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龄最后一次见到李钧,还是在宫里。 当时他刚刚被茵支公主教训,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萧懿龄身为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为了不被人怀疑抓住话柄,象征性地到他休养的地方看望过一次,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天之骄子,父母疼爱,祖父溺爱。从小到大,无论是什么,他看上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这样的人,本该无论到何种境地,都是一身傲骨的。 可李钧自从被卢三娘割了那一刀,就已经被彻底打败,灰溜溜地跑到宾州不愿回京。 此刻全家被下狱,生死难料的关头,李钧更是好像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一般,整日缩在牢房的角落里,不肯见人,也说不出什么话。 萧承禃曾几次派人审问他,关于李自昌的罪行。可是不知他是为了保护祖父,还是已经被抄家下狱的架势吓傻了,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此刻,萧承禃、萧懿龄、顾定安三人站在他的牢房门口,也只能看到昏暗角落里一个瑟缩的背影。 “要回去了吗?”萧承禃问道。 萧懿龄答:“是,我要问的都问完了。今日多谢四哥了。” “嗯。” 说完,三人便一同往门口走去。 然而,就在快走到关押区的大门附近时,一个身影猛地从阴影处朝萧懿龄扑过来! 顾定安眼疾手快,一把将萧懿龄拉到自己身后,上前一步挡到二人面前。 萧懿龄怀中的小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到,在她怀里挣扎了几下,朝着有光亮的门外飞奔而去。 三人向来人处看去,这才发现,那骤然扑来的身影,乃是旁边牢房中的犯人。 牢房栅栏亦是玄铁打造,坚硬无比,绝非人力可以撼动。顾定安这才放松警惕,将半出鞘的留幻刀推了回去。 萧懿龄定了心神,仔细看去,却发现,暴起的犯人竟是一位熟人—— 李镜。 以往明朗如阳光,还有点咋咋呼呼的少年,此刻双手撑着牢房的铁栏杆,发丝散乱,双目充血地死死盯着萧懿龄。门边燃着的油灯盏里,跳动的火光映在李镜的脸上,更加显得他神色阴森可怖。 “三郎……”萧懿龄喃喃道。 不同于方才面对李自昌时的淡然自若,和得偿所愿的轻松,李镜的出现让萧懿龄有一瞬间慌乱。 这一幕,无异于是将萧懿龄一直刻意忽视的一处事实,血淋淋地撕开。 那就是,她想击垮李家,就势必会伤到曾经的伙伴,李镜。 萧懿龄从未觉得,李镜是同李自昌、李钧一般的满身罪恶之人。 李镜此人,从小便是行事荒唐、爱闹好玩的。萧懿龄都数不清,自己遭受过多少次他低劣的恶作剧,但这些也只是让萧懿龄无法将他与赵亭相提并论的程度,并不足以让她恨上李镜。 至于长大后,经常流连青楼妓馆之类的事,萧懿龄则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而几个月前才查到的那个胡女外室古赛丽克的事,虽然让萧懿龄觉得深深地被冒犯到,但那毕竟是他们两个人你情我愿,无碍于律法,萧懿龄不愿深究,便权当作不知道了。 无论如何,她能肯定,李镜与图财害命这种大奸大恶之事,向来是不沾边的。 还有绣鸢、也就是卢四娘的事情,也是李镜主动找到萧懿龄告诉她的。甚至他还因为想要保护绣鸢,几度被罚。 萧懿龄直到现在也记得,那日李镜来找她时,说的那番话。他说:“我不懂我爹的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绣鸢阿姐死得不明不白,这不应该。” 而此刻,曾经能为了一个侍女的性命满腔热血的少年,却被关在昭狱的监牢之中。 “呵,哈哈哈……”李镜声音嘶哑地出声,“五娘,好久不见啊。”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他越是平静,萧懿龄心中就越是不安。 “我有几句话想问你。”李镜说道。 萧懿龄点了点头:“好。” 李镜并不准备避开另外两个男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知道我心悦于你,对吧?” “是。”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利用我的?” 萧懿龄沉默不语,而她眼神中一瞬间的闪躲却被李镜抓住:“懂了。从头到尾,你都只是在利用我。” “那我再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祖父去宾州,是为了做那份假账?” 萧懿龄说:“从你告诉我,他每年都会去宾州时。” 李镜自嘲地笑道:“所以,你是故意将案子拖着,等祖父那边都准备好了,你才去激他,向皇帝呈上那份假账,然后你再将真账簿交出来……因为你知道,若是没有假账簿一事,祖父的罪过则可轻可重。宾州之事,他大可推说不知,最后说不定,只是一个失察之罪。可经过殿前那一出,便是在群臣面前坐实了祖父欺君。欺君重罪,可诛九族。你从一开始,便谋划到了今日局面。” “厉害啊,荣惠公主。” 萧懿龄见他一副“天下人负我”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不该劝。 李镜说完,沉默了片刻,从嗓子眼里洇出几声笑,又道:“顾将军,能否同你单独说几句?” 顾定安有些意外。 他与李镜二人最大的交集,莫过于击鞠赛那日,同他打了场球,又醉了回酒。除此之外,再无交情。 他一时没有想到,李镜为何要单独同他说话。 顾定安回头看向萧懿龄和萧承禃。 只见萧懿龄神色复杂地向他点了点头,道:“我们去外面等你。” 随后拉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萧承禃,一起走出了铁门。 · “顾将军,我没有力气了。你能过来蹲下吗?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见萧氏兄妹走远,李镜好似忽然没了力气,扶着铁栏滑倒在地。他坐在铁栏边,语气平静地请顾定安走近。 顾定安犹豫了一瞬。 李镜却笑了,好像有些无奈于顾定安的顾虑,问道:“怎么,我都已经被关着了,你还怕我杀你不成?” 顾定安当然不怕。就算是十个李镜加起来,也不是顾定安的对手。 他走到铁栏旁边,侧身半蹲,看着李镜道:“你想说什么?” 李镜问:“刚才她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顾定安无意听他故弄玄虚,再一次问道:“你,想说,什么。” 顾定安觉得自己并没说什么,可李镜却好像被他稳如磐石的态度所击溃。 他低头啜泣了两声,随即又抬头看向顾定安,眼神中多了些坚定的东西。 还不待顾定安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他便听到李镜说: “这些年来,她亲切地叫我三郎的时候,想的都是如何取我全族性命。顾玄,你如今同她走得这么近,你觉得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 李镜说到后面,语气逐渐尖锐,透着些令人不适的疯狂。 顾定安正想反驳,却见李镜突然伸手,五指一翻,便夺过了他藏在靴筒里的匕首。而顾定安反手想要阻拦,却被铁杆挡住。 顾定安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李镜,可却来不及说话,下一瞬,便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扑面而来。 飘着铁锈味的红色液体,在顾定安的脸上流淌,透过眼前的红,他看到那个曾经与他一起策马扬鞭的少年,缓缓地倒在他面前。 · 顾定安是杀过人的。 在大景与狊乌特的战场上,他杀过许多人。可眼前的这一幕,仍让他像个没见过血的新兵一样,愣在了原地。 李镜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那把匕首。他脖颈间裂开,露出鲜红的血肉。 刎颈而亡,这是最快,也是最血腥的死法。抹开脖子的一瞬间,大量的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他面前的栏杆,和地上的稻草。 同样地,也染上顾定安的衣襟。 他站起身,任由那血液在他皮肤上流淌,在铁栏旁怔愣了片刻,才慢慢向外走去。 他们刚才说话的时间分明很短,可顾定安却觉得腿有些麻。 不必呼救。 因为那种用刀的方法,是必死无疑的。李镜,他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了他,又说了那番话。 可是为什么? 李家的案子还没有最终定案,他可能是不必死的。 为什么要急于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又为什么是他顾定安? · 昭狱门口,阳光明媚得有些过分。 顾定安进去的时候,是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走出来时,却好像一个血人。 正午的日光至阳至纯,能洗涤一切罪恶。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顾定安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萧懿龄却被吓得一愣。 “定安!”她跑过去,上下看了一边,确认顾定安没有受伤,这才舒出一口气。 可随即又反应过来,“这血……” 顾定安用干净的那只手将萧懿龄推开了些,对萧承禃道:“殿下,是臣失察,被李镜夺走了匕首。他在臣面前自刎毙命。请殿下降罪。” 萧承禃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拍拍他的肩,然后指挥狱卒和卫士入内检查。 而萧懿龄和顾定安,则是被带到附近的空置房间。 顾定安本欲让萧懿龄在庭院中稍候,可萧懿龄却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她径直走入房中,拿起一旁木架上的干净布巾,在水盆中浸湿,然后回到顾定安身边,为他擦拭着脸上半干的血迹。 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萧懿龄的动作很轻。 顾定安脸上的血迹并没有完全干透,湿润的布巾一擦,便干净了。 顾定安微微俯下+身子,低头就着她的身高。他一抬眼,便能看到她面无表情,平静而细致地为他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湿润微凉的触感,在他的额头、眉间一点点划过。 这是一个相当暧昧的距离,可他的心头却无法生出半点心猿意马。因为他知道,萧懿龄在外人面前或喜或嗔,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情感。可当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心情非常不好,不好到她已经无暇顾及什么表情。 “闭眼睛。” 顾定安的眼睛周围和睫毛上,也沾上了血迹。萧懿龄擦到这里,以气声提醒道。 顾定安顺从地闭上了双眼,感受着她的手在他脸上游走。不仅是布巾,还有她微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眉骨和眼眶,最后落到他的脸颊,托住了他的下颌。 感觉布巾已经擦到别的地方,顾定安慢慢睁开眼。 他这时才看到,眼前人的眼角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微亮的痕迹,沿着痕迹看去,一滴晶莹的泪珠正缓缓没入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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