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正堂的圆桌前坐下后,厨房的卜大娘便带人,端上了一桌子菜。 公主府的主子只有萧懿龄一人,原本只有萧懿龄单独用膳。她胃口小,又不许铺张浪费,厨房便只能准备寥寥几样,小小的一碟碟端上来,虽然精致,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烟火气。卜大娘每每都感到,自己是一身的厨艺无处施展。 可若是有顾将军在,不但能让卜大娘多做几样菜,每一样的分量也变大了,看上去似乎也更有家常温馨的感觉。 今日卜大娘做的菜中,就有她最拿手的蜜汁羊排和卤鸭子。 羊排以秘制调料腌制,去除腥气,又辅以果木熏烤,增添风味,做好的蜜汁羊排香气四溢,外酥里嫩,软烂多汁。而卤鸭子,则更是卜大娘的家传秘方。加入少许茱萸,让这道卤鸭子多了一丝让人欲罢不能的辣味。 萧懿龄虽然看起来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却格外钟意这样刺激的味道。 文杏将一个鸭腿取到碟子里,把肉都拆下分成细条,放在萧懿龄手边。 她一边吃,一边同顾定安闲聊着。 “那日韩沉在街上遇见你,回来同我说了我才知道。四哥怎么突然派你去云岭大营?” 顾定安咽下一口羊肉,说道:“云岭大营每个月都有练兵,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最近朝中初立太子,襄王担心军中人心浮动,便让我去看着些。” 萧懿龄笑道:“原本我听说,四哥平日都不管金吾卫的。看来事情也并非尽如传闻所说。” “传言向来不可信。京中的传言,还说我是个工于心计、阴狠歹毒的酷吏,拿我比作郅都、义纵……也不知究竟是夸我还是骂我。”顾定安眼中划过一抹苦涩,笑着摇摇头。 郅都、义纵①都是西汉时有名的酷吏。 郅都名声响亮,自不必说了。而义纵,少时为盗贼,武帝即位后,凭借其姐义妁与王太后的裙带关系而得到重用,拜为中郎,任武帝侍从。 这明摆着是在影射顾定安无德无才,只因得了荣惠公主赏识,才被封为中郎将呢。 不过…… “阴狠歹毒?这是从何说起啊?”萧懿龄饭都顾不上吃了,凑过去问道。 顾定安给她碟子里夹了两块她爱吃的笋干,挑眉笑道:“还能是哪,我在京中得罪最深的,也就只有那位范二郎了。” “范灼?上次好像听你说起过。他父亲广平侯范林从前便多有依赖李家,只不过他胆小怕事,倒并没沾染多少李家的事。那个宾州军统领范柏,与他虽是同宗,但也是多年不曾往来……总之,上次清算李氏一党时,都没有波及到范家。没想到,这当爹的谨小慎微,儿子却只顾着在外面丢人现眼。” 顾定安点头:“范灼向来纨绔霸道,只是上回被我教训过一次之后,便不敢再大张旗鼓地来,反倒是学起了那些阴毒小人的伎俩,在京中四处散播谣言。不过,此事也算是在我计划之中,殿下不必担忧。” 萧懿龄叼着笋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顾定安又问:“你们前些日子办的那个,富商死亡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吧?” 萧懿龄:“差不多。” 过了会儿,又说道:“不过,我还是有些事没想通,想再去看看。” · 几日后的午后。 七月盛夏的午后,街上暑气蒸人,人们都躲在阴凉处乘凉。街边的店铺里,年轻的小伙计懒洋洋地趴在柜台边,手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有气无力地挥动着,赶走嗡嗡惹人地飞虫。 昌明坊文柳巷,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停在了一个门面不大的药铺门前。 萧懿龄从马车上下来,身边跟着顾定安和文杏。 她身上的浅鹅黄色襦裙,花样虽素了些,料子却是极好的。所以一进门,懒散的年轻伙计便打起精神招呼着。 “娘子需要什么药材?我们济仁堂的药材绝对货真价实的,都是上品,包您满意。” 萧懿龄巡视了一圈,见这厅堂之中,虽然地方狭小了些,但各式药材都在药格中,码放得整齐干净。店铺里,角落里坐着闭目养神的坐堂郎中,和眼前的伙计,一共两人,虽然衣衫洗得发白,但均是十分整洁。 萧懿龄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开口道:“包几副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②吧。” 话音刚落,萧懿龄便察觉到,那位坐在角落里的中年郎中微眯着眼观察了她一番,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地又合上了双眼。 眼神一来一回只在须臾之间。伙计见郎中不作声,便脆声答了句“诶!您稍等!”然后手脚麻利地在柜台上平铺了五张纸,接着拉开药格,将所需的桂枝、炙甘草、龙骨、牡蛎等药材一一称重后放在纸上。 待他快要放完了所有药材,那郎中才缓缓踱步过来,扫了一眼纸上分好的五副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便又背着手回到了角落的椅子上。 此时,年轻伙计已经利索地将五副药全部包齐,用绳子捆好,上面还盖了一张写有“济仁堂”字样的红纸。 待文杏上前接过药包,又付了钱,萧懿龄才拿出放在袖中的宣德使鱼符,在伙计面前亮了一下便收了回去。说道:“我是京兆府的。想看看你们这里购买砒+霜的记录。” 她并不疾言厉色,可这两日才被京兆府查问过好几遍的伙计,听到她是官府的人,显然有些害怕。 这种怕,并不是做错了什么的心虚,只是普通百姓对于官府,天然的敬畏和惧怕。 他很快便找出了那本,专门用来记录有毒性的药材售出情况的册子。 萧懿龄慢慢地翻看着,直到看到“陈共,□□两钱。”那一条,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可是,就在她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想要将簿册合上还给伙计时,却突然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 那香气十分浅淡,似乎还透着丝丝凉意,萧懿龄凑近去闻,又好像没有了。 “这本记录,近日都有谁看过碰过?” 伙计答道:“除了小人,便是您和京兆府的官人们了。” “还有呢?再往前还有谁?”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约莫半个月之前,有一位年轻娘子,本是来买砒+霜的,但小人做记录时,她好像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把册子夺过去看了几眼。看完之后,又说不买了,就走了。小人当时还道这人奇怪得很……” “她身上可有香气?”萧懿龄追问道。 伙计重重点头:“有,很香!不过我们做药材生意的,向来忌讳这些女子香粉之类的东西,小人待她走后,便开窗通风,将味道都散了。” “多谢。”萧懿龄点头道,又吩咐文杏,“我们走吧。” 济仁堂门外,萧懿龄的马车重新启程,驶向广业坊。 马车内,文杏举着那一提药包,问道:“殿下,这药是给谁吃的啊?咱们府里好像没人生病。” 萧懿龄伸出手指,戳了下文杏近来越发圆润的小脸,笑道:“自然是,你家殿下认识的人病了。咱们去探病。” “可是,殿下如何知道这汤剂的名字?奴婢天天都在环涛馆,竟不知殿下何时看起了医书?” “你不知道。我从前见过别人喝它。” 文杏点点头,不再多问,而是扭头看起了街景。 这便是文杏的好处了,殿下说什么她便认定什么,从不怀疑,从不多问。 · 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便是在奚府门前。 案子已经告破,奚世涓的遗体便回到了奚府灵堂之中。府中上下仍是披麻戴孝,一片惨淡。 看门的杂役还记得萧懿龄的脸,知道她是官府的人,便将她带到了待客的东花厅。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奚楚屏便到了。 “民女给殿下请安。”奚楚屏给萧懿龄见礼。 她身上罩着件粗麻孝服。但从麻衣的领口处和下面的裙摆,却能看见,她里面穿的是一件杏黄色襦裙。想来是听闻自己来访,才匆忙在外面披了件麻衣。 奚楚屏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解释道:“啊,妾身刚从外面看铺子回来,便听下人说殿下到了。在外行走,不便穿着孝服,这才匆忙套了一件。妾身礼数不周,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 萧懿龄说着,借机上前,亲自扶起了奚楚屏。她站得离对方很近,果不其然,闻到了那股与济仁堂簿册上相同的香气。 “屏娘子身上的香气很是特别呢,不愧是瑞合香如今的当家人。”萧懿龄浅笑寒暄道。 奚楚屏回道:“殿下过奖了,妾身如今也是硬着头皮,边做边学,幸而有几位老掌柜不弃,从旁协助,才不至于乱了阵脚。至于这香,乃是家父生前,亲自为妾身调制的,名为‘琼芳’。因为妾出生在冬日,又喜欢雪天,家父便为妾调了此香,且从不对外出售。只可惜,父亲走了,妾照着方子试了多次,也没能调出一样的味道。” 她眼中的感伤和怀念之情不似作伪,却叫萧懿龄更加疑惑。 奚楚屏很快打起精神,对萧懿龄道:“不过,家父的案子能这么快告破,还要多谢殿下慧眼如炬,识破了陈珙的诡计,又断案如电,让家父早得安宁。” 奚楚屏微微蹙眉,眼睫垂泪,向灵堂的方向望着。 却听到荣惠公主突然问道:“屏娘子夸赞孤慧眼如炬,可是,难道你自己就没有识破陈珙的谋划吗?” “什么?”奚楚屏面色一白,愕然看向萧懿龄。 “你若是没有丝毫察觉,又怎会去玉柳巷那个药铺呢?” “殿下!” 萧懿龄话音未落,便被奚楚屏起身打断。 她没有看向萧懿龄,而是对厅中奚府下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厅中只剩奚楚屏、萧懿龄、顾定安、文杏四人,她才重新开口。 “殿下请恕妾身无礼。只是,接下来的话,不是他们能听的。” 萧懿龄冷眼看着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殿下,妾身可在此立誓,绝对没有杀害家父。”她细声道。 才说了一句,她便嘤嘤哭了起来。 萧懿龄见她这副还想要逃避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地道:“你的确没有下手杀害奚世涓,你只是袖手旁观,缄默不语而已。” 是的,奚楚屏早就知道了陈珙的计划。 这是萧懿龄在济仁堂闻到那股淡淡的香气时,才确定的。 陈珙购买砒+霜,和奚楚屏前去查看簿册,都是在半月之前,二人出入济仁堂,恐怕就是前后脚的时间。 结合奚楚屏先前在京兆府所说的,因为陈珙要求她变卖首饰替自己还债,而对此人变心,后又寻得“秘方”欲让奚世涓改变性情,以达到同意自己与奚楚屏婚事的目的。奚楚屏恐怕是早就察觉到,陈珙想要对奚世涓动手。 她只需不动声色,一面继续与陈珙周旋,一面派人跟踪陈珙,掌握他的一举一动,便可大概推断出他的计划。 待发现陈珙在药铺买了砒+霜之后,奚楚屏又前去查看,不过是为了更加确认罢了。 只是,萧懿龄不明白,为什么。 奚世涓因不同意这门亲事,而被陈珙下了毒手。可以说,他也是为保护女儿而死。为何奚楚屏早早察觉到这一切,却仍旧选择袖手旁观? 奚楚屏颓然坐在地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身上的麻衣和麻衣之下的杏黄裙摆铺开,看起来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黄月季。 她听了她的问题,凄然一笑。 她说:“因为,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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