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奚楚屏和陈珙都说了谎。” 陈珙既然求娶奚楚屏,却又在人前装得和奚楚屏不熟。甚至在柴御史问起他,关于奚府众人的看法时,也是用一句“男女有别”搪塞过去,对奚楚屏避而不谈。 若说今日造访奚府时,只是觉得此人过于恪守规矩,让她觉得很假,那么现在看来,一切便都是在欲盖弥彰了。 “只是,罗氏递上诉状后不久,便又自行撤销了诉讼。”韩彬补充道。 萧懿龄也在那文卷末尾,看到了“原告撤诉,此案具结”的字样,和象征案件完结的红色漆封。 试想,罗氏一介妇人,嫁给陈珙十年,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均是一力承担。陈珙为求学远赴咸京,一走数年,杳无音信,罗氏还要负责养家糊口,贴补陈珙。十年辛苦,就盼望着夫君能有一日高中,将自己接过去享福。 从灵县跋山涉水来到了咸京城,状告夫君停妻再娶,可谓是同婆家、娘家都撕破脸面,破釜沉舟了。那么,她又会因何缘由,在短短十天之后,又自行撤诉呢? 萧懿龄看了看诉状上,原告的诉求。她没有要求与陈珙和离,也没有要求金钱赔偿,只是要陈珙终止与奚楚屏议亲之事。 既然提起诉告,是为了挽回丈夫,那么能让她回心转意的,大概也就只有陈珙了吧。 在大景,停妻再娶乃是重罪。 依照律法,以妻告夫,无论罪责是否属实,原告妻子都要受笞刑二十。 其中,唯有被告犯谋反、大逆、叛国等罪,原告方可免于责罚。而停妻再娶一项,便包含在这个“等”字里面。 与谋逆叛国同列,可见,于时人而言,停妻再娶,是一件多么悖逆人伦,遭人唾弃的罪过。 所以,一旦万年县判决陈珙罪责属实,他便要受鞭刑,至少一百。 而且,不仅是皮肉受苦。 到那时,无论是他孜孜寻求多年的科举之途,还是这份薪资颇丰的启蒙先生的工作,都将化为泡影。 陈珙在京中经营多年,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在发现糟糠之妻将自己的无情诉于辞牒,上告公府之后,便会第一时间,去竭尽所能地哄骗妻子,告诉她,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以求让妻子撤诉。 一切听起来都顺理成章了。 至于奚楚屏,她的名字虽然留在这份案卷上,却只会让人觉得,她是个受小人蒙骗,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不会有人对她过多苛责,反而会出于怜惜,将此事遮掩过去。 若不是韩彬将这份文书取出,恐怕谁也想不到,其中还有如此内情。 “这个案子是……建和十七年十月?去年十月的事情?”萧懿龄看了一眼文书末尾的签押,惊讶地看向韩彬。 “是。”他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 去年十月的时候,奚楚屏应该还是父母双全的奚府长女。瑞合香的生意也没有出现错漏,一切都在正轨。 正常来说,出了这样的一档子事,即便罗氏最终撤诉,即便奚楚屏与陈珙清清白白,可毕竟那文书上清楚写着奚楚屏的名字。出于避嫌,奚家父母也会将陈珙辞退,或者将他介绍去别家做先生。 总是,不应该让陈珙继续在奚府做事了。 可他不仅留在了奚府。照今日所见,他同奚楚屏相处,还相当亲近。 萧懿龄当时便注意到,陈珙进到厅中,向奚楚屏问礼时,说的是“屏娘子”,这本该是奚楚屏身边最亲近的侍女等人才能叫的。 奚家人是商贾,礼数上有疏漏,可以理解。但陈珙身为读书人,不该犯这种错误。 除非,是他平日里便是这样唤奚楚屏的。 · 第二天,萧懿龄再去京兆府的时候,便把这份卷档也带了过去,与其他三位分享。 而前一日派出去的京兆府衙役,也不负众望地带回了他们找到的情况。 据郭捕头回禀,奚世涓在香料生意的商人中,风评并不好。 可要问如何不好,大多数人也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出个,傲慢无礼、自视甚高之类的词。 后来,还是在常年与奚世涓一起出西域的驼队领队那里,郭捕头才打探出一些内情。 原来,奚世涓早就将京中的不少香料铺子,都得罪了个遍。并非别的,只因为瑞合香做生意太过实在,制香也严格依照古方,从不含糊。 譬如,同样的一小盒鹅梨帐中香,其他铺子里买的,只放四到六钱的沉香,便可拿出来售卖。而瑞合香制香时,却要在里面放足一两沉香,其余配料,如檀香、蔷薇、鹅梨等物,也都是选用上品,从不以次充好。 当这样的一份精品放在店铺里,却只卖出和其他店铺的东西一样的价格时,买家自然知道该选哪家。 附近几家香料铺子的老板也曾与奚世涓商谈过,既然不肯降低品质毁了口碑,那涨涨价格总是可以的吧?多赚些钱,谁会不愿意呢? 可奚世涓偏偏就是个轴脾气。 他说,当年他还是个学徒时,便曾在教他制香的师父面前立誓,以后自己开了铺子,不管生意做得多大,都在成本的基础上,只赚两成利。 两成利,听起来似乎不少。可在行业中动辄五六成、甚至六七成利的前提下,奚世涓如此定价,便是犯了众怒。 因此,即便他如今遇害身亡,只要瑞合香一天还开着,那些竞争对手便不会——哪怕是念在死者为大的情面上——在官府面前,说他一句好话。否则便是承认了,自己家的东西不如瑞合香。 对于这些商人的做法,萧懿龄表示理解。但仍是忍不住,气愤地将茶盏重重放在小几上。 可是,那些商人说的也是实话。他们说奚世涓的脾气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也无人能将他们治罪。 谁又能说他们违法了呢? · 除此之外,昨天在奚府,奚楚屏提到的那个账房谭四,郭捕头也将人找到,带回了京兆府。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曾经在瑞合香店铺里打杂的仆役。 这二人都曾在奚世涓身边做事,又被他辞退。了解奚世涓,同时也对他心存怨恨,两个条件都满足的人,目前只此二人。 四人一致同意,让章府尹亲自审讯这两人。 章筠身着官服,在正堂升堂,审讯二人。萧懿龄、柴绪、贺琤三人则在旁边的侧屋旁听。 章筠审问嫌犯的时候,一改平日和善松散的态度,好似变了一个人。他板起脸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堂下跪着的二人,不怒自威。惊堂木一拍,正堂两侧站着的两排衙役,手中水火棍齐齐敲击地面,吓得升斗小民胆魄俱散,心下暗道,便是阎王殿前也不过如此了。 “堂下何人?” “草民谭四、柳八。”二人颤声答道。 “前日中午,你二人身在何处?” “你们与奚世涓是什么关系?” “何人将你们招进瑞合香?当初又为何离开瑞合香?” “可认得陈珙?” “奚府长女奚楚屏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们对奚世涓可有怨恨?” 就这样,章筠将谭四、柳八两个人来来回回审问了近半个时辰,其中各个细节处更是会打乱顺序,反复问到。直到二人身心俱疲,再也问不出什么新的东西,章筠才将人放了回去。 · 后堂中。 “殿下觉得如何?”章筠大口喝了一整碗茶水,才开口问道。 萧懿龄默默摇了摇头。她不觉得,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会是毒害奚世涓的凶手。 据谭四交代,他曾在瑞合香做了三年多的账房,一直勤勤恳恳,今年五月时却忽然被辞退。 至于杂役柳八,则是在瑞合香做了半年多,今年四月被辞退了。 二人都说不出,自己被辞退的原因。萧懿龄觉得很奇怪。 在场的三个男人都不曾管家理事,自然不知其中关窍。萧懿龄虽然很少亲自插手,好歹也是在旁边看着公主府的大管家舒意芳,将公主府的仆从架构和外部产业,一点点组织起来的。那时候她便听舒娘子讲过,无论是在朝廷官署,还是一个小小店铺,管账的都是顶顶要紧的差事,必得要主家信任之人,才能担任。 谭四既然在瑞合香当了三年多的账房,想来是很得奚世涓信任的,又怎会无缘无故将他辞退? 而且,辞退谭四之后,瑞合香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账房,账册都只能由奚世涓亲自整理查验,相当于一下子多了一倍的工作量。 至于杂役柳八,他虽然说不出自己被辞退的理由,却在堂上控诉,当初在瑞合香做事时,奚世涓对他动辄打骂,毫不容情。 “若不是为了那每月四钱银子的月例,我早就不干了。”柳八是这样说的。 可每月四钱银子,不过就是咸京城中一般的大店铺给杂役的工钱。也就是说,这样的一份差事,在咸京遍地都是,何以非要留在瑞合香呢? “据柳八供述,他在瑞合香时,经常被奚世涓打得浑身是伤。可他那时并未来官府告发过。反而是如今得知奚世涓已死,又在堂前添油加醋,颇有些死无对证的意味……”贺琤疑惑道。 “是的,”章筠也认同他的说法,“奚世涓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可也是出了名的做事规矩。若说他一个做东家的,打骂过下面不规矩的仆役,我信。可要说、就像柳八说的那样,是奚世涓不分青红皂白,毫无缘由地将一个杂役往死里打,我是断断不相信的。” “左右现在奚世涓已死,不可能爬起来反驳他的话了。”柴绪一时气短。 萧懿龄却并未如柴绪一般丧气,“奚世涓已死,可店铺中不是还有其他人?” 柴绪见萧懿龄毫不担心的模样,联想到昨日被哄骗的经历,不禁怀疑道:“殿下若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不妨直说,若是为了嘲弄微臣,而耽误了破案的进度,恐怕圣上也会怪罪。” 萧懿龄察觉到柴绪的想法,不免觉得好笑,“在柴御史眼中,我就是这样公报私仇的人吗?荣惠既领命查案,自然是一心一意为圣上办差。我会比您多想一步,也是因为,荣惠将案件的所有细节放在心上,将圣上放在心上,而已。” 见柴绪更加心情不畅,萧懿龄才心情舒畅地解释道:“我去奚府那日,是奚楚屏告诉了我‘谭四’这个名字,并且说,此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要我查过之后,她才会开口。如今谭四等人已经放出去了,我想,这位屏娘子应该也快到了。” 柴绪闻言皱眉:“您怎么知道……” 可他话还没说完,外面衙役便来通传。 “府尹,外面有一位奚娘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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