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那日,萧懿龄收到了从病愈的韩沉那里得来的消息,鲁国公已经启程,从宾州返京。 不知是因为身体残缺的事被人看到,觉得没脸回咸京,还是宾州的日子实在逍遥,李钧并没有随行,而是留在了宾州。 萧懿龄自得到鲁国公回京的消息,就开始兴奋。 并非是觉得高兴,而是一种,准备已久的好戏终于可以开场的快意。 所以,第二日,她便带人入宫了。 这还是萧懿龄册封公主以来,第一次使用全套的荣惠公主兼宣德使仪仗。 从位于公主府南面的正门出发,开头的是红素绫旗一对,旗面绣以黄色令字,清道两对,刀盾十对;接下来是花鼓六面,鼓面是繁复华丽的宝相花纹,铜制金钲两面,锣两面,大乐鼓一面;紧随其后的是绛幡一对,告止一对,仪刀四对;红方伞两把,青绣圆扇两对,红绣方扇两对,清路香炉一对,然后才是荣惠公主所乘厌翟,四批高大雪白、毫无杂色的西域骏马走在车前,车身描金漆彩,车马两侧以步障阻隔视线,其后还有侍女十二人,宦官十二人,红绢销金伞两把,最后是槊者四对,戟者四对。 这一长串队伍出行,可谓是浩浩荡荡,兴师动众。 萧懿龄的仪仗没有从距离最近的景澜门入宫,而是大张旗鼓地绕了一段路,专门去走了百官出入宫城最常走的含光门。 也正因为萧懿龄如此阵仗,过不多时,“荣惠公主入宫”的消息便传到了各府中。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以为意。旁人并不知道,萧懿龄此番入宫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 “殿下来了,快请进,今儿日头可毒。” 皇帝的贴身内侍薛怀贞亲自到宫门口迎接萧懿龄,一边引路一边殷勤道:“圣人听说您要入宫,可高兴了,正在书房等您呢。” “有劳薛内官了。父亲近日身子可还好?”转过一道回廊后,萧懿龄笑着问道。 “圣上安好,只是总念叨着公主您。” “那便是荣惠不孝了,没有经常入宫请安。” “诶哟,瞧老奴这张嘴,又说错话了。” 说笑间,便已经到了紫宸殿。 “今日天热,殿下您先坐着,老奴这就吩咐茶房上一碗樱桃冰酥酪?” “好,有劳薛内官了。” 萧懿龄走进书房,一眼便看见皇帝负手站在床边,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荣惠给父亲请安。”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一边想着最近朝中可是有什么麻烦事,惹了皇帝生气。 然而却听到面前的父亲抱怨道:“这么久都不来看朕,倒是跟薛怀贞聊得起劲。你也是个小没良心的。” 萧懿龄没有追问还有别的“小没良心”是谁,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上前哄道:“三清真人在上,儿心中可是时时记挂着父亲呢。况且,儿这不是奉了您的令,去查案了嘛。” “哼,查案?你那个案子不是查了两个月都没个结果?”皇帝伸出手,指着桌角上摞着的基本奏折,“瞧瞧,这都是跟朕告你的状的。” 萧懿龄看到那厚厚一摞,大约二十余本奏折,也吃了一惊,心想着,“我在外人眼中,应该也就是懒散怠惰了些吧……竟真有这么多人闲来无事盯着我。” 她随手翻了两本,匆匆看过,却不禁笑了。 这两本,一个是参她经常涉足不思归,德行有亏;另一本则是参她的侍卫韩彬,夜闯城门,触犯律法。 “看来,这些人看我看得紧呢。”萧懿龄放下奏折笑道。 皇帝点了点她的额头:“还笑呢,我本以为你是个长了心眼的,怎么还搞出这么多小尾巴让人抓?先前给你的摇光令,也不见你用,真是辜负了为父的一片苦心啊……” 萧懿龄忙道:“用过的!韩彬那次入城,用的便是摇光令。他弟弟韩沉为我办差,差点死在外面,幸好有父亲英明神武,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决胜千里,早早赐下这摇光令……” “越说越离谱了!我那是为了一个小侍卫吗?”皇帝被萧懿龄夸张的称赞逗笑,终于不再是眉头紧锁的样子。 “父亲,摇光令的事情,儿自有打算,父亲等着看就好了。” 萧懿龄接过薛怀贞亲自端上来的冰酥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方才父亲提起案子,其实,儿今日正是为了这案子而来。” 皇帝也正在吃冰酥酪,他闻言放下勺子,道:“李钧受伤的那个?你查出来之后,直接给刑部不就好了。” “不尽然。其实,是在查李钧受伤的案子时,无意间查到了另一件,与之相关联的案子。案情虽不算复杂,但其中曲折,着实令人不忍。故今日特来呈给父亲御览。” 她说着,唤来了门外听候的赵云袖。 今日入宫,萧懿龄带的是赵云袖和舒意芳。此刻二人进入书房,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尽是案卷。 薛怀贞接过赵云袖手里的案卷,将其放到皇帝面前摊开。 这份案卷正是关于卢四娘案始末的。 整理、编写这份案卷的,是左金吾卫长史,孟迟。他虽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这官位,并没有正经考过科举,但文才还算不错,平日左金吾卫的各类公文大多由他执笔。 从接到李钧的案子,到卢四娘案,孟迟是从头跟到尾了的。卢三娘被抓后,牢房中审问的那一场,他亦在场。 是以,这件案子,孟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感同身受。待到整理卷宗的时候,也忍不住在陈述中加入了一些个人感情。 这份卷宗,可以说是写得如泣如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每一个看过它的人,都会忍不住同情卢氏一家的遭遇,痛骂李钧的恶毒与草菅人命。 客观来讲,这并不是一份合格的案卷。 它既没有做到客观冷静地描述事件经过,也没有给出依合大景律法与事实基础的处理建议。尤其到了案卷后半段,与其说是案卷,不如说是“讨李钧檄文”。 可这恰恰是一份萧懿龄需要的案卷。 论编写案卷,孟迟自然是连刑部、大理寺的普通小书吏也不如的,但眼前这份“案卷”,却可以以一个案件调查亲历者的角度,最大程度的煽动人心。 至于萧懿龄,作为一个初出茅庐,不熟悉公文流程的公主,又是心思细腻,极易与受害者共情的年轻姑娘,拿出这样一份并不合规的案卷,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皇帝看完了这份“案卷”,长舒一口气。他蹙眉不语,手中却轻轻抚摸这上面的文字,似乎是在斟酌,该如何权衡对李钧的处罚,和鲁国公的面子。 半晌,他抬起头,看向萧懿龄身后的舒意芳:“那又是什么?” 比起赵云袖所用的托盘中,厚厚的一整本,舒意芳手中的那本奏折便薄多了。 站在一旁的薛怀贞又接过奏折,放到皇帝面前。 萧懿龄道:“这份,是儿在查卢四娘遇害案时,牵连出的另一件案子。此案目前尚且证据不足,但案情重大,又涉及朝中重臣,荣惠不敢擅专,只能先呈上来。请父亲示下。” 这一份,正是那位宾州军校尉彭果的案情报告。 其中详细描绘了张峤所述宾州马户的民生现状,彭果家破人亡的前后经过,以及张峤口述的,他携带账簿逃往京城告状的经历。在奏折最后,萧懿龄将重点落在了,状告宾州府逼死彭果一家这一罪名上。 皇帝看完,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他不禁开口。 萧懿龄还以为他会问起案件的细节,却听那位盯着奏折的皇帝问道:“这一份……是你自己写的吧?” 萧懿龄愕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皇帝,无声地点了点头。 “还不如上一个。”皇帝点评道,“卢氏那份案卷,在行文用典上,还颇有些可圈可点之处。” “那这份……” “又干又硬。” 萧懿龄不禁委屈。她也自知,自己的文笔不如孟长史那般有煽动性,但也算是一份标准之上的公文了。 她将彭果案放在卢氏案之后讲,本是为了循序渐进地激起皇帝对鲁国公一家的不满,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意想不到之处被自己的父亲嫌弃。 “而且,你在前面说了,太仆寺与宾州府施政不当,宾州府与宾州军相互勾连,导致宾州马户艰难求生,甚至家破人亡。可最后,竟只告宾州府草菅人命?” 皇帝翻完一遍,又开始从头开始看:“宝善,你过来。你看,开头这里,可以更简洁些……此处提到的情况,有具体的人证或物证吗?……还有这一段,与这段调换一下,因果关系才更通顺……” 他皱着眉,用看了三十年公文的经验,一眼便能找出许多不足之处。最后,在找出十余处之后,他将那本奏折放在一边。 “这件事朕知道了。至于你这文章嘛……改过之后再交给我吧。” 萧懿龄:“……是。” 这与她想象的场景一点都不一样。 难道不应该是,自己递上两份奏折后,皇帝勃然大怒,怒斥李氏欺君罔上、草菅人命,并下令叫刑部大理寺也好、摇光昭肃君也罢,去严查此事,还宾州百姓以朗朗青天吗? “不过也罢,我的计划也还远远没有结束。”萧懿龄心想。 她答了句是,便出门去蓬莱殿,给太后请安去了。 薛怀贞见圣人与公主谈完了事,才轻声走进书房。 他站在皇帝身边,一眼便看到,皇帝正在看的,便是方才荣惠公主呈上来的两份奏折。 皇帝嘴角噙着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大家,老奴瞧着,荣惠公主走时,就像那被太阳晒蔫的小黄瓜,垂头丧脑的。可是公主惹了大家不快?”薛怀贞试探着问道。 皇帝闻言,又想起方才荣惠的模样,不由得笑意更显:“宝善长大了,也能替朕分忧了。” “那您还……” “诶,你不懂。这小孩子,还是要压着些,免得她得意忘形,恐生事端。”皇帝端起一副大家长的强调。 薛怀贞见皇帝难得心情这么好,也逗趣道:“可老奴倒觉得,大家您的鼓励更重要啊。” “去去,你又没养过孩子,你懂什么?去叫户部尚书来见朕。” 皇帝笑骂了几句,将薛怀贞遣走,随后又拿起萧懿龄的那份错漏百出的奏折看了起来。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