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我,我是谁?我是谁?” 是个男声…… 心与张了张嘴,无声地说:“良杭哥。” “……” 指挥官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那种狗东西还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心与意识里又开始煎熬,不断地喊痛。 光团跳到她脸上,踩了踩,趁她张嘴呼气时,扔了一粒止痛药,顺着她喉管滑进胃里。改良版的军用止痛药,见效很快,心与的呼吸都变得平静,但奇怪的是,她大脑深处的意识里仍然在喊痛。 许久后,指挥官才明白,痛苦来源于记忆,应是方才竹管击打头部,唤醒了她经常挨打的不美好的过去。 “……不,不痛。” 身体上的伤口容易处理,心里的伤却棘手,指挥官干瘪瘪地安慰。 “痛。” “不痛,一会,一会就不痛。” “娘……” “娘,你不要丢下我。” “娘!” 冷雨浇透,心与猛然睁眼,花了数秒调整状态。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有来自神明大人笨拙的安慰,她差点惊掉下巴,只以为自己在做梦。 神果然是神,竟然不用开口,也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那一瞬间,她心里生出一股得遇知己的激动,忍不住伸出手,将那团光捧了过来,贴在心口。 心脏的跳动是那样有力,咚咚咚咚…… 指挥官愣怔,明明他只剩下脑意识,明明他只有一层冰冷的外壳,但他不但好像和人一样生出了心脏,而且还诡异地发生了同频共振。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飞过来?为什么要检查伤口?为什么要给她吃药?让她摔死不好吗!014号,你不是来陪她过家家的,不要对她有太多的情感牵绊,你的目标是拿回机甲钥匙,最多……在拿回钥匙的时候,尽量不让她受到伤害。 光团向后退。 活体扫描系统关闭,智脑主界面上留下了刚才还没看完的《外科手术学》,这是他最近刚从存储器里找出来的。 海洋星“掌舵者”三方发布声明,严禁任何人学习本职以外的知识,对每个个体都有严格的定义和分类。这书应该是研究员666号偷偷留存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在他遭到轰炸,放弃生物体侥幸逃过一劫,流浪外太空时能够自救,所以存储器中的书不是医学类的就是野外求生类的。 指挥官飞到天上,看她嘴唇翕张,于是冷冷地说:“不用感谢我,我不需要,救你就像你在路边救了条狗,你期待狗对你说谢谢吗?” 心与的手无力地垂下,盯着小腿不知在想什么,但很快她又展颜一笑:“神明大人,我还以为我在你眼里只是蚂蚁,还好,至少狗会救,蚂蚁死了就死了,这世上的蚂蚁实在太多了,又不讨人喜欢……” 光团被雨点打得歪斜,仓惶地飞出了山坳。 —— 不幸中之大幸,竹屋顶住了大风大雨,只损坏了两面屋顶。心与自认为吃到了灵丹妙药,伤痛不日便大好,天晴后很快将那大洞补上。 屋子完工那日,她欢喜得像只麻雀,不吵别人,专吵指挥官的脑神经。 “神明大人!屋子造出来了,你不去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破屋子,这座庙鼎盛时期,那架构才是人类的代表之作。 014号从知识的海洋里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又闷闷地沉埋在书籍中,没等到回复的心与径自离开。 光影沿着门槛移动,被山里的树挡住,渐渐阴下来。 指挥官心里莫名难静,不仅看不进书,甚至觉得住了这般久的破庙有些难以下榻,于是,在人格分裂般的斗争后,还是出了门。 沿着小路穿过白溪去到山坳,太阳很给力地从云团中挤出来,竹屋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指挥官仔细端详,只觉得此刻一阵竹风吹到了他的心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丫头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指挥官绕着屋子飞了两个大圈,又冲上树冠,远眺山中,却不见有树影横斜,轰然倒塌,心中无端生出吃味来。 她那猪圈、鸡笼鸭舍不还没搭,怎么没在伐竹砍树? 算了,自己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指挥官往破庙回,却在转过大路的刹那扫见山下一抹剪影,于是自己顺理成章迷了路。 山下农人的麦子已熟透,心与坐在坡上,眼见风吹麦浪,比自己丰收还要幸福。 那双水灵的眸中盛满的喜悦,叫指挥官难以置信,即便她现在有一托庇之所,但她没有地,没有粮食,生活依然穷苦拮据,她的一生将要面对风霜雨雪,各式各样的自然灾害和生老病死,感受不到科技的便利,在低级文明中愚昧度日,在不借助任何多巴胺制剂的辅助,这样的生活能让人感到快乐? 可他回想起从前,海洋星里什么都有,因为“罗盘”智脑和AI机械,人人都从低端的劳动中解放,所有人看起来都在做一些伟大的事业,无论是科技还是军事,都决定着星系和文明的生死,似乎也并没有很快乐。 科技早就让人丧失了快乐,靠补充多巴胺得来的快乐不是真的快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能活得还不如农民养的狗,至少他们的命运充满变数,或者换不同的院子看不同的风景,或者从一而终,又或者在山中走失回归原始野性,而不像他,从人造子宫中诞生起,怎么生怎么死,连带一生的轨迹都已经被人谱写完毕。 这么想,指挥官忽然很无力,连银河系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如此之下,他赌上性命,竭力想要阻拦“陨落”的做法,显得可笑至极。 他并不是因为救世主的荣耀而努力,更不是因为对地球和人类的垂怜,他只是厌恶先知决策团站在大局上对个体的操纵,生出了反抗情绪。 就像他的老师一样。 在来到人间的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思考,自己也许真的被赤潮污染了,竟然能狂妄地不顾集体的利益,如果没有拦截住陨落,又叛逃了母星,也许他从身到心都将彻底迷失在星际之中。 摇摆。 山崩地裂地摇摆。 但现在,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情绪影响了他,让他的焦虑得以稍作减缓,为他的坚持添了一丝意义,尽管微弱,但却像石子投入汪洋,物质的改变让这一秒的大海不再是上一秒的大海。 指挥官不假思索开启了全息投影,显出本来的面貌,和她并肩坐在山坡上。 心与余光扫视,回过头见军装笔挺的男人,脸颊上不禁浮上绯红,虽然他的穿着和这里的人大相径庭,但不论是什么物种,对美的感知出奇一致,她不禁乱了呼吸:“神明大人,这就是你的化相吗?” 指挥官轻轻点头。 “真好看。” “嗯?” “你的眼睛就像湖心里的一点云,不不不,是云海里的蓝天。”心与笨拙地想要找出最精确的比喻。 指挥官坦然地接受着她的夸赞,随即向着山中竹屋的方向伸手一指:“所以,右边那间屋子归我了。”他厚颜无耻地霸占了最大的一间作为供奉,心里想着,一个人住那么多房间干嘛。 心与略见犹豫:“……可以提条件吗?” “先说来听听。” “神明大人,你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吗?” “……不能。” 指挥官起身要走,这里离山下农舍太近,全息投影太真,他的穿着又十分不符合时代,除了这个女人,他不想给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没人的时候。”心与跟着他,小声讨价还价。 指挥官大步流星走进自己的房间,把竹门关上,心与又凑到窗户下,用手支开窗页。指挥官一回头,就看见她那张盈盈笑脸,影像随着他的心绪抽了抽嘴角。 “……考虑一下。” “要是你答应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心与伸出小指头,冲他眨眨眼,期盼地望着他。 “你还有秘密?” “谁都有秘密。” “哦?” 看她一口干脆,并没有临时杜撰的拘束,指挥官顿时来了兴趣。 心与把小指头又往前送了送,示意他拉勾:“这对神明大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指挥官爽快地勾住她的小指,说:“说吧,你的秘密。” “其实……”心与踮起脚,神神秘秘地凑近他的脸,“这间屋子本来就是给神明大人准备的。”说完,转身就溜,躲到枣树后方才驻足回首,大声强调,“你可不要食言呢!” 指挥官垂眸盯着虚拟的小指头,忽然反应过来,这丫头岂不是空手套了自己一个承诺?人类果然心机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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