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随后李大人便道让周娘子忘了从前的事,做他的妾室,自然会保她平安。” 底下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说完,以手抚地,不敢抬头。 殿内龙涎香弥漫,香灰被帘子带起的风吹散了些,幕帐后的张嘉元沉默一阵,问:“可还有说些旁的?” “回殿下,没有了。奴婢也只听得这么多。” 帐后突发出一声小小惊呼,大宫女站在张嘉元身后小声提醒道:“殿下,茶出来了。” 张嘉元恍惚才将手里的玉碾放下,茶沫果然从碾槽中洒落,桌前落了一片,将她的素错金罗裙也染上,周遭茶香四溢。 另一宫女瞪了方才说话的宫女一眼,上前将张嘉元面前的碾收了,转头骂道:“是个木头吗,还不喊人来弄干净?” “笨手笨脚的。” 宫女忙跪下:“红叶姑姑,方才是奴婢没走神没注意,这就让人打扫干净。” 红叶还要再说,张嘉元忽出声,“算了。” 她站起身,罗裙与宫带上的茶沫也随之落下,飘飘扬撒入地面,“红叶,沐洗罢。” 红叶朝她福身,随即吩咐下去:“速将水备下,殿下要浴洗。青萝,你下去看着她们准备。” “是。” 红叶扶着张嘉元,瞧她脸色,心里琢磨一番,小心道:“殿下可是生气了?” 张嘉元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垂着眼,“红叶,你觉得十四郎是真喜欢那周家娘子么?比之我如何?” “殿下,那周家女郎是罪臣之女,妄图推翻皇室正统的逆贼,您与她便是云泥之别,她如何能与您相比?” “可他从未关心过我用未用饭,也不曾费尽心思哄我......”她转身拉着红叶的手,眼中竟是含了泪:“我怕.....” “殿下。”红叶忙安慰。 “周氏便是再如何也是个妾室,您何必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妾室暗自伤神?您背后可是整个天家,李大人和您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谊,您如何需要担心至此。” “可我还未入门,他便纳一妾室。”张嘉元抹泪道:“传出去我颜面何存?” 红叶劝解道:“周娘子毕竟身份也算特殊,李大人出身陇西李氏,以如今的局面,要是李大人任李家家主,对陛下又有诸多助益,后头贵妾通房不知凡几,您一正妻,更应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何必与这些人比较?” “以后您也是唯一入的了李家祖祠之人,周氏若是有了子嗣,也是要唤您母亲,为您供奉百年香火。” 张嘉元抬手按了按头,靠着桌沿,喃喃道,“你如何懂。” 若论身份血统,恐怕晋朝无人能与她比肩,她出身皇族,母亲是先帝元后,出身世家,就算是她的皇兄,当朝皇帝,也只算庶出。 可那又如何呢? 母后的凤栖宫珠围翠绕,夜间烧灯续昼热闹非常。 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并不执掌凤印,母族强盛,父皇敬重,宫中无人敢忤逆她,身份、地位,无一不缺,却还是常郁郁不得欢颜。 她有记忆起,她便常坐在窗边看雨,有一回,她忽指着那雨打过的梧桐叶道,阿元,梧桐本该在更广阔的地方生长,困在这方寸之地恐怕不能存活。 她回道,母后,您的梧桐殿已经是宫里第二大的了,莫非梧桐树要种在父皇的圣德殿内才能活? 母后摸着她的头笑说,你父皇的殿内花草繁茂,枝叶遮天,何以稀罕这无甚特别的梧桐。 她初时不懂,后来见到父皇与如今的卢太后,小卢氏相处的情形,她才明白,母后郁郁寡欢竟是为父皇。 父皇于母后,只是尽夫妻责任,不曾有过其他。 女子这一生,未嫁从父,嫁之从夫,夫死从子,本就只在内宅这一方小小天地,若是夫君不爱,余生恐怕更加了无生趣,哪怕是公主也一样。 想到此处,张嘉元拢了拢衣袖,“红叶,我想见周娘子一面。” . 星稀影转,霜重月华,夜色阑珊。 周安禾喝了药躺在床榻上,一头乌发如水倾泻,屋内已经熄了灯火,只见月光从窗棂间隙挤入,在床前投下三两疏竹。 她紧紧抱着惊春的腰身,脑袋埋在她温暖的胸口,小声道:“惊春,你别走,你和我一同睡吧。” 惊春比她大几岁,从前就常哄她睡觉,见她如小时候那般撒娇,心里也又软又酸,依言合衣躺下,轻拍周安禾的背道:“奴婢不走,姑娘可是又怕了?” 周安禾嘟囔道:“我不怕。” 过了良久她又道,“我只是好难过。” 这些天她一直撑着,在大母面前她不敢说,又怕在这些人面前露怯,故一直紧绷着神经,一刻也不曾放松。 现在她身体终于好受些了,明日也能见到大母,总算有片刻喘息。 惊春问:“可是在想主君的事?” 周安禾闻着惊春身上的味道,问道:“惊春,你也觉得我阿爹是逃了吗?” 周家主君周世宁原任兰陵疏通史,后擢升兰陵郡守,他兄长监国丞相周归鹤莫名在宫中暴毙而亡的同日,他奉命督造的山门桥轰然倒塌,那时距完工也不过三日之久。 大桥轰塌,所伤百姓数以千计。 因那日是城中祭灶节,街上灯火荧煌,花灯星罗棋布,桥梁塌陷以后,星火点燃周遭布帛杂草,一时间火光冲天,血流入山门河中,河灯腥红一片。 然这只是周家谋逆案的开端。 皇帝下旨降罪周家,周世宁跪地伏罪。 恰这时,胶东滨州河坝冲塌,河洪暴涨,水患忽至,周围村落小镇尽数被毁,大雨连下半月余。 上下都道寒冬忽至洪灾,示天有异象,万民骚动。朝中焦头烂额者众,却无一人能说出解决法子。 从前周世宁常出入胶东。 那时滨州有一位高龄里长颇懂水患,因着兰陵夏季也常有洪祸,他曾潜心跟随其学习十余年之久,对滨州是如何脩隄梁、通沟澮、行水潦、安水藏、以时决塞了如指掌。 他自请负罪前往治水。 皇帝沉吟一番最终还是派他与工部陈司工与四史笥王御史同去,带着镣铐坐着牢车前行,路上万万千曾经受过周家恩惠的百姓夹道相送。 他们愿意相信他是无辜的,就如同他日日夜夜忧心为民。 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与他一同发现失踪的还有周归鹤之妻赵氏,流言四起。 有人说他是知自己罪无可赦畏罪潜逃了,有人道他是畏罪自戕死在路上,更有甚者猜他与自己大嫂有私情,二人抛家弃子私奔而去。 周安禾不信。 她抱得更紧了些,惊春压下心中酸涩,说:“奴婢信主君不是那样的人,总有一日主君会回来的,回来接姑娘回家。” 周安禾闷声道:“对,阿爹会回来的,他必不舍我和祖母在此受苦。大伯决不会谋反,大伯母与阿爹也不会逃走,他们定是遇上了什么事才不能回来,我信他们。” 她从小长在兰陵,对这位远在京都权势滔天的伯父并无太多印象,只记得他是个儒雅和气的人,和伯母琴瑟调和伉俪情深。 儿时她随着祖母来过几次京都,伯母赵氏是位极温柔的女子。 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写得一手好字,也爱给周安禾弹琴,给她做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吃,伯父若是处理完政事,也会来陪她们。 赵氏弹琴的时候,伯父会在旁教周安禾舞剑,累了便抱着她喝酒。 那时院里种了几株桃树,恰是桃花落的时节,落英缤纷,花瓣飘扬,他剑气如虹,花香挑于他剑尖,凝在二人周围,香气袭人。 周安禾幼时丧母,对这位温柔的伯母极是喜欢,回了兰陵以后常与她通信,她常托人给周安禾带些娘子们喜爱的釵翠珠宝,十年来未曾间断。 “姑娘之后作何打算,要在此处等着主君回来么?” 周安禾说:“我为何要等?我可以自己去找他们。” 惊春一愣,“您是个小娘子,如何能出去寻人?” 更何况如今还是这样的身份..... 周安禾瓮声瓮气道:“小娘子又如何?从前族人看我总是叹息,道我若是个郎君不知该有多好,大伯无子嗣,我阿爹又只有我一个,周家血脉到我这一代算是断了。” “我是阿爹的孩子,身上流的也是周氏的血,我与那些郎君有什么区别?如何到我这里便是断了?” 惊春听着周安禾有些倔强的话语,心中疼惜,沉默良久才以手轻拍着她的背道:“已经这样晚了,姑娘先莫想这些事了,早些入睡。” 周安禾闭着眼睛应声说:“惊春,你唱一支歌给我听吧。” “好。” 夜色深深,周安禾说了会话已是累极,听着惊春小声哼唱着兰陵小曲,闭着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惊春见她睡着,起身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悄悄放回去,又替她将裘被掖了掖,轻叹一口气。 如今这世道乱得很,寻常小娘子在外行走危险重重,她家姑娘从小娇养,怎么吃得了这些苦? 何况李家郎君那模样,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她走。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