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上,圣令有宣,可见圣泉宫新任掌事官宣读圣意。掌事官年约三十,名马宴,萧如丝选其人,因其双目澈亮,面带善笑,声音中柔,言辞诚恳,望其一解圣心之悲。 马宴朝气有嘉,宣读圣意,声音中厚有度:“大平官制将变,朕撤太尉一职。并念各卿之责,任官之权,调配之权皆由朕亲自批准。” 此令一下,堂下一片哗然,不由堂下异议,马宴随圣意宣道:“今日退朝!” 如此一来,大将军之职已位同太尉,权责更胜过当初的太尉。而各外朝之官手中之权,失了大半。 朝散之时,宫门之外,萧青正要赶回府中,身后有人叫他,“大将军。” 来者之人萧青面生,着黑赤朝服,佩金玉带。看起来四十模样,萧青只能依稀辨出,他大抵是个九卿官署下类似丞职官。 “你是?” 来者甚至不料,同朝为官,大将军竟还不识他,只好尴尬地作揖,“鄙人乃朱奉常官署之下的奉常丞付炀。” “不知奉常丞有何事?”萧青从未与这般人打过交道,还是那个朱正司的人,不免警惕。 “近日鄙人也在读兵法,于谋攻诡道有一些难解之事,不知大将军可否请教?” 奉常丞来请教兵法,也是稀奇事。萧青难窥其深意,谦虚道,“我只学了皮毛,若是论精通,不及我夫人半分。” 言说大将军夫人,付炀怯色难当。毕竟那不可言明的妾室,乃是煦阳长公主。他生硬一笑, “无妨,我并非是要精通,是困惑难解,心中不爽。” “那说来听听?” 付炀一抬袖,伸手指空中飞雀,“我读了良久,实在不明,要如何才能做到……” 心中所惑未说,但见他一头栽下。萧青吓了一跳,忙是扶住他。 那倒地之人意识还算清醒,大喘着气,不可作答,像是病发。 “奉常丞,我带你去找宫中侍医。”萧青将其扶起。 付炀忙抖着手从袖中掏出药丸,倒出两三颗吃下,缓了几口气。这才有了说话的力气,“不必麻烦了,我这是老毛病,过会儿就好。” 他仍喘得厉害,行步吃力得很,低头见路又是苦叹,“大将军见笑,今日出门就带了一车夫,如今头晕得厉害,不知可否麻烦大将军送我回府?” “也罢,我送你就是。” 萧青就与八材知会了一声,让他先行回府,随后与付炀同上马车。 一路之上,付炀道,“此病因季节而发,是个气逆之病,秋冬将至,总是要发上一回。要连吃上七天药才可,今日出门忘吃药,故而病发。” “原是出门忘吃药,那奉常丞下次可别忘了。”萧青应声道。 马车直入付府之内,付炀邀萧青下车。他所到之处乃付府后院。院内景饰华美,有杨柳清河,珍石奇树。 “若非大将军,我还不知如何了,大将军留下喝杯茶。” 付炀热情道。 “那倒不必了。” “哎,大将军若是不去,就是看不起我。” 刚言说,就有三位女子前来,他们衣华饰美,都叫付炀一声老爷。 “此乃我一妻二妾,大将军莫见怪。”付炀道。 有一妻二妾,又有华美府宅,会忘记吃药,只带一个车夫?萧青立刻婉拒相邀,“我府内还有事,该回去了。” “大将军客气什么,”付炀的一妻二妾纷纷堵住来路,“大将军何必怕生。” 三个女子在前,萧青去路不得。就被付炀生拉硬拽去喝茶。 “大将军姑且在此等候。”付炀带他到府园一亭,就与一妻二妾离去。 茶影未至,但闻琴乐。 花丛之中,一美人之影穿梭其内,深秋薄衣,赤足而来。她行于百花之中,足落花海,犹如步步生莲。 一曲之下,曼舞飞纱,女子腰肢纤柔,与风而动。随舞之时,明眸娇艳,含笑半分,情有浓浅。 茶未饮,却有舞。萧青自愧不如,兵法他确实只知皮毛,对于苦肉计,还是难防。 乐止舞罢,此女正望萧青。远山眉轻扬,红粉胭脂落眼角,朱唇微启半浅笑。 娇容之妆极为精致,精致得像个人偶。加之她肌肤苍白,就像没有见过太阳一般,一时间萧青觉得这般美人,美得叫他毛骨悚然。 此时仍不见人来,萧青半坐亭内,望那花季之岁的女子,徒增怜悯。 未引大将军搭讪一句,独留美娇娥风中凄凄。 沉寂良久,大将军叹,“大概是人人可怜吧。” 帝王未设佳宴,臣子却要上荐臣女。萧青还没有见识过这些。 奢靡之府,酒池肉林,结交权贵,上荐臣女,这些都是苍婧口中的权贵黑暗。他听过,却未领会到底有多黑暗。 如今见了,只觉这是一种悲哀。 是这天下始终难以改变的世道。在这世道下,于这些被当做买卖的官家女子;于苍婧这般被他们轻视的妻;于那些沉迷于王权富贵的官家子弟;还有于萧青这般被人当成踏脚石的新贵男子。 萧青真是觉得人人可怜,沉沦于此,身困于此,不得逃脱。 美人不知何意,凭添无措,“难道是我容貌不及长公主,你才无所动?” 她不知为何,谈及不可言说的长公主,无情的大将军眼中方有温柔,“我夫人之貌,于我心中无人能及。” “你骗人。我娘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就是想要三妻四妾,最好永远年轻貌美,听话又能侍奉。”美娇娥一身舞衣朝萧青走来,纤纤身姿多风情,双眸含水似含情。 她之美貌,是他父亲自信今日可成,亦是她自信可使男子一顾难忘。 她精心之舞,精心之妆,只为一刻惊鸿。 可将军却皱眉问,“你娘都看透了男人,为何还要让你讨好男人?” 因这冷情,叫美娇娥失了再上前的勇气,“你装什么。就连替我写赋的司马长君都是这样,他又想升官发财,又要坐拥美妾。” “姑娘美则美矣,一舞风景也好,可终是我夫人最为美好。” 这与他们今日的预想不一样。 “普天之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你只是怕长公主,”她自信看穿一般,笑得妩媚,“其实又何妨呢?她现在只是妾。” 她又进步而来,却见他紧握了剑,眉眼震怒。 是故作风趣吗?剑未出鞘,她尚是浓情娇柔,唯是抬眸才见那将军肃杀之气。 “谁也不能说她是妾,她是我的妻。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美娇娥只觉他手中那剑想要出鞘,才稍稍后退。 可将军之痛,她难以领会。那长公主分明是妾,也正是这样,他们才敢这么赌。 “你家大门在哪里?”萧青问。 大抵从未如此落败,美娇娥失魂不已,她一指北面,还有倔强,“我就不信,你真要走。” 刹那犹如大风一阵,一道黑影就从她面前跑过。 美娇娥羞愤难当,“今日羞辱,我必还之。” 萧青只顾离去,不顾身后。 奔至了付家大门,见付炀正在前堂踱步骐骥,“朝中正值官变,我等及不上内朝臣子,若要前程,小女此事必要成。” “老爷。”付炀之妻立刻提醒他,付炀才见跑出来的萧青。 他匆匆相拦,“大将军,你怎么出来了。” 萧青未有好脸色,心中之气尤在,“今日萧某受教,日后得多上心谋攻一篇才是。” 付炀不解大将军竟然坐怀不乱,但见其怒气冲冲,忙做解释,“大将军莫怪,小女仰慕大将军已久,老夫也是为了爱女才不得已为之,”付炀寻着理由,紧张不已,立刻让他一妻二妾又来相拦,“大将军留下吃个饭,我好好与你赔罪。” “是啊,留下吃个饭。”付炀妻妾皆附和道。 付炀用弱女子挡着,萧青不对手无缚鸡之力者动手,他只做警告,“让开。” 府内主人就是不相让,拉扯多时,烦扰至极。 忽而有人冲了进来,正是八材奔来,他身后还有付府的下人追着,“大将军,不好了,长公主出事了。” 正是这一言,付炀有所收敛。长公主前来寻人,他一个奉常丞,是担不起此事。 而不知此言正是急了萧青的心,一把利剑横然拔出,直对付炀和他的妻妾。此时萧青已顾不了相让,“让开!” 大将军拔剑相向,一瞬就如对敌无情,付炀与妻妾恐慌退去。 萧青心慌意乱,随八材出府。 他急火攻心,“夫人出了何事?” 八材让他先上马车。 马车停在离付府偏远处。萧青刚踏上马车,衣襟就被拉住,一晃他就被拉进了马车。 万般困扰皆止,只有一瞬惊愣,“婧儿。” 萧青为之心焦的人正在眼前,她稳握一切,又目中狡猾。 他立刻拥住了她,短短片刻,快叫他急出泪来了。 萧青的心口一跳又一跳,重得很,“你要吓死我不成,怎么说这种借口。” 苍婧抚着萧青紧绷的背,一次又一次,直让他平静下来, “他们手段阴柔纠缠,我不这么说,他们怎么会放人?而且得叫他们怕你才是。” 萧青鼻子还酸着,“是我失策。” “是他们诡计多端,”苍婧一拂车帘,“你瞧。” 从车窗外可见,付府的门前堵满了长公主的家兵。 萧青可是少见这般架势, “你这是要攻他府邸不成?” “他敢犯我,我就要他知道代价。你人出来了,我还要进府搜人,他百口莫辩,我搅他天翻地覆,满城风雨。” 车帘随苍婧一手而落,马车驶离了付府。 萧青俯首贴进,随之一笑,“夫人甚有主将气势。” “可比以前差远了,不然不会叫他在我面前横行多日。”苍婧算得客气了,今日只能虚张声势。换做以前,即便不是长公主,如付炀之流也不敢轻易放肆动她的人。明抢暗骗这档子事,更是不可能发生的。 随他付府之乱,马车已驶远。 苍婧紧依在侧,不免叫萧青涣了神思,只顾看着他的夫人了。后来,萧青终于意识到,一抬她的下巴,“夫人终究坐不住了。” 可是难得见敌方一现,就叫她急心的。 苍婧还真是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以往她荐佳人,现在别人荐到了她的头上。 “想是前尘之事,终归是报应到自己头上了,”她自嘲道,随后抱紧了他的臂,“我不管是什么报应,我的人不能让别人夺了去。” 她又如往常那般蛮横。 “可上回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夫人的情意他自知,只是好生困惑,怎么夫人的话每次都不一样? 苍婧抬手挡住了他的唇,“此一时彼一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青乖乖地点头。 一朝马失前蹄,萧青对官场之事更觉无趣,懒做搭理。 付炀一人败北,满城皆知大将军之妾进府搜人。付炀之事沦为笑柄,都言他乃自轻自贱。付炀又不敢道长公主之名,只道那是泼妇。 付炀泼妇之论,仍未绝他人之意,对萧青旁敲侧击仍是不少。 与之赏金饰银饰,与之观珠宝美玉,与之谈珍奇古玩,无一能引大将军瞩目。何况一朝被蛇咬,萧青对他们都避而远之。 来回打探大将军喜爱是什么,都是不图美色,不图钱财,他一人来来去去,不过是去个军营,回个府邸。 官场之人始终难以揣测,大将军到底还爱世间什么? 任他人揣测多事,粗茶淡饭过后,萧青便抱起爱妻,欲论一番兵法。 珠帘蔓纱迎他之影,他一步一踏,柔望爱妻,“知我者,谓我心爱,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注原句出自《王风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世间之人难知他所爱,还非要来探,实乃怪哉。 世间纷语颇多,几日后亦引帝王而至。 被论做泼妇的苍婧倒显松闲,吃着糕点,盖着披衣,于躺椅之上晒着太阳。 忽有一人至,她未起身。食指与拇指相合,半眯着眼,透着那个圆看着他。似是认真,又似是调皮。 “皇姐,你还有心思玩闹,”苍祝洋洋作叹。 “这世间多困扰,取取乐不行?” 苍祝四处看了看,“萧青不在?” “去军营了。” 苍祝一擦鼻尖,“那个赋中美人萧青见过,他怎么说?” 苍婧回忆了一番,“他说两条眉毛,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可看起来就是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萧青就是这么说的。他还怕说得不够,就用他拙劣的画法画了出来…… 在那些歪歪扭扭,曲曲弯弯的线条里,苍婧只能依稀看出他画的是个人,在花丛里跳舞。 至于五官,萧青实在难以描绘。倒了一把胭脂水粉在画像上,指着那糊着白水粉,涂着红胭脂的脸说,“就长这样!” 总之,在萧青的画里,苍婧实在看不出那女子长什么样。但在萧青的眼里,那女子美得可怕,像被人打扮好的木偶。 苍婧尽力还原了萧青所见之人。 苍祝从这些只言片语里,根本难以想象那女子何貌。他白着眼道,“问他真是白问,他眼里是看不得别人了。” “你怎么这么在意赋中美人?” 苍祝目光左右动着,“这赋传到了宫里,说是天下第一美人。还传来了名字,是付炀之女付梦。” 苍婧直直望着苍祝,带着尖锐。 苍祝不自在地侧过身,“朕好奇他们的自信罢了。美人再美,然其心为异。朕此次来是想皇姐帮个忙。” 苍婧咬了口糕点,缓缓品着苍祝这话,“陛下打算如何对付心异之人?” “三日之后,鲁越使臣将至。此次前来二十人,携上贡至宝,将由平南公与丞相亲自接见。朕得到消息,付炀正是趁接见鲁越使臣之日,设宴联络各人。” 苍婧眼眉稍抬,“既然陛下打算出手,那么朝中新官已经到位了?” 苍祝一惊, “皇姐又看出了门道。没错,人朕选好了。” “那就一网打尽了。” 苍祝半是愧色,“还是要劳烦皇姐出马。” “我是该出口气了。但鲁越此时派使臣前来,实在有点巧。溧阳那边如何了?” “还在和溧王拖延,以审查其子孙为由,留在溧阳,”这何尝不是一场仗,费的就是心力。然苍祝并未急躁,“溧阳的羽翼朕快扯下来了,皇姐知道燕王为什么不能来旬安吗?” 苍婧这才领悟, “原来是陛下得了先机。” “他沉迷长生不老之术,就让人骗他吃了几颗毒药。”苍祝斥鼻道。 这一回的拉锯之战,苍祝比以往沉稳许多。也因此,苍婧未言多少时势之论。 苍婧推了一旁的糕点过去,“我新做的赤豆糕,你尝尝。” 苍祝犹豫地拿起。每回苍祝吃到的都是杏花糕,所以总是嫌弃她的手艺。这回食了赤豆糕,苍祝相信了萧青那句话,其他糕点她手艺倒是不错。 食之正欢,又闻苍婧道,“萧夫人一心待你,你不要让她伤心。” “皇姐又偏袒,萧夫人好得很。” 萧夫人好不好,苍婧还得去看了才知道。 初冬将至,昭阳殿里就上了暖炭,叫此殿犹如春暖时节,殿里摆着好几株海棠花,皆是盛开时。 屋内实在暖热,苍婧刚入门就褪了厚衣。尤见萧如丝一身明黄之衫,佐着白翡翠。 “这衣倒做得甚是好看,”苍婧走过去观了一观,“在还少有人着此色之衣。” “陛下近来喜爱明黄之色,让我穿着给他看。” 苍婧摸着衣袖,松了些心,“看来你与陛下很是恩爱。” 萧如丝听罢,还有羞意,拉着苍婧坐下。可坐下后,萧如丝就神思寡寡。 苍婧又开始担忧,“怎么了?陛下叫你委屈了?” “不是。我近日见陛下多。但陛下总爱去听陈培言奏乐,不知他说什么,宫里马上传着天下第一美人。” 久违的名字入耳,苍婧回忆了许久,“本宫当日被他蒙骗,重用他将他送入宫中,谁知他顷刻谄媚别人。可他不是被惩宫刑,去狗监养狗去了吗?” 一愁凝在眉梢,叫萧如丝郁郁寡欢,“陛下自从太后离去,心情甚悲。我让宫中常奏欢歌以散圣忧,然一日陈培言竟奏悲歌。陈培言说圣心之悲,如他之歌。陛下觉得他知圣心,就破格提拔了他。” 萧如丝难以释怀此事,因陈培言叫她难堪。 月下欢歌中,忽起悲歌,尤为突兀。 那宦人行出,伏地相跪,“奴自被罚后,日夜反思,已知大错,唯一生为陛下脚踏,方可赎罪。奴见陛下忧,大感圣心,圣心之悲,如奴之歌。”陈培言叩首多次,匍匐相拜。 苍祝见他叩拜竟喜,便道,“陈培言,养狗养够了,从此就到乐府奏乐吧。” 陈培言因此得了乐者一职。 “他以卑微小人之态博圣意,心思暗密,”苍婧倒了杯清茶给萧如丝,“他推美人进宫,定是想借此攀来日富贵。” “天下第一美人,总能引人好奇。” 苍婧看萧如丝实在困扰,就道,“不必在意她,陈培言看走眼了。” “他们苦心培养的女子,手段必然如鱼得水。” 苍婧怜哀在目,“他们确实为帝王调教了最好的女子,很会服侍。但是很多时候不过几月,几日就失宠了。” 萧如丝难思, “为什么?” “因为她们太听话了。”苍婧道。 萧如丝意会半刻,“我不懂,听陛下的话,还会失宠。” 苍婧苦笑,“是听所荐之人的话。” 萧如丝方惊之无声。 “她们得宠,原本就是因着她们背后的家族。可就是因为如此,帝王岂会无防备之心?如今的陛下又不需要这样的女人。” “所以公主当时没有教我们这些?” 萧如丝想到了自己。 “我只是寻着一个机会,看看谁比较聪明,谁能活得下来罢了,”远去之事再度回看,成了一片云烟,已经没有什么讴者歌姬,也没有上荐美人的煦阳公主。 苍婧想那往事,当年之态些许流露,今时之善目布上了一层灰暗,“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听谁的话。人都是有自己的心思的,怎么就为别人活了。” 这个答案萧如丝并不感到惊讶,萧如丝只是尤为不解,“那你当时所求为何?” “那个时候,陛下需要一些女人打破后宫的局势。权贵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知道这样才不会被人踩在脚底。” 萧如丝些许可怜她。 但是以前的她,只有往前冲杀,不问生死,她不想萧如丝可怜她,“不必这么看我,我根本没心思顾这些女人。就像你说的,你就是我的一颗棋子。但是你不知道,我手下的棋一旦出去,也是死士。” 萧如丝收起了柔目,对她这番坦言又气又觉得好笑 ,“那和我说生死相连又是什么意思。”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你死我生,怎么算都是我划算。”豪言尤觉脸烫,但苍婧不叫萧如丝看出异状,随意而坐就是一方霸道。 萧如丝作气般地一拍苍婧的手,“那为什么后来要帮我?” 苍婧摸着她明黄色的衣袖,“你自荐入宫,我瞧着你是个聪明人。后来又觉得你太笨,从冷宫出来,还总做些不让人放心的事。再后来才知,你是喜欢陛下。” 萧如丝第一回从她口里听这些话,想想前尘,与今日已是大为不同,“哦,是因为知道喜欢人了,才有了改变。” “是啊,我从此看世间不同。天底下还没有一个女人真心喜欢陛下,陛下也没有喜欢过一个女人。我就想你们都好好的。” 昔日之事,如何不堪回首,皆可为笑谈,萧如丝笑之而过。那时的苍婧确实不讨人喜欢。现在的么,也有当年那副影子,就是多了人情味,才稍显可爱许多。 苍婧陪着她笑,笑颜之中,又多了一份暗怜,“我小时候在宫里见过很多宫妃佳人,她们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父皇一面,皇城的选妃却从来没有停止。以往我不知,但现在我知你喜欢陛下,一定不希望看到宫妃成群。” “陛下只是好奇那个第一美人,”萧如丝很想把卑微掩藏,但难以剔除她骨子里的自卑。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无力,“他也没说要怎么样,是我心思多罢了。” 苍婧听着,神情凝冻,又品着苍祝问赋中美人的神情,一时难道清楚, “心思多有什么错?我们女人都希望一人一心。天底下真心喜欢陛下的姑娘没几个,你喜欢他不容易。如果他真伤你的心,我不帮他,你也不可以让着他。不然你会被他欺负死的。” 萧如丝轻推了苍婧的肩, “你忘了陛下他还是不同的,他还是疼我的。” 苍婧这才明了,“与你说这么多,结果你尽心疼陛下了。” 萧如丝笑了笑,有些羞愧。 她终究心疼她的陛下,也不去想那个第一美人。她想他快乐些,宫中的歌乐后来总是起着。她也没管。 明月当空,宫外酒楼亦是歌舞升平。 贵人满座,朝中同官,同道之徒,皆在一处。 席间有美娇娥,窈窕身姿,随乐起舞,步下踩莲花之台,台间飘香悠远,迷香四溢。 “小女付梦在此,愿各位鼎力相助,来日富贵同享。”付炀一举觞,席间纷纷同饮。 在座皆是九卿之内。掌宗庙之官,掌宗族之官,税收之官,皇城内务之官者同举一堂。便是那奉常官署之下,宗正官署之下,治粟内史及少府之下官员。 少府之中官道,“另千金是远观美人,不知近看如何?要知道宫中那萧夫人乃长公主府内所出,我在宫中行事,见了多了,萧夫人之貌与长公主各有千秋。” 付炀一妾娇手弄姿道, “再好看,不通人情世故有什么用。” 那妾妩媚妖娆,一颦一笑皆有勾人心魄之意。 那客方笑道, “原来是胜在风情,陛下身边近来就缺风情万种。” 席间各自一笑,笑声哄闹。莲花台上美娇娥,听尽一席取闹话。虽一样作舞,已眉头微蹙。 又闻治粟内史之下官道,“可惜风情再好,那大将军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谈及大将军,付梦心里亦是恼恨。世间何有与这些人不同的男子,非是不眷顾她一眼。如此才至今朝,他们要将她推向帝王身边。 她的父亲仍在执着,“长公主不好正面得罪,只有陛下那里路未绝。我已买通宫内之官,让他们在陛下面前多作赞美。帝王最好一个名头,只要天下第一美人的风声仍在,他必然想一睹芳容。” 美人之舞,必要竭尽身姿之美,以求人人魂牵梦萦。此乃付梦之母,一个妾室亲身教授。 在香薰迷雾中,付梦一舞动人。在座之客饮酒观美人,论其貌,论其身段,论其风情,她感觉被人从里到外剥得干干净净,成为了座上闲谈。 迷梦放笑如浪声叠叠,一波起一波落,在醉生梦死时,一群带刀客闯入酒楼。刀光劈开了这场醉梦,歌舞止。于九天云端的放浪形骸都戛然而止,人人如堕入地海,心慌人乱。 “你们是何人!”付炀大斥,不知来者何以猖狂。 一身长衣掀帘而入,手捧锦盒,来者正是近日来深受他们滋扰的大将军。不食人间烟火,不入歌舞酒地,一身青褐色的衣素简而庄重,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面面相觑时,萧青身后还有一人而来,伴以一声,“久违了。” 见那金纹流转于裙间,犹如凤纹张扬,在座之客皆却步生惧。那人步摇奢华,腰间玉佩有“婧”之一字。 未抬眼一看,凭此衣着,已都心知肚明,来者正是在旬安城默声已久的煦阳长公主。 随一凌步,可见公主梳堕马髻。牡丹花金簪缀在发间,戴一凤羽步摇,流苏金红珍珠齐在下颌。众人纷纷怯色难当,低头不敢直面。 他们私下都交换着眼色。煦阳长公主即便不能以真名,不能以长公主的身份示人,但她的身外之物,他们最是能掂量。心中之秤立刻秤出了千万斤重。 “今天都不敢抬头见人,前些日子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苍婧半是懒叹,半是迁怒,立刻叫一些人抖了几分,特别是今日宴席的主人家。 “长公主何出此言。”付炀装着傻。 诸多官客,包括付炀这位主人及其家眷,仍然跪地,纵然不能高呼参拜长公主,但又怎敢在真的公主面前坏了规矩。只能向往常一般,等待公主之令。 “奉常丞所买之赋,实在不虚。贵女名为付梦,名中带梦,赋中带梦。可是这梦把陛下和本宫都搅糊涂了。你只有一个女儿,一会儿投向这里,一会儿投向那里,你到底要把梦弄到何处?” 入此奢靡之宴,苍婧就见宴席前有莲花台,伴一片灯花烛,罩着粉色的灯笼罩,映一朵朵莲花。 美景自有美人配,就是那赋中的第一美人。苍婧觉得可恨,亦觉得可悲。付炀费尽心力推举的美人,如今还无所成,需他人相助,故将其女送上莲花台,以做相识。富贵险中求,宫妃得宠时,人人皆要分上一杯羹。 这是一场奢烂的宴席,是将所荐之人刨根问底,窥肉见骨的评判之宴。 苍婧纵观面前相跪之人,乃九卿之臣,分为奉常,宗正,治粟内史,少府四官署之官。这四府私下本就联络不少,四府首官朱正司,骆史家,钱侍良,余幕生都是同声同气。此宴就是互相笼络,互相盘算,以共商来日富贵。 屋内充斥着香薰烛火,混杂纸醉金迷的烟尘之气。萧青实在难忍这些昏沉的气味,推开窗坐在窗前,且对那些紧张不已的同朝官道,“各位不必紧张,我夫人想见你们,我随她在侧做个小侍而已。” 今日之宴,萧青单是见一面就难忍受。苍婧本不愿他前来,因实在不入眼。 可再不入眼,他总不想她一人面对。于这些朝中之事,他要与她同在。所以他跟她说多个人多份气势。 萧青高估了自己,在面对这些人时,他拿不出什么气势。只有他夫人一人的气势,以着长公主那般的面貌来压制他们了。 付炀强作镇定,“误会。此赋乃司马长君随笔而写,臣不通文赋诗歌,只觉好听而已。是听者有意,我也无奈。” 付炀说是无奈,但言下何其自信。 本来苍婧是好奇,付梦到底何样,可于今日,她是懒顾了。这里乌烟瘴气,莫说是萧青,她也待不惯了。 “本宫前来没什么事,”苍婧瞥了那一群戚戚之徒,“就是来算算这笔账。” 付炀等戚戚之徒忽而抬头,诸客直起身,皆觉荒诞。 “长公主要算什么账,我们可什么都没干,”席间有乱,有客又指着付炀道,“就算算账,那都是奉常丞有心办的好事。” “是啊,都是他一人之过!” 在势力场中,一人有过,就会被生吞活剥。付炀被他们推出,舍他一人,保全自身,是素来常有的事。 攀附之徒自乱阵脚,势如散沙,付炀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一人的过错,要杀就杀他!” 席间都是这些声音,扰得人烦。苍婧一拂衣袖,随行之人纷纷亮刀,擒住宴席中所有人。 这下他们才默声不语。 “长公主不要逼人太甚,这些你情我愿之事,不成就不成,大将军不是好好的,你何必咄咄逼人。”付炀辩解道。 “虽然你是长公主,但你凭什么来捉我们。”一身有酒肉之腹,形神半痴者挣扎喊道,引席间人人相斥苍婧。 苍婧未理,只站在那儿,待他们喊。 他们嗓子没过半刻就喊哑了 。 等噤若寒蝉时,苍婧才道,“就凭你们结党营私,在此汇聚,议论朝纲。” “这是何意?”付炀不解,与众客相望,只能依稀揣摩出,此次长公主前来,背后就是大平的国主。 “不可能,陛下不会这么做,定是她胡搅蛮缠。”同为奉常官署之内者与付炀道。 “谁让他引出这么大的风声。”苍婧一望付炀,区区一言离间,又引众客纷纷指责他。 此日风月奢靡,是付炀为了巩固人心,齐心推举小女上荐。转眼就是形如陌路,各个推诿。 付炀巧舌难言,项上之刀又近在身,就听付炀一声哀嚎,随后昏了过去。 付炀妻妾纷纷哭喊,那些美妻美妾围着他,又是推,又是摇,“老爷,你可不能出事。” 随后有一凄厉之声,“爹。” 苍婧耳尖,听了这叫唤就是一望,司马长君赋中之女就在眼前。 嫩绿之衫系红带,远山细眉赠娇弱,螓首黛妆有媚态。见此女一面,苍婧便知付炀花了多少心思去养育他的女儿。 萧青说她肌肤苍白不似真,那是因为避开了春夏之阳,少见日光所致。这在官家子弟里,有些人特意这么干,以求肌肤如白玉。萧青道她胭脂水粉覆满面,那是宫中娇娥有心之妆,红妆翠眉待君来。 萧青不懂这般美,可是宫中的人懂,她是付炀为了送进宫廷,特意培养的女子,恰如阿房宫中美娇娥。她的美貌真实如何,难以窥见,她的美在于她的装扮和身段,力求远在天边,也可引君一顾。 在这场宴席里的女子,大多如此,浓妆艳抹,错彩镂金,身段妖娆,这就是官家最华美的面具。 在这里,未有过多妆容描摹的苍婧,即便着了华美的衣裙,佩了雍容的首饰,也显得单薄很多。 “不要杀我爹,”付梦哀求着,却不是对着苍婧。她对着萧青哭泣,“大将军,我求求你,你让长公主放过我爹。” 付梦梨花带雨,只望萧青心软。她所有的手段,只知道如何对付男人,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女人。除了求萧青,她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哭得动人动情,在座带刀之兵都心软了。 萧青坐在窗前,目光所及从来是苍婧,不为柔声移开目光,“我夫人要做什么,她心中有数。” 这般求情无用,付梦只能悄悄望一眼苍婧。 今日这大将军来此,一身清冷与此处格格不入,目中唯一的暖光就是对着长公主。长公主撕破了这场纸醉金迷,在一片破败混乱中,他一望深远,只一个背影罢了,他那样爱恋,又是那样赏慕。 付梦不懂,为什么大将军看长公主,不像他们看她,充斥着评判,以着欲望言说着俗尘。 他看着长公主,有爱欲,亦有倾慕,似在凝望世间绚烂的光芒。而这片光停在了他的眼里,他的眼睛似在说这片光是他的。 付梦想,一定是苍婧很美吧,所以她看看苍婧到底有多美。大将军口中容颜绝世,举世无双的长公主,当真美到让他对其他女子无所动容吗? 一眼望及,也正是苍婧在望向她。这一相望,叫付梦低下了头。赋中所写忘仙神,绾天霞,胜百花,倾天下,她自恃的美貌悉数破灭了。 付梦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妻妾,还有在座所有的权贵,包括司马长君,都给她编织了太久的梦。 他们用胭脂水粉将她装扮,用歌舞卓绝将她调教,所有人都告诉付梦,她的美貌就是天下第一,他们说她是花,胜百花。 可是这个长公主根本不像花丛中的花,她的美不是他们话语笔墨勾勒下的胭脂水粉。 她真实地站在那里,那些付梦巧手着重的胭脂水粉成了长公主的陪衬,再多的笔墨都成了虚幻。她是一片孤傲的云,一阵刺骨的风,撕破谎言,轻视喧嚣。 短短一望,付梦甚至在想,苍婧可是不用时常注意要避着阳光,不用刻意在脸上涂抹浓厚的色彩。 付梦失败的求情使付炀再难装下去。 苍婧看到付炀眼皮子抖着,就安慰了一声,“奉常丞你也不必害怕,你下黄泉他们陪你,在座各位人人都有份。” 当今天下,不再是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能舍一人就可蒙混过关了。在座之人,心中都没了底数。 付炀又一声长嚎,睁开了眼,眼前都是一片叠影,他恍惚问,“我是不是在做梦,在做一场噩梦。” “你的梦可以再做久些,本宫等你。” 万千哀叹中,只有一片珠光重影,付炀看了半日才看清,那是大平叫人望而生畏的长公主,她本是他最不该得罪的人。 付炀冷汗一阵,“长公主到底要拿我们如何?” “本来是要你们死。不过本宫好心,还有一条生路给你们。”苍婧又与他道。 付炀只觉满头晕眩,“什么生路。” 坐于窗前的大将军这才回头,把手中锦盒端来,里面是一本又一本无字奏书。众人才知,大将军不仅是来做小侍的,是随着长公主一起来算账的。 那方才还求情的美娇娥,脸上火辣辣的,将军无情更无怜。 萧青一本又一本摞上,整整二十本。不多不少,就是在座所有官员的人数。 在座之官无不紧迫。今日来了什么人,多少人,他们都一清二楚,这就意味着在朝之官被暗中盯上了。 可盯上他们的人是长公主,还是天子?人人不敢细思。 “各位辞官让贤,就是生路。”苍婧昂首道。 这就是苍祝真正所求,他不设宴,举国招贤。就是要招来贤者,代替这些攀附无用之徒。 然付炀之辈还未解帝王之意,他们今时之富贵地位,如何能轻易放弃。他们扬言,“我们要见陛下!” 囚于荣华富贵之徒,已经双眼蒙蔽。 耳边的步摇一晃一动,常道步摇增女子柔情百态,可苍婧只有凌风寒目, “本宫奉劝你们一句,你们现在的富贵已经不少,若再求得多,只能去黄泉要了。那日刑场你们都去了,帝王告令,结党营私,九族连带。看看这里,你们开个宴席都带亲眷,捉起来也方便得很。陛下给你们生路,不要不识抬举。” 此话一出,才叫他们吓得不敢出声。 之前,苍婧对九族连带之令,并不全然赞同。但今日以此威慑,见这帮攀附之臣为之颤抖,忽而觉得,对付他们不用严令严法,实难压制。也许这就是帝位之下必须流的血吧。 鲜血所到之处,无不惶恐忌惮。今日苍婧不是靠气势胜人,而是局势本已与以前大不相同。她与苍祝对付他们,都不用再思量着如何善后,如何妥帖隐秘。 只有害怕让这帮攀附之徒清醒。他们醒悟过来,既然苍婧是有备而来,那这场宴席就难散了。那日的刑场他们都是去过的,那天的血,他们也都是见过的。 亦只有恐惧让他们明白,帝王为何不设宴,为何不纳女。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竟茫然至今! 惶惶之中,他们低头上举双手,愿意写下辞官的奏书。 萧青将奏书一本本放入他们手中。同朝为官,他没认出几张脸来,今后也不必认了。 在一把把刀下,在长公主和大将军的眼底,二十朝官写下奏书,签字画押,交付于上。此奏书将断却他们的仕途。 苍婧摆手一挥,随行人员收起了刀。随后望尽一众垂头丧气之人,“大将军不喜欢你们这些事,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谁敢再打扰他一下,本宫要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不罢不休。” 在座之人本已落败,心中有怨,听此警告,骇然一惊,他们俯首一拜,“以后绝不敢打扰。” “还有,辞官以后,少联络些人,少聚在一起。不然一样是死路。”苍婧再做警告。 绚烂的华衣来此一现,转身带走了她想要的一切。大将军持剑随她在后,一同而去,还真像他口中的小侍。 唯有付炀在后嚎着,“小女无用,将军不恋。” 他将失利怪罪在了他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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