中央,刘经理在大前方,眼睛挨着取景框,左瞧瞧右瞧瞧,像是有些不满意,他大胆指挥道,“周总,您再往林小姐这边靠一靠。” 顿了一下,又指挥道,“林小姐,笑一笑,欸,对,笑得开心一点。” 林晚亭太无奈了,她这些天见惯了人精,不知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一位独特的,一时间甭说笑,直想深叹口气。她微扯开嘴角,等快门按下,听周邮臣微侧过头来,用气声取笑道,“林小姐,让你笑一下呢。” 一束刺眼的强光一闪,闪光灯亮起,快门落下,定格在此时此刻。 小姑娘蹦跶着跑到办公楼里去打印,不多时便拿着两张彩印照片下来,林晚亭低头,见照片上二人立在工厂前,后头是几级台阶,两旁树木林立,落叶纷飞,周邮臣侧头,面上带着自然的笑意看她,神色里竟有几分奇怪的温柔。 她觉有些毛骨悚然,只当是自己眼花,随手将照片扔进包里。 “还挺好看。”周邮臣仍捏着照片,信口道。 林晚亭瞄他一眼,心里腹诽,可真自恋啊,也不知要欣赏自己的照片多久。 好在很快他也将照片收起来,两人慢慢在后头踱步,穿着工装的小姑娘大概是没意识到他俩就落在她后头几步,她和同事嘀咕道,“刚才刘经理那样可真像在帮忙拍结婚照啊。” 林晚亭听得差点扼腕,这里的人可真淳朴啊,淳朴到……有些过于口无遮拦了,她只求她身旁的这位周总在走神没听见,免得牵连到她。她都不敢抬头看他的神色。 她听到她上方传来一阵轻咳,她眼睛多闭了一瞬,权当自己没注意。 两人参观完又做了一些访谈,今日的工作便告一段落,他们坐上车,由周邮臣驾驶。城郊本就荒凉,眼见他越开越偏僻,路途两旁商店小铺都少了不少,林晚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酒店这么偏吗?” “怎么,怕我把你卖掉?” 他还有心开玩笑。 林晚亭不答。 周邮臣瞧着也有些没趣,他收敛了神色,“林小姐远道而来,又特地费心选了这样一处厂址,怎么能住这里的小酒店。”顿了一下,他接道,“你放心,这里的房子很大,住十个你也有余,不会不方便。” 林晚亭只当是他在夸张,并不放在心上,他既已定了安排,这样的小事没什么争执的必要。待到下车来时,她依然被惊了一跳。眼前的宅院说是庄园也不为过,高厚的城墙上爬满了藤条,往里望去,亭子假山湖面草坪一应俱全,正门进去要走上十分钟才能到正苑的大门,再往里走才是住处吧。他还是谦虚了,何止是十个她,二十个她也是绰绰有余。 她和周乐洵谈过恋爱,大概知晓他们家族的富有,但依然被深深震撼。不过这样的震撼也只是一刹那,再富贵迷人眼,也不属于她,没什么好惊叹的了。倒不如思索今天参观厂里的收获,该如何完成这样一份报告吧。 林晚亭放下行李箱,拉开窗帘,敞开的落地窗下是一个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如碧海晴空,定是常有人打扫吧,里头一片落叶也无。不过她对这恒温游泳池兴趣不大,她又不会游泳,林晚亭挪开眼,打开电脑,斟酌着敲下报告的第一个字,很快文思泉涌,早忘了自己在何处。直至她的电话铃声响起,林晚亭才算是抽出神来。 是邢然。 林晚亭接起,“对,已经到了宁城的城郊,应该是明天回来吧。” 邢然问,“住处如何?安全吗?” 林晚亭斟酌道,“相当安全,安全到可以角色扮演一位古时的公主,深宫后院,贼人难入。” 邢然听不懂林晚亭的暗语,只当她在开玩笑,“安全便好,毕竟是女孩子,荒凉的地方一个人少去。” 林晚亭抬眼,见层层重林叠印,远方晴空万里,看不着边际,再一联想沿途四周渺无人烟,她想邢然的这一句叮咛到底还是晚了。她如今正是在这样一个华贵到荒凉的地界,不过安全定是无虞的,倒也不必再说出来惹邢然担心了。 噗通一个水花声,林晚亭望下去,只望见周邮臣一个矫健的身影,腾得跃入到池中,几下没了影,再浮出水面时已过了好几米。林晚亭用眼睛勾勒出他运动时的线条,干净有力,在夕阳余晖的照映下,光影和水纹划过他的身体,更添几分隐隐绰绰的美感,太适合作画了。林晚亭移开眼,不再欣赏,邢然已经挂断电话,她重新坐回桌前,继续完成报告。 楼下水池涌动的声音过了好半晌才停歇,至他停下最后一个动作,林晚亭钦下最后一个字符,一份报告恰好完成。 房间内的电话声响起,是周邮臣低沉的声音,叫她下去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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