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袍在身,宫阙在眼,已过了四个年头,外戚祸起时,早已埋了多年。苍祝拭着宝剑,听着身后一场场斩杀,已至麻木。 长公主在宫中遇难,苍祝细思这是何等触目惊心。天子眼下,皇城守门之卫为他人效忠,在出宫之路围堵长公主,斩杀长公主府的护卫,又把长公主带至长寿宫。 这一路上有多少叛贼?何尝不是视天子如粪土? 宫中迎来了一场清洗,苍祝下令杨贺,凡是与李温,李合有关人等,无论是谁,全部斩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杨贺看带来的人中有两位要官,尚且迟疑, “陛下,郎中令掌宫殿之卫,卫尉掌宫门之卫。他们位列九卿,按律法要交至吏府。若查明有罪,还有廷尉。” “当日皇祖母杀上大夫时,何曾经过什么廷尉。廷尉虽掌司法,但也是一棵墙头草,不与朕一心。郎中令与卫尉乃宫中内官,内官绝对不能背叛朕,杀!” 如此,即便位列的九卿的郎中令与卫尉也成刀下亡魂,连带之人有上千人。有李合在宫中的旧部,又有他们收买的人。在苍祝眼里,这都是一群反贼,他们求饶也罢,哀嚎也好,都死在了皇城军的刀下。 杀之殆尽时,王全低头而来,“陛下,太后说饿,要吃东西。” “饿?她也知道饿吗,”苍祝擦着剑,背后血染一地,王全不敢抬头。苍祝目中只有剑刃,“她今天吃了几顿?” “三顿加点心。”王全道, “多了。以后给她一天两顿,每顿一碗清粥,朕看她还有没有力气走出长寿宫。” 王全领会,匆匆告退。 “陛下,已经结束了。”杨贺回禀道。 已经尸首遍野,大平的皇城里充满了血腥之气。杨贺没见过尸体堆成的山,站在一侧,亦不敢相看。 背对着尸首的苍祝忽然转身而过,在风的当口,将这血污之地尽收眼底, “你一定在想,朕不该杀这么多人。” 杨贺沉默。 “但你想过吗,这么多人都在盯着我们,盯着我们的家人,甚至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杀他们,那堆尸首里就会是我们。”苍祝以剑指着那片尸首,血未染他的剑,但染上了他的眼。 满眼的尸体,都曾是宫中毫不起眼的人。他们在最微小之地,窥探着一举一动,防不胜防。 这样的事,杨贺经历过一次,再被提醒,心头百感交加。 他逃避了很多年了,可现在又是否还逃得了呢?千丝万缕的连带,他已身处其中,他的夫人更是难逃这层关联。 “师傅。”苍祝又叫了他一回往日的称呼。 杨贺愕然,许多年前的往事都顷刻涌来,苍祝还是十二岁的时候,杨贺就开始教他了。教他习武,与他论政。 那时候,苍祝就已经可以赢他了。从太子到帝王,苍祝一路走来,总是可以排除万难,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无助过。 “陛下可有困扰?”或是过往一下让杨贺难以抽离。一日为过师,他终是记得为师的本能,第一时间想要为他解惑。 血色弥漫着宫廷,苍祝的脸上依稀可见一道泪痕, “你教过朕仁义,也教过朕当断则断。可你没有教过朕,要怎么赢过自己的母亲。” 这个惑,杨贺无解。 太后给了苍祝为帝还是为子的选择,又给了他为国还是为家的选择。是帝王则选国,要做孝子便选家,逼迫至亲伦不顾。 然苍祝实在太迷惘了,杨贺也只能与他道,“只在于陛下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陛下做什么选择,都会与大平子民的未来息息相关。” 苍祝一声苦笑,“你已经替朕选了不是吗?你希望朕为了大平。” 帝王之哀,是臣子之愧。杨贺骇然跪地,“是臣斗胆妄议。” 不管杨贺俯首之愧,苍祝又问,“那师傅的选择呢,你会帮朕吗?” 杨贺双目一凝,苍祝的再度相邀,是在这血夜之下,亦是在极度迷茫之刻。 但苍祝做好了选择,他舍弃为人子的心慈,决定做一个帝王。 今夜埋了千人尸,历历在目的也不止是这些尸首,还有尸首背后的无尽阴谋。杨贺已经看了太久了,大平有志的君臣仍然无畏,那他也不应该再逃避了。 “臣愿意赴汤蹈火。”杨贺高举手中之剑,交付此剑,他就不再是皇城军。 一夕之间,斗转星移,将血色埋尽,晨日的太阳也就会升起了。 早朝之时,新任丞相杨贺身着官服,领受绥印。 国主并宣,“丞相掌辖九卿,事务繁重。今后由太中大夫,中散大夫,谏议大夫代丞相核查举荐官员之职。” 李合当场笑曰:“陛下又何必非设个丞相?” 一笑为讥,一笑亦引了苍祝冷目,“自然是与太尉相辅相成。” 杨贺遂行一礼,与李合平望道,“还望太尉多多指教。” 朝罢,李合归府,大发雷霆,“苍祝就是在恶心我,他想恶心死我。” 燕王之女苍溪调着茶,“不必等太久。我父亲刚传来消息,溧王正在筹备,这帮小儿没多少日子了。” 李合微作一笑,双手覆上苍溪的双肩,苍溪不悦地一避。 自严秉之那日扒了李合的旧事,李合在苍溪面前已无多少颜面。但因着有利联姻,谁也不会撕破脸皮。 李合仍是恭维道,“岳父大人筹谋远虑。我等联手,燕州之地必然一方盛大。” 苍溪再多嫌恶,也忍着道,“如此就合我父亲之愿了。” 亲王皆在密谋,各怀鬼胎的私欲,在大将军外征出战时四溢。无论所谓何求,在他们眼前的共同障碍就是苍祝以及他的大军。 蠢蠢欲动之刻,快马加鞭的骑兵将捷报带入了旬安城,“大将军夺回北境十城。歼敌主力三十万大军,踏入蛟城!” 凯旋之音震慑大地。 这一□□堂被震穿了魂。 李合眼神空洞无比。 苍祝坐在皇位上俯视百官,底气十足地调侃,“近日奏书不少。各城池,各郡县,各封地,皆应招兵之令。诸亲王倒是都病了,说要养身子。特别是溧王,说他突发恶疾起,难出门。诸侯身子硬朗,共贺将士胜利归来。愿与朕齐心而治,共拥国政。” 百官跪地都声颤恭贺,“恭喜陛下,此战大捷。” 那声音是被吓抖了。这场震慑人心的胜战,撕破了大平盘踞在身的幽暗。谁想过,百年皆输的大平,会赢下此战。谁想到,大将军还踏入了蛟城。 天下大势已变。李合仍让人带话于溧王,“一个骑奴怎么会赢,定是侥幸。不若问问伏耶,他还想不想和我们共享天下?” 是人去,又是人聚。天下之势,瞬息万变。 举国欢庆时,国主诏令在下,“今后出兵招兵,必以国主虎符之令。” 亲王奈何,他们的兵符已成废章,再欲谋事就是谋反。 各封国开始自乱,为谋暂时安宁。各亲王以诸多财富留存兵将,且以大赦罪人充入军中。 “子英之政,原是人心所向。”一片欢庆中,苍祝放下了章子英的书。他没做多想一脚朝左殿而去,又却步了。 殿内是萧如丝在喊,“长公主,你终于醒了!” 苍婧醒了。但是苍祝的心里多了一份阴霾。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皇姐。就是因为苍婧是他的至亲,一母同胞,才有了那么多次的同情、心软和纵容。 也同样如此,他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给他的帮助,甚至是牺牲。 一旦不是了,很多事就真的变了。因为苍婧根本没有必要为他牺牲。李温与她有杀母之仇,而他是仇人的儿子,苍婧又有什么必要去牺牲什么? 他们之间所谓的关联彻底改变。 他们之间是否只建立在这一条至亲之上,是否只能因为那个太后?苍祝找不到答案。 殿里,萧如丝正吩咐念双,“你快去备点吃的。汤汤水水的,好让长公主吃得容易些。” 怕被念双看到,苍祝躲到一处。等念双再进去时,苍祝才又到了殿门口。他已算不清苍婧睡了多久。 那个人一开口声音便很哑,“我做了个梦,梦到嫆妹妹变成蝴蝶了,她跟萧青一起回来了。” “萧青是要回来了,他赢了。”萧如丝正告诉苍婧这个好消息。 一瞬间殿里重泣一声,又带着无尽喜悦。 萧如丝随着苍婧哽咽不已,“你不要哭,你哭了就又没力气了。先吃点东西。” 念双端着粥进来,撞见了苍祝。苍祝一手遮了半脸,又一手阻止念双行礼。 念双疑虑地走进去。 里头苍婧还在感叹,“我都觉得要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陛下把你救回来的,谁敢带走你。”萧如丝又气又急。 于是,苍祝就听到苍婧问,“陛下还好吗?我看到他进来救我。” “他肯定忙着看萧青的军报。”萧如丝道。 军报确实正在苍祝的案上,他已经阅过了。 军报写:此战剩三万七千兵马,王田将军一路兵马被歼,王将军不幸被敌军斩杀。臣深感有愧,此次归来痛定思痛,再思良策以备韩邪来日之犯。 今韩邪单于伏耶,以计弑兄,城府颇深,为日后之患也。我大平需早做准备,备不时之需。 最后萧青又问,“吾妻婧儿可安好。” 苍祝回给萧青的军信是,“战况朕知了。你归来就好。” 苍祝没敢说苍婧一点也不好。 一步来来回回不敢踏入,殿里又传出萧如丝一声急切,“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明明很饿,可我吃不下。” 苍婧声音微弱。 “长公主长久未进食,脾胃损伤。能饮一点是一点,总需时日恢复。”黄侍医道。 听黄侍医此言,苍祝皱了眉头。他看到暗阁里的苍婧时,对李温最后一点包容也丧失了。 苍祝以为是李合和苍南,用尽了办法去寻苍婧。怎知她会在李温的殿里。他因为包容李温,从来没想过会是李温。 长寿宫里藏了太多的东西,除了画,还有药。苍祝头一回知道,当朝太后是个药理的能手,用香用得妙,用药也用得狠。 苍婧实在吃不了多少,苦苦哀求道,“先别吃了行不行,我真的想吐。” “我都没受过这样的苦,你怎么受得住。”萧如丝带着哭腔说。 一个饿了多日的人,到了醒时竟不想吃了。苍祝听着难受。 “我也受不住,但我不能吃她给的,那是狗食,又脏又恶心。还好,陛下每日让王全送她饮食。我想着,只要陛下一听到她要那些吃食,陛下一定会来救我。” 苍祝不忍再听,离开了左殿。 这时王全又来报,“太后还是喊饿。” 苍祝面容更为阴狠,“还想着吃,那就是没饿到份上。继续给她一日两顿粥,她想吃什么都别给她。” 一个人饿到了份上,竟然会不想吃。那饿着想着吃,又吃不到,是不是更百爪挠心? 王全奉命行事,去叮嘱了后厨。 宫中已入长夜,再见人世,独恨难眠。苍婧坐在床榻望孤月,一把匕首在她手中拔来拔去。 身后人踏夜而至,“长公主,何事唤老奴?” 苍婧背坐在前,王全看着她身影比以往瘦了不少。 “我想送她一样东西,你帮我个忙。”苍婧眼底望尽利刃,了无波澜。 “你的生母是李夫人,太后烧死了她。”沙哑的低吼,刺鼻的血腥剖现在眼前,胡亭在她耳边说的就是这一句话。 这短短一言,便可将种种仇怨明了。 多么令人难以怀疑的理由,苍婧一下就相信了。多年来的不解,多年来的痛苦在那一刻有了解脱。 瑞家村里埋着太后的身家秘密,苍婧早已查过。当年宫中所有的宫人名录苍婧也查过。合欢殿中宫人俱亡,然当年接生的稳婆还在。 苍婧逼问了她,她说,“太后当年假孕,要我换李夫人之子。” 后来,苍婧去了皇陵。人人都说先帝墓中有李夫人的衣冠,是李夫人死后,他就让人放入的。 墓碑之上,龙凤同飞,墓上凤纹与苍婧肩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苍婧没有在皇陵喊李柔一声母亲,她只是看着那个帝王的陵墓,“是谁的女儿重要吗?对于皇家而言,都是一颗棋子。不过本宫今后再不做棋子,也不做弃子。” 她忍着伤感,只想做个下棋人,拇指的指甲死死扣着食指的关节。她怨恨她的父皇,他为什么要相信李温,为什么要让这一切发生。 “这个秘密,到底该如何处置?我能在陛下眼下居于旬安,是仗着我与他至亲血脉,是他的亲生姐姐。”她问那座陵墓,陵墓又如何回答。 先人撒手一去,留下了一身债。 直至今日,苍婧也不知要不要让苍祝知道。 她的匕首出鞘入鞘,似若在奏一曲不眠之乐。 “我饿!”长寿宫又传来了阵阵嘶喊,每日两顿,顿顿稀饭。直到今天,李温打翻了她的饭食,冲到了门前,不住拍打着门,“每日都吃这些,哀家不要吃!哀家要燕窝鱼翅!” 星夜之下,浩瀚的大平皇城,只有长寿宫这一处如此凄凉。饥肠辘辘,让李温的忍受到了极致。她的指甲在门上抠着,留着一道道抓痕。木屑脱落,渗进指甲缝里,嵌在其中亦是生疼。 可无人回应,无人搭理,她所有的荣华都被收走,只剩下四壁空空的宫殿。 “苍祝,你这个逆子,为什么要帮一个外人!” 三十入宫,五十六岁,她熬了二十六年,费了多少心机,李温都记不清了。凭什么换来的是被一个逆子困在长寿宫里,困在她曾经最向往的地方。 宫门狂怒之下,李温耳边一痛,是一曲琴乐哭吟传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注:出自《七月》) 李温怒骂,“谁,谁在唱那个贱人的歌!” 琴声和歌声仍在继续,还伴着一缕浓香传来。李温闻到香,捂住了鼻子。但已无用,她视线一昏,神智松散。随着七月之歌,四壁就像变成了画卷,李温看到了那个如春日暖阳,如黄莺娇俏的女子。 李温不愿记起她,可李柔的容颜越来越清晰。 “谁点的香,”李温一掌掌拍打着门,歌声琴乐也传来,“唱什么,哀家让你住口,住口!” 头开始昏胀,这抹香可让人致幻,李温非常清楚。她已免不了看到李柔,她一生最恨的人在那里弹琴,一身素简衣,年轻风华时。 那一年,李温三十,她二十。家中贫贱,家母教诲,结交权贵,以攀盛荣。 李柔却道,“此非我愿。我不想荣华,不念权势,不屑财富,粗茶淡饭便以知足。” 李柔逃避着她们母亲的安排,用着她的琴乐畅想她的自由。 而李温只知道一点,李柔是个不切实际的蠢丫头,这个家要想爬起来,就得靠女人攀附权贵。这是她们的母亲教的。 李温时常去算命,算命的说,“夫人注定是个不凡的女人。” 李温就此深信不疑。 李温第一个嫁的夫君,只能给她温饱的财富,不足以给她更多。 适逢长公主府邸广揽歌姬,李温便踢开了他,毫不留情地告诉他,“反正都是伺候男人,伺候一个普通男人,不如伺候天下第一的男人。” 李温来到了苍慧府中,那时她是府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苍慧当时笑她,“三十了,怎么可能还没嫁人。” 她便说,“嫁没嫁过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让长公主得偿所愿。” 苍慧那时穿着一身蓝紫色的金边华服,那是李温第一回见到这样的荣华,她向往极了。 苍慧走到她面前,“你知道怎么让一个帝王开心吗?” 李温只看着苍慧头上的金簪,“帝王和一般男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苍慧当时是这么告诉李温的,苍慧还说,“我弟弟被我母后管得太严了,他要一个女人给他自由和爱,”苍慧持袖掩唇,怪笑连连,垂首问她,“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和爱吗?” “我知道。” 李温其实根本不知道,但是李柔知道。李柔是什么样,李温就装了什么样。 她装着李柔半死不活,清冷无谓的样子来到先帝面前,用着根本不是她的面貌拉住了先帝的手,“我不想荣华,不念权势,不屑财富,粗茶淡饭便以知足。可我见了陛下方知,三十年只等陛下一人。冒死而来,只为陛下。” 李温装着李柔,说得自己都烦了。可先帝真的信了。 他带她进了皇城,封她为美人。 皇城是什么样的?就是在这里,就是李温现在所处的地方。 这里四壁空空,琴乐歌声四起。四壁如画卷,出现了李柔,也同样出现了那个帝王。 他在一堆女人中,只顾弹琴奏乐,对女人的各种把戏不闻不问。 李温看到了先帝,便走了过去,她没有情,只有怨,“苍慧骗了我。帝王怎么会和一般男人一样。你有那么多的女人,她们在这个皇城围着你转。她们互相残杀,就是为了让你看一眼,而你却说没人能给你想要的。” 李温根本不懂先帝要什么。她只是要做第一人,是章丽楚那样的女人。 “你知道我缺什么吗?一个儿子。只是儿子。这世上只有儿子可以继承你的皇位。”李温的手覆上墙壁,放在那个虚幻之影的心口,然后狠狠一抓,就像要抓碎他的心。 可是那墙上的人还在弹琴。 他就是这样,永远在追寻他愚蠢的自由和爱。李温恨死他这样的心了,就是因为这样,李温的伪装暴露。 那一天他推开了她的投怀送抱,他说,“你不爱朕,你不懂朕。” 他只是一句话,就让她失了宠。 那时的李温有多愤,今朝的李温就有多恨,“你穿着皇袍,选妃选妾聚了一堆女人。可你还说没人懂你,那你要那么多女人干什么?” 李温失宠了。她的母亲拿着一本宫规礼教交给李温,“他是帝王,你还能怎么办?你要迎合帝王,学着上面的女人就行了。” 李温把宫规礼教扔了去,“女人的规矩有什么用,这个世上都是男人的规矩。你把那个不顶用的丫头弄进来当我的奴,让她去迎合那个蠢男人。” 于是,李柔就被她母亲下药,弄晕送进了宫。 那一天,晕着的李柔被抬到了圣泉宫。 李温到了殿里就哭道,“陛下,你可害苦我妹妹了。她自小贪玩,总是说着要去最远的天边,要寻她梦里的人。可她听我说了陛下英姿,便爱慕不已,说陛下就是她梦里的人。如今就在梦里犯了相思病。” 那时的先帝看了一眼李柔,双眸柔情。 李温在壁上狠狠拍着,就像在拍着先帝的脸,“谁说爱你你都信,你就是那么蠢。” 墙只在沉默,李温听得七月之歌越来越响。那身素简的衣从墙上走下来似的,走向了李温。 那是二十岁的李柔。李温扑了过去,她想抓住她。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李温摔了一跤。 那幻影仍然在眼,李温便怨道,“我把你留在圣泉宫,是当我的奴,替我迎合他。我要你生个儿子献给我,可你为什么非要让一切失控。” 她留下李柔的那一夜,圣泉宫里就回荡着七月之歌。 宫人们说,“李姑娘醒了,不敢迎驾,只诵七月之歌。” 李柔诵歌,告诉他,她心伤悲,被逼随贵人嫁入。她说她不是自愿的。 不是自愿的,先帝很失望。 李温就偷偷告诉失望的先帝,“柔儿她初见陛下,必然害怕陛下之威。私底下早已芳心暗许。她的爱是陛下,她的自由也是陛下。陛下是世间第一的男子,没有女人会不爱慕。” 那时的先帝就再也没有放开李柔。一个帝王是如此自信地相信他会得到爱。 一身华衣金未褪,李温倒在地上,望着墙,指着她看到的先帝而斥,“我说她爱你,你就非把她留下来。你要的自由和爱是什么?不就是要把得不到的女人留在身边吗?” 画壁上的先帝走向了李柔。 李温已经老去的双眼望白墙,望之久矣,就见周围起了一座合欢殿。 那是李温给李柔要的,她用艳俗的殿名告诉李柔,这是她唯一的用处。 “赐之良人,伴朕左右。”先帝给了李柔一个良人的位分,比李温低上一等。 画壁上的双影走在了一起。李温本来觉得他们很快会有一个儿子,但是先帝在合欢殿对李柔诉着他的孤独。说着他要自由,说没有人爱他。李柔便擦尽先帝的眼泪,选择待在他的身边。 先帝旁边就是李柔在弹琴。她弹的那首七月之歌。她弹了很久很久,先帝也只是在合欢殿听琴。 “我就是想让你用爱和自由给我一个儿子,可你在干什么?你可怜他什么?”李温对着李柔的幻影说着。 李柔和宫里的女人都不一样,她在可怜一个天子。 宫人常说,“他们相拥同泣,谈天说地。他们畅谈云里雾里的人生,畅谈着听也听不懂的事。” 李温不懂他们在干什么,那时的她还在苦苦等待一个献祭的儿子。 直到有一天,李柔那身素简的衣装换上了一身荣华,她穿着比李温还要华美的衣服,戴着李温都戴不得的发钗。 一道圣令传遍后宫,“李良人贤淑宽厚,柔善有嘉。晋为夫人。” 李柔直接成为了夫人,宠冠后宫。 那个华服夺目的李夫人出现了,她在壁上和穿着皇袍的先帝执手相看,他们仿佛是一对夫妻。 李温的面目狰狞起来,“我只想要一个献上儿子的奴仆,而不是一个夺走我权势的贱人。你唯一的价值是你的肚子,不是你这个人!” 可那个李夫人却在说,“姐姐,我与陛下只是两情相悦罢了。” 和李柔晋封时那天一样,她说着两情相悦。 李温当时一巴掌打了她,“什么是两情相悦?你就该做我的奴,而不是犯贱夺走我的东西。” 可李温只能看着,看着先帝搂着李夫人走了,又看着李夫人的肚子隆起。 李温等到了这一天。从这一天开始,李温就要夺回她的东西了。 她灌醉了先帝,扮作了李柔。没过多久,她说自己也有了身孕。 生产当日,她买通稳婆夺下李柔的孩子。 李温告诉李柔,“你想和陛下在一起,就好好做我的奴。” 李柔为了和陛下在一起,还真的咽下苦水。她与先帝说,“妾身生下死胎,辜负陛下之盼。不敢让死胎惊扰圣恩,已叫人埋了。” 那一日天降雷火,梧桐灼之。那火光就在壁上重现。李温看到了,她恐惧了,疯狂地往后退。 她看到了自己。她扒开了襁褓,发现夺来的是一个女儿。 她把女儿扔给了稳婆,“这在皇城里有什么用?把她给我扔了。” 而稳婆怕了,“这是公主,怎么能扔?” 她看到了当时她最狠毒的面目,“就让司监道天象不详,与帝相冲。” 那个面目已经长在了李温的心里,李温又看向壁上的皇袍,他正为李柔丧子而哀。 李温忍不住嗤之以鼻,“司监说她与你相冲,你不是犹豫了?是我的女儿,你就可以狠心不是吗?” 垂首而哀的先帝沉于丧子之痛。李柔拖着虚弱之躯,把这个女儿抱了出来,她说,“陛下,公主天生凤纹。梧桐引凤,天降凤女,方有此象。此乃天恩浩荡。” 先帝见此祥瑞,又见李柔抱着女婴不肯撒手,便为女婴赐名为“婧”,再植梧桐。 “什么天生凤纹?是李柔亲手刺上去的,你看不出来吗?归根到底,你喜欢的不是这个女儿,是因为李柔你才喜欢她。”李温冲到了壁前,那壁上是李柔在侵夺着她的一切。 李温那时候要让他们分开,她给他们下药。她让司监说,“李夫人命中克子克夫,陛下为龙体考量,还请分离。” 但先帝还是那样宠爱她。他们立下誓言,“生死相随,白骨相依。” 那李温只有最后一条路。 “你们要生死相随,白骨相依,那我只能叫她白骨成灰。”李温的双手拍打着白墙,想要分开她看到的一双影子。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李柔用这一首琴乐夺走了李温要的荣华。那李温就让她在七月大火里逝去,九月落下衣冠冢。从此还有什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李柔最后一次对李温说的话是,“姐姐,你永远在骗你自己,骗陛下。你得来的都是假的。” 那个声音又回荡在李温耳边。 李温开始想要找她的鞭子,她的板子,她所有能打奴的东西。她疯狂地在殿里走着,翻着可她找不到了。那些打在苍婧身上的东西都被苍祝拿走了。 那场大火开始灼烧,整个四壁都是火焰,就像李温画的那副画一下。 李柔就在大火里,她是活活被烧死在里面。 她死时哀鸣得有多惨,整个合欢殿有多惨,李温从来不去想,她克制自己不去想,“你被指克夫克子,有个琴师要带你走。只要你走,你就不会死。是你自己犯贱不肯走。” 她没有走,化成了灰。 先帝从此彻底变了心性。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成了他怀疑杀死李柔的人。他不再宠幸任何一个女人。 李温为了权势,为了得到一个儿子。她再一次扮作了李柔,对先帝说,“陛下,我是柔儿。我借着姐姐的身子来看你了,以后就是姐姐照顾你了。” 这个借口用了一次以后,李温就无法停止扮演李柔,这是李温在后宫不衰的唯一缘由。只有她与李柔血缘相似,只有她知道李柔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那些自由和爱,李温越说越烦。越是假扮,就越是厌恨。她有时索性在屋里点了香,省去那些自由和爱。 就是这香,这无比熟悉的香在这里蔓延。这是李温曾用在她殿里的。这香会昏了一半神思,致幻致迷,让人神魂颠倒。 李温浑浑噩噩,直望先帝的身影,“我妹妹是贱人,你也是贱人!皇城里那么多女人,杀你不要的你无动于衷,杀我妹妹一个你就要死要活,你难道不是犯贱吗!” 先帝曾经在香里想着李柔,李温曾经在香里想着合欢殿的火。 那场火从来没有灭过。李温时常恨,就画下了那副画,画着李柔死时的样子。 “都是你犯贱,为什么要去相信那些无用的东西。你非要为了一个蠢男人去死,害我活成了你。”李温质问火中的李柔。 李柔只是如她画上的那般注视着她。 无声的注视如乌云笼罩在头,李温画下那副画,就像着了魔。她有时觉得李柔就在她身上,她给画烧香,想把李柔困在画里。 可李温摆脱不了李柔,李柔成为了她伪装的面具。不仅在先帝面前,还在章丽楚面前,在她儿子面前,她都要这么伪装。 朴素简洁,温婉贤淑,这不是李温,是李柔! 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李柔如乌云不散,李温活得生不如死,她就想让她的女儿生不如死。 “她连吃面的习惯都和你一样,我让她一辈子吃不了面,我不想再看到你。”李温转过身,不想再看那火里的女人。 可她看到了先帝,先帝带着苍婧一起骑马。他们父女二人有说有笑,先帝看苍婧,就像在看他和李柔的孩子。 “苍婧是你们的女儿,我要摧毁她的皮囊,践踏她的生命,将她永远踩在脚下。如此,便是将你们愚蠢的爱踩在脚下。都是你们这愚蠢的爱让我活得生不如死。” 七月之歌还在奏,长寿宫中的人在一曲里彻底癫狂,她冲向了四壁,要把她看到的画面扯破。 画上的人却越来越生动,他们走出了四壁,他们朝她走来。 他们在说,“你错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们家要往上爬,就得靠女人。那女人能靠什么?靠嫁人!这个世上不就是这样,要高高在上,那就只能嫁天子,”皇城的砖瓦被她挠出了深痕,她回头望着那个帝王,“这是皇家定的规矩。是你们告诉我只有成为帝王的妻子,我才能得到最高的权位。是你们告诉我,只有杀死和我同样的女人,我才能得到我要的。你不要我成为你的妻子,那我就杀死你选中的妻子。我用你们的规矩,又做错了什么?” 歌乐声中,李柔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从来没有给过陛下真心,你不爱他。” 李温的指甲划过宫墙,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你这个贱人成天相信爱,帝王随口说爱,你拿什么去说?帝王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们九族皆败。只有做帝王之上的人,才可以永保不败。” 歌乐未止,王全用湿帕捂着鼻子,又放了点香,在门口扇了扇。 琴乐歌声未停,在圣泉宫的寂静中,一盏烛火点着,照着镜中人。 七月之歌苍婧还记得,那是琴师教过她的。 那琴师特别喜欢这一段: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注:出自《七月》) 当日琴师总是重复这一段。他唱的正是李夫人。唱她何时死,何时落葬,生前又是如何天真烂漫,活泼俏皮,却被那太后送入深宫,一生在深宫陨落。 在李夫人被指克夫克子时,他来到了李夫人面前。他想带她走。 幽暗的人心永无尽头,深宫里的路漫漫无尽,李夫人在合欢殿里依然等待着她的陛下。她不愿离去,永埋深宫。 后来琴师又来到了十二岁的苍婧面前。他要带李夫人的女儿离开。 他身死于那一天的逃亡。 琴师说过,这世上有一种爱,是所爱之人爱着别人。这世上还有一种爱,是为了所爱之人,宁死不愿离去。 暗阁里的画又上心头,那是苍婧第一回见到生母的容貌。她那时就想杀李温。她的匕首在袖里,可李温是苍祝的生母。她若杀她,则万劫不复。 她只能咬了她,以泄心头之恨。 一把匕首握在手里,握到最紧时,是心潮最痛时。镜中的模样是苍婧最痛恨的样子。 她生气时的模样,痛恨时的模样,和李温总是类似。 而她本也痛恨这样。 仇恨已经萦绕在心头太久,更恨这世上害人的药很多,唯独没有让人忏悔的药。 烛光照透了面容,狰狞与丑陋一望无尽,尤入深渊。 苍婧强迫自己松开了匕首,“我不要再和她一样,我不要再有她的影子,我要成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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