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越扬越高,少女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笑容比伦敦久违的阳光还要灿烂。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然而身下的马匹却纹丝不动——苏菲偏过头,看着费迪南抿紧了唇,强势却掩不住恼怒的模样,忽然冲他狡黠一笑。 “艾德加!” 她利落地跳下马,叫着好友的名字奔了过去。 艾德加无声地微笑。 他站在棕色的马匹旁边,有些紧张地注视提着裙子奔跑的少女,生怕她下一秒会因为跑得太急而跌倒。 苏菲在距离艾德加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她微微仰起脸,打量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少年——有点陌生,更多的却是熟悉。 两年不见,艾德加已经完全褪去了身上属于男孩的稚嫩,身姿挺拔,侧脸的轮廓看上去也更加硬朗。然而眉目间却没有多少改变,那双蓝得像矢车菊一般的眼睛,依旧纯净而明澈。 苏菲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然而此刻却忽然语塞。她安静地看着对面的少年,目光温软得如同这个国家的夏天——对于濒临大西洋的岛国来说,温和明丽的夏无疑是这里最好的季节。 “苏菲?” “啊……什么事?”少女答应着,唇角的笑容似乎比刚刚还要灿烂。 “我真高兴,你在这儿。” 还是记忆里温和清润的嗓音,刚刚叫她名字时的激动早已无处可寻,仿佛在刻意压制着重逢的喜悦。然而苏菲却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细碎光芒,如同暗夜里浩繁的星空。 “我也是。”她弯着眼睛,轻轻地说。 “苏菲。” 费迪南的声音在少女背后响起,音节之间的停顿很长,阴沉沉的,像是结了冰一般。 “怎么样?” 苏菲歪了歪头,即使在面对费迪南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依旧没有退去,“我今天心情好,不跟您计较。” 说完,她挑衅地看着费迪南——她原本以为这个年轻的奥尔良一定会忍不住挥出手里的马鞭,少年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苏菲。” 费迪南不怒反笑,将苏菲的马鞭扔在地上,一字一顿地说,“我记住了。” “他是谁?” 费迪南走得远了,艾德加才这样问道。 “一个讨厌的人。”苏菲撇了撇嘴角,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对了,你为什么会来伦敦?” “威廉姆斯先生要来为女王献上圣诞礼物。” 艾德加回答道。威廉姆斯是那个伦敦供货商的名字,艾德加在斯德丁正是跟随他进行学习,“苏菲你知道吗,威廉姆斯先生推荐我为女王拍一幅肖像!” “是真的?这可太好了,恭喜你!”苏菲咯咯笑起来,“大摄影师,我是不是应该趁你名声大噪之前多收集点你拍的照片,将来才好高价卖出?” “那我下次一定记得在照片的角落签上名字,帮你证明真伪。” “就这么说定啦!将来你拍照片,我就开个店铺专门卖你的作品——” 苏菲忽然收声。 这样的说法实在太过引人遐想,就如同…… “好啊。”艾德加仿佛毫无所觉的样子,微笑着点头,依旧是温和的声音,“店铺的名字,叫S&E怎么样?” 苏菲没有回答,牵着马匹与艾德加并肩而行,心跳却止不住加快。 仍旧带着雨水的泥土上,留下两个人清晰的足迹。 “说起来,”艾德加打破沉默,“你怎么也在伦敦?” “一个长辈的邀请。”苏菲笑了笑,“只可惜目前为止,没有见到女王陛下,却忍受了整整一周的阴雨。还好……”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让人分辨不出她话语中模糊的单词,“……我总算不至于后悔这次旅行。” “既然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她顿了顿,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去海德公园吧!” 作为英国最著名的皇家园林,海德公园的历史久远得甚至可以追溯到诺曼王朝之前。 尽管从未来过这里,苏菲也从画册上领略过此处秀美的风光:繁花盛开的春,绿荫如盖的夏,叠翠流金的秋……然而此时正值初冬,当她和艾德加牵着马匹在林间并辔而行,却只看到身旁光秃秃的枝桠,偶尔有一两片还未落尽的枯叶在风中瑟瑟发抖,映着四周深深浅浅的褐色,愈发显得空寂萧索。 “好吧,我必须承认在冬天逛公园不是个聪明的主意。” 苏菲有点懊恼地说。 虽然此刻阳光明媚,但伦敦这座城市的空气中似乎总是带着散不去的氤氲水汽。迎面吹过的风中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雨滴的味道,那份潮湿令本不如慕尼黑的寒冷突然变得难以忍受。 她低下头向手心呵了口气,无比想念被留在住处的羊皮手套,“我的手指都要僵掉了。” 毫无预兆地,艾德加停下脚步,捧起少女的双手,握在掌心合拢。 电光火石般的温暖在接触的瞬间传来,苏菲蓦然间睁大眼睛:“嘿——” “你不是觉得冷么。”对面的少年一脸坦然。 “呃……是啊。”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啊……嗯……有的。” 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双手完全包裹在里面;或许是因为经常接触各种化学试剂,指缝间泛着淡淡的青色。苏菲盯着他漂亮的手指迷迷糊糊地点头,以至于忽略了少年唇角的笑容,分明像是偷吃到糖果的小孩子。 沿着被称为“国王之路”的骑马道一路向东,不多时便望见了在公园南面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不过这个时候,它的名字还是“南肯辛顿博物馆”。 “要进去看吗?” 苏菲摇了摇头,“去博物馆呢,缺少同伴也没有关系;可是逛公园,一个人就太无趣啦。” “听起来年轻的小姐似乎在为缺少同伴而苦恼。” “那么这位先生,你有好人选要推荐么?” “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艾德加弯下腰,行了一个绅士礼,微笑着看向苏菲:“您肯赏光吗,我的小姐?” 有阳光在少年精致的眉目间闪烁,凹陷的眼眸在阴影下更显得深邃,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一探究竟。那笑容仍是浅浅的,却不知为何耀眼得让她不敢多看一眼。 “这个问题嘛——” 她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偏偏转过身拖长了调子,“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当两人走过博物馆,苏菲还是忍不住停步去回望那座文艺复兴式的红砖建筑,轻声叹息:“F是弗朗西斯·福克。” “什么?” “我最爱的建筑师名单,从A到Z。比如S是申克尔先生,T是玛丽·唐莉夫人——可惜我生得太迟,无缘一见。” “那么,叫我圣诞老人吧。” 苏菲的目光倏然亮起:“你认识福克上尉!” “所以——”艾德加也拖长了声音,“要不要重新考虑我刚刚的提议?” “我从不知道你这样神通广大,竟然连英国皇家工程师部队的人都有交情。” 苏菲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打量了一圈四周,“老实说,摄影师什么的都是伪装,你真正的身份就是秘密警察对吧?” “真糟糕,居然被发现了。” 艾德加配合地叹气。随即学着苏菲的样子压低声音,板起脸一本正经道,“聪明的小姐,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可不安全。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下周五请务必到伊斯灵顿的哥本哈根街见我——” 他眨了眨眼睛,“记住,一个人。” 苏菲终于绷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眉眼都止不住弯弯笑意。 周四晚上,伦敦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清晨起床的时候,新雪已经覆盖了地面和屋顶,就连光秃秃的树枝也被勾勒出白色的轮廓。用过早餐,苏菲便对克莱门汀王妃提起下午想要出门,却得到后者不赞同的蹙眉。多亏了阿玛丽帮忙,她才在午饭后顺利脱身。 夏洛特景台24号。 苏菲跳下马,一眼就看见了艾德加的身影。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适合黑白两色——他站在路灯旁,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纯黑毛呢大衣,有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他的肩膀和金棕色的发丝上,仿佛一个空灵的梦境。 苏菲看得有些出神。 反倒是少年先发现了她,脸上绽出笑容,一下子便冲散了之前身上清冷的气息。 “苏菲!”他挥了挥手,快步向她走来。 “托马斯·奥特维尔公司。” 苏菲仰着头念出店铺招牌上的名字,疑惑地转向身旁的少年,“你不是带我来见福克上尉的吗?” “只管跟我来。”艾德加牵住苏菲的手,拉开了门。 走进店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玻璃陈列柜中各式各样的盒式相机和风箱相机,摆满了整整两面墙。店铺中央有一个长长的木制柜台,里面展示着最精美的罗斯镜头;每个镜头旁都贴着标签,详细标注了尺寸和焦距。 “哇,”苏菲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下午好,小姐,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奥特维尔先生一边问,一边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快要四十岁了,穿着一身干练的三件套西装,头发整齐地梳向一侧。 看到女孩身旁的少年,他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艾德加!” “下午好,奥特维尔先生。”艾德加报以微笑,“这是苏菲,我之前向你提过的朋友。” 苏菲行了个屈膝礼。 奥特维尔眼中闪过了然而慈祥的笑意。 “这是奥特维尔先生,公司的创始人,也是这些相机的制造者。” “天哪,你真的做了这些?可太了不起啦!” 苏菲惊奇地赞叹,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哦,对不起,先生,请原谅我的莽撞,很荣幸认识你。” “不用道歉,亲爱的。年轻小姐的好奇心与热情,永远是应当被鼓励而非责备的。” 奥特维尔亲切地笑了笑,“来吧,我带你参观一下。” 私人导览结束的时候,福克上尉也到了。 他身材高大健壮,蓄着浓密的连鬓胡,目光睿智而果断,令人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 苏菲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浅蓝色的眼眸闪闪发亮:“福克上尉!我特别喜欢你的博物馆设计,玻璃开放式的画廊和空间,文艺复兴古典风格与现代铸铁技术的完美结合。” “哈哈,”福克上尉爽朗地笑了,“听到这样热情的夸赞,真让我受宠若惊。” 他转向艾德加,调侃道,“你之前向我提起有一位朋友想要认识我时,可没有说是如此美丽可爱的小姐。” 经过艾德加的介绍,苏菲才知道福克上尉不但拥有她熟知的建筑师身份,还是个发明家。他改造了笨重的盒式相机,并于1856年获得手风琴式褶皱波纹管相机的专利。后者折放时的宽度仅为前者的四分之一,是目前最便携和质量最轻的相机。 “就是这个。” 福克上尉指着玻璃展柜上层带锁的格子,“我今天就是来取它的。托马斯是个细节控,他的相机跟摄影设备,是整个英国最棒的。” 淡黄色的桃花心木构成了相机的主体部分,两个木框由矩形截面的皮革波纹管连接。相机侧边的木框上有一个用螺钉镶嵌的白色象牙牌匾,印着这样几行字: 福克上尉的相机 T. 奥特维尔公司 伦敦 “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仿佛爱丽丝的奇境!” 直到告别了奥特维尔先生和福克上尉,与艾德加一同牵着马走在海布里公园,苏菲仍然沉浸在敬仰和惊叹之中。她在雪地上蹦蹦跳跳,马蹄的哒哒声伴着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 “不敢相信我真的见到了福克上尉!他比我想象中还要才华出众、友善随和!你听到了吗,告别时他居然邀请我参观他的工作室!” 少女兴高采烈地说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艾德加微笑着注视身旁手舞足蹈的少女,时不时帮她拉一把马匹的缰绳。 “苏菲!” 刚刚要提醒她小心路滑,少女已经因为踩到了薄冰,扑通一声摔倒在雪中。 小公主抬起头,似乎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呆呆地坐在原地,手上还攥着牵马绳。玫瑰粉的裙角沾满了细雪和碎冰,就连浅金色的长发间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白。 少女狼狈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艾德加却忍俊不禁。 他从苏菲手中接过缰绳,将马匹在小径旁的橡树上栓好,对她伸出一只手:“介意我扶你起来吗,我的小姐?” 他脸上戏谑的笑容过于明显——苏菲忽然有了恶作剧的心思,抓住艾德加的手用力一拽,少年也猝不及防地跌倒在雪地上。 于是她毫无淑女形象地大笑起来。 艾德加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笑得直不起腰的少女,无奈而纵容地,低低笑出声。 然后他出乎苏菲意料地,躺在了雪地上。 “你在做什么?”苏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小时候,我常常躺在山坡上看天空,看星星。”少年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试试吧,你会以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到这个世界。” 苏菲有点犹豫:“要是我母亲看到我这样做,一定会忍不住尖叫的。”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不是吗?” 少年眼中的神采如此荧惑人心,苏菲在他身边躺下,目之所及,是无比广阔的整片苍穹。 雪后的天空是纯净的蓝靛色,那种最上好的代尔夫特瓷器才能拥有的、深邃而浓郁的蓝。 “真美。”苏菲将手臂枕在脑后,许久,轻声地、认真地说,“谢谢你,艾德加。” “为了介绍你认识福克上尉?还是教你躺在雪地上看天空?” “都是,但不止如此。我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 “我也是。”少年微笑着回答。 “艾德加,你就像我的仙女教母!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能实现所有最疯狂的梦想——” “因为……”他的话音低下去,后面的词句分辨不清。 “什么?”苏菲偏过头,去看蓝色天际映衬下的,少年澄澈的眼睛。 艾德加摇了摇头,依旧微笑着:“没什么。” “不,告诉我。” “因为你是特别的,苏菲。你让我变得无所不能。我喜欢自己和你在一起时的样子,不需要假装或是隐藏,我可以说我心里想说的话,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少年深深地望着她,忽然撑起身体,自上而下俯视着苏菲。 他眼睛里的光芒,比伦敦冬日难得一见的太阳还要炫目。 视线交缠,苏菲心头猛地一跳。 还未等她开口,面颊上便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带着初雪的清新与甜蜜。 你脸上将是冬天,你心里将是夏天! 蓦然间,苏菲脑海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明明是应当生气的,可她却一下子脸红了。 艾德加的耳朵也有些发红,笑容带上了几分腼腆:“新一年的好运气。英格兰传统。” “真的?”苏菲怀疑。 “是真的。” 于是苏菲坐起身,抓着少年的毛呢大衣将他拉向自己,趁艾德加微怔的时候,在他侧脸印下一个吻。 掌心下少年的胸口狂跳,苏菲笑得狡黠而又得意:“也送给你,新一年的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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