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 李临璋将车内的医箱拿来,周安禾额间血红,混着雨水看着颇为可怖。 她斜斜地靠在一旁,任由他给她撒药粉缠纱布。 他半蹲在她面前,“明日早朝时应当会商讨你大母的身后事,你不必忧心。” 周安禾面色苍白,望着马车窗外失神。 雨水将她发髻打散,几缕湿发贴在脸颊边,缩在角落像是落了水的娇弱芙蓉,双肩消瘦,眼眸乌黑湿润,可怜至极。 李临璋解了自己的青墨勾金大氅披在她身上。 他的手落在她手臂上停住,如狼的眸子露出些势在必得,盯着她说:“阿禾,我说过会护你一辈子,如今也还作数。周家已亡,等这阵子风头过去,我让人去找你父亲。” “府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取用,还想要什么旁的,珍珠首饰、胭脂香膏,我都会替你寻来。若你想出去玩,等我休沐或下朝就和你同去,你在这里和在兰陵不会有任何区别,吃的穿的用的,只会比从前更好。”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周安禾扭过头去:“怎么会没有区别?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妾,等日后你娶了正妻,按照规矩我要日日晨省,伺候主母,莫非你觉得做姑娘和做妾是一样的?” 李临璋皱了皱眉头,“你是怪我不能给你正妻之位?” 周安禾的眼泪蓄起,要掉不掉,扭头有些倔强道,“你未婚妻是公主,我只是个罪臣之女,等你不在,她随意磋磨我就是了,我没有自由,也没有朋友,在京都我不过是无根浮萍,风一吹就能散。” 她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哭了。 “到时候我死了,你把我送回兰陵吧。” 李临璋笑了起来,坐在一旁将她搂入怀中,用手擦了擦她湿漉漉的脸,“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她是公主,但我保证她不会磋磨你,即使她进门,你也不必给她请安,你就在你的院子里,当她不存在即可。” “她是主母,我怎能当她不存在?” “她不敢欺你,你的院子周围我会派人把守,旁人不会靠近。”李临璋笑说,“不过是个名分,你和那些贱妾如何能一样?” 分明是监视她,却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周安禾垂下的眸子闪过几丝讽刺,嘴里却问:“那我想要出府时,你不在怎么办?” 他将她搂得更紧,大手箍着她的腰,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等我回来。” 周安禾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有一个侍女,在兰陵的时候被误杀了,她是为了帮我才遭此横祸,你能不能去帮我找找她的尸首?我想将她好好安葬。” “好。”李临璋一口便答应下来,对他而言这不过都是些小事。 如果能让她高兴,他乐意至极。 . 天将明未明,早朝殿内,几位朝臣吵得面红耳赤。 房润贤今年六十有七,仍中气十足,身着庄重的重紫官袍,手里的象牙笏几乎要戳到旁人脸上。 “周归鹤勾结前朝自然罪不可恕,周氏满门抄斩不为过,然他十年帝师,虽身死名毁,其功亦不容尽泯。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尔等嘴上轻松,只说周氏罪诛九族,可曾想过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周归鹤所犯罪行伤及国之根本,天下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如何会因此垢詈陛下?” 柳太尉冷哼一声道:“房太傅糊涂!竟帮这等逆臣贼子说话。” 房润贤不甘示弱:“陛下的品行自然万民景仰,但人言籍籍,你能保证人人都如你所想?” “古有圣贤程门立雪,今陛下念及师生情谊,怀仁德之心以赦其族死罪,厚葬其母,有何不可?” “柳太尉不糊涂,就是容易忘事,昔日先帝还称你有恩必报,你如今却要陛下罔顾师恩!” 后面垂着头的众官员心里一紧,房润贤明面上讽刺的是罔顾师恩,实则就差将柳太尉狼心狗肺这词写在脸上。 朝中谁人不知。 柳太尉父亲曾为降将,乃兵家之耻。 当年他沦落为一教头侍卫,空有军事才能却无人举荐,是周归鹤力排众议要他担任梁右军副将。 一战归来,军功卓越,这才坐到如今位置。 “何来师恩!”柳太尉面红耳赤喝道,“师者必先有德,谋反之人也配老师二字?周氏狼子野心,放其生路便如纵虎出柙!我倒要问你如此行事,是何居心!” “周家男丁亡尽,剩下的除了偏门旁支就是柔弱妇人、龋齿小儿,你如此赶尽杀绝,我也想问问你是何居心?” 坐在上首的元平帝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不动如山听着底下官员你来我往,面露沉吟。 良久,他道:“邓先,你如何想?” 被点到的邓先冷汗淋淋,出列道,“回陛下,臣觉得.....房太傅说得不错。” 房润贤抚须仰头,柳太尉怒目而视。 随后邓先又道,“柳太尉说得也有道理。” 房润贤与柳太尉一同怒视而去。 邓先悄悄抬袖擦了擦汗,“常廷尉在京中掌管刑狱,对此等量刑赦免之事最为擅长,不如听听常廷尉所言。” 元平帝的目光瞥向常廷尉。 常廷尉心中叫苦不迭。 恨不能将邓先大卸八块。这分明是块烫手山芋,朝中也只有几位重臣在其中争论。 其他人敢胡言乱语,一不留神就是沦为炮灰的命。 周归鹤死前推行新政可谓雷厉风行,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新政直指各大世家、宗室以及乡绅富贾。 他在时党羽遍地,四方之士争诣其门,寒门士子、清党一派尽归其下,势头竟隐隐要盖过几大世家,自然不怕。 新政虽难,也不是毫无进展。 现在他死了,新政搁置,党派中不知多少人为明哲保身而临阵倒戈。 世家宗室反噬清算,清党重臣谏言死的死,伤的伤,皇帝心思不定,他们这等小角色,怎敢掺和? 这是寒门、清党与世家乡绅的博弈,随时能搅起朝堂血雨腥风。 况且他虽掌管廷尉,近年来却多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周氏这样大的案子一向都是皇城司一手督察。 邓先老奸巨猾,李临璋明明在朝,他不敢拉他下水,就只把他拉出来挡刀。 李临璋身着绯红官袍站在一众年长的官员中,头也未抬神色淡淡。 常廷尉支支吾吾好长一阵,才谨慎道:“臣以为,周氏如今已难成事,给个恩典也无妨。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至于如何量刑......臣实在不知。” 他话说完,朝堂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主力自然是房润贤和柳太尉,二人针锋相对各抒己见,不肯退让。 元平帝抬手打断他们,终于将目光看向一言不发的李临璋:“李爱卿。” 李临璋长腿一跨出列,“陛下,臣处理事务只有一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危及社稷之人,凌迟处死弃市,以儆效尤。” 其他人听言眉心一跳,连柳太尉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大言不妥。 他们大多是文官,杀气自然没有武官重,李临璋更是武官里独一份的狠绝。 此言甚毒,让他们觉得难以入耳。 随后他话锋一转,“不过西圣太后停灵已经数月,钦天监算的日子也就在这几日举行典议,请太后入皇陵,按祖制入皇陵后三日大赦天下,如此赦免死罪也不算逾矩。” 死者为大,准周老夫人安息下葬是彰显天子仁德,这点朝中上下没有异议。 只是对周家余下人的归置问题上起了争论。 此时朝中上下不少人想起太后最重周家,一时间心有戚戚。 若是太后还在世,周氏哪至于如此。 房润贤亦有所感,有些意外地看向李临璋。 柳太尉眉头扭起,“疏律亦有言,谋逆不赦。” 经历刚才李临璋的凌迟言论,他的语气已经平和许多,咄咄逼人的气势去了,看着和寻常文官也差不多。 李临璋并不与他争论,只挑了挑眉笑道:“柳太尉说得也是,下官只是随口一说,最后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这话倒是点醒了不少人。 他们争吵再多也没用,最后还是要看皇帝是怎么想。 皇帝才亲政的时候,底下人还是多少能看出他一些心思,自从周归鹤暴毙,皇帝是越发难懂了。 当初推行新政,是皇帝大力支持的。 周归鹤死后,谏言和告状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向元平帝的案头,反扑激烈,他的态度也出乎意料的暧昧。 元平帝坐在龙椅上,这位少年天子半垂着眼皮,咳嗽了几声,面上泛起几许红。 站在殿前的邓怀恩赶紧端了新茶汤上前。 “陛下,眼看就要午膳时候了,身体为重,不如先下朝?” 见此情景,朝臣也不好硬留,纷纷闭了嘴。 皇帝顺势下了朝,摆驾回宫。 殿门前,房润贤与柳太尉几位老臣仍闹着红脸。 若不是皇帝才走不远,加上宫中不可喧哗无状,他们在此处也要再吵一通。 互相讥讽几句,宫门口分道扬镳后,柳太尉甩着宽袖一人走在前面,黄侍郎与方期门仆射追上去。 黄侍郎讨好道:“太尉可是在为方才周氏余孽的事而烦忧?” 方期门仆射:“房润贤八成是吃错药了,二人素来政见不和,从前周归鹤在朝推行新政,他可是其中反对最大声的,恨不能将对方除之而后快,如今周归鹤一死,他却处处为他说话。” “周归鹤急功近利,朋党众多,将朝堂上下弄得风声鹤唳,如今结局也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柳太尉听得此言转过身去,“周归鹤勾结前朝是他该死。但他在朝十几年,政绩斐然,你们为官这么多年,做出什么成绩来了?” 他讥讽道,“房润贤敢为他说话,是良心尚在,尔等三姓家奴也敢乱吠!” 他痛快骂完,也不管站在原地面色青白相接的二人,扫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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