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澈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到那么久远的事,久远到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此事还要说回花朝节那日,顾定安带给萧懿龄的,那封来自舅父辛从益的信。 信中详述了他与京城一位贵人的交易。 彼时惠妃薨逝的消息刚刚传到夏州,但辛从益身负皇命,需留在夏州执行特殊任务。待到任务结束,惠妃早已下葬。 辛从益不放心妹妹唯一的女儿独自在京,但夏州之事也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能托书一封,求到了京中一位贵人,请他多加照拂。 很快,辛从益便收到了贵人的回信。那人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却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辛从益密切回报夏州情况,二是规定他十年之内不得回京、不得联系公主。 即便这样的事违背了他的原则,心急之下暴露了软肋和把柄的辛将军,最终也只能接受这些苛刻的条件,以换得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血亲平安长大。 而去年,建和十七年,正好是惠妃玉殒的第十年。 辛从益赶在顾定安出发上京前,完成了这封藏了十年的信。而他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名字,却是让萧懿龄不敢相信的。 端王,萧承祐。 自从三哥在文晖阁替她出头那日,十年来,她早已将他当成了真正的亲人。却不想到头来被告知,这一切都是一场交易。 萧懿龄不想相信,可十年间的信件往来做不得假。她是最熟悉三哥字迹的,一眼便能认出,这些咸京回信中,大多是三哥亲笔,其中还偶有几张明显不同的,是谢明澈的字迹。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敬爱了十年的兄长。这也是这段时间,她不再与端王、与谢明澈相见、刻意避开与端王有关的消息的原因。 可今日,谢明澈上门,理直气壮地要求她帮助端王夺嫡,理由是小时候的恩情。这让她终于忍不住质问了出来。 听他提起韩沉,萧懿龄还觉得有些好笑。当初自己竟因为端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以为四哥送来两个侍卫,乃是端王授意的。 可现在想来,四哥根本同谁都不熟。那样一个冷心冷性的人,又怎么会因为端王的话,将自己的部下凭白送给自己呢? · 谢明澈没有预料到,萧懿龄已经知道了十年前的那场交易。 因为有谢贵妃的这层姻亲关系,谢明澈自小便与萧承祐这个皇子表弟熟识。 在年轻的谢家大郎眼中,父亲是不问俗务的,妹妹是浅薄柔弱的,姑母是娴淑柔婉的,而表弟则是缺少主见的。所以,在确定三皇子可堪大用后,谢明澈便开始为萧承祐筹划这条夺嫡之路。 既是为了谢家兴盛不败,也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够顺理成章地位极人臣。 循着这份计划,谢明澈入宫做了三皇子伴读,成为萧承祐的心腹,在潜移默化中加强自己对萧承祐的影响。 同时,他帮助妹妹谢婉娘贤名远扬,令萧承祐倾心,并提议父亲,将妹妹许配给三皇子。这一步也是为了将这份姻亲关系绑得更加紧密。 后来,他还接过了天枢院的管辖权。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有这一层特殊的身份。 得到天枢院的谢明澈如获至宝,不久就开始上手,将荒废多年的天枢院重新组织起来。虽然已经不复鼎盛之时,但只监控京城内的情况也足够了。 而要说这十年里,谢明澈做过的事中,唯一一件与萧承祐意见相左的,那就是给辛从益那两个条件。 按照萧承祐的意思,照顾一个年幼无害、柔弱不能自理的妹妹,只是他作为兄长的举手之劳。对于尊贵的端王殿下来说,就像弯腰捡起一张纸一样简单。 可谢明澈却认为,端王原是不必弯腰的。既然做了这件事,何不顺便拿些应得的好处呢? “若是你没有条件,辛将军反倒不一定放心。如此两不相欠,岂不是让双方都能放心?”谢明澈是这样说服萧承祐的。 就这样,在萧承祐态度不明的默许中,那封带着两个条件的回信传到了辛从益手上,而辛将军也果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他们的条件。这也让萧承祐更加信任谢明澈。 但谢明澈忘记了,十年之期已过。如今故人来信,向萧懿龄阐明了一切。 谢明澈面对萧懿龄的质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更别提继续说服公主帮助端王了。 最后,谢明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满脑子都是萧懿龄的脸。 说实话,这十年来他虽时常见到萧懿龄,但却从未真正将她放在眼里过。即便有除夕夜李钧之事,谢明澈知道此事乃萧懿龄所为,也不免将其中曲折和最后的结果归结于运气。 说到底,在他的眼中,萧懿龄都不过是手中的筹码罢了。 谁会将一个筹码看在眼中呢? 可如今,这个筹码俨然已经长成了巨石,在他不经意处,突然出手,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谢明澈满脑子都是“完了”。 如今,荣惠公主手中有他和萧承祐的把柄,可他与萧懿龄相交多年,回首自问,却发现找不到她的把柄或是弱点。 现在端王被禁足,要三个月后才能出来;天枢院被父亲收回,还不知能不能拿回来。连那个筹码也跳出了他的掌控。 谢明澈一时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三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谁也不知道,三个月后,咸京形势将是如何。届时,端王又会在什么位置上。 他突然觉得很惊慌。 惊慌,这是一种谢明澈从未感受过的情绪。谢家大郎从来都是淡定自如,指挥若定的,竟然也会在风筝挣脱丝线的时候感到惊慌。 谢明澈回到家中,陷入了沉思。 · 萧懿龄并没有得到谢明澈的正面回答。 在她问出那个异常尖锐的问题过后,谢明澈便彷佛猛然失了神,嗫嚅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但从他的神情中,她也能看出答案。 萧承祐是知道那个交易的。至少,这件事是他默认的。 萧懿龄闭了闭眼,忍过了那一阵晕眩。 这个答案,她是早就知道的,不是吗?在看到舅父心中夹带的那些三哥的亲笔回信中,她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在看到谢明澈的反应后,更确认了这个事实。 萧承祐对她的宠爱关怀,都是因为与舅父的交易。 茫茫之中,萧懿龄忽然有些庆幸,端王如今正在被禁足,这样她就不必面对他。无论他会承认还是狡辩,心怀愧疚地解释还是撕破脸皮地争论,她都不想面对。 在这种情绪中,萧懿龄开始用忙碌来占据自己的时间,堵住那个不停胡思乱想的口子。她想,只有不再去想,或许还能保留住一点点温情。 无论如何,她不想兄妹一场,最后只剩一腔怨怼。 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 好在,她还有宣德使的官职在身。 作为宣德使,萧懿龄最大的、也是最主要的职责便是随时监督各部的工作。她还记得皇帝的原话就是“到处串串门”。 可串门也是到处乱逛的。萧懿龄向来不喜无的放矢,动作之前自然要考量一番。 尚书六部中,户部是圣上要动的,萧懿龄暂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兵部她向来不熟悉,但兵部尚书姓赵。虽不同宗,可也是赵氏门生,立场自然不言而喻。 萧懿龄招来韩彬,又问了余下吏、礼、刑、工四部的近况。 其中,刑部尚书钟涉曾是国子监的学生,天然的谢氏门生。而吏、工二部尚书,虽一个出身世家,一个出身寒门,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格外地低调。只勤恳做事,绝不参与党争。 而余下的礼部,便是如今尚书六部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萧懿龄是临出门时才给礼部尚书发的帖子。礼部接到荣惠公主要上门拜访的消息时,礼部尚书费潜刚刚在书房中睡醒。 · 要说这位费尚书,也是位奇人。 根据吏部的记载,费潜本籍芦阳。那芦阳费氏原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世家,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前朝时,族中曾有人做到一部侍郎。这样的世家大景也有不少,可放在赵、李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恐怕都与升斗小民无异。 费潜的父亲乃是前任丰州司马。 丰州虽名为“丰”,却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费潜自幼在丰州长大,性子孤僻不善交际,一无钱财打底、二无名师提拔,能通过千中取一的生徒简选,通过贡举考试,通过吏部铨选,一步步考到礼部,靠的就是一个“勤”字。 费潜读书时,日常寅时作、子时息。一天中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在温习经义、斟酌文章,真正字面意义上的“手不释卷”。 而他的勤奋也终于回报了他——费潜不到而立之年,便成为了礼部尚书——虽然是以极巧合的方式。 可奇怪的是,费潜在今年二月正式接任礼部尚书后,便一改作风。他坚持,礼部中人,除大朝会外,每日工作时间不得超过四个时辰,辰时开始,酉时之前便要落锁。 与此同时礼部上下所有官员,不得加班,所有事务尽量在工作时间内处理完。他甚至还为此,出台了一套十分严谨的赏罚制度。 六部官衙大多挨着,院临着院,在约定俗成的规则中,各部向来以散值晚为荣,以表现自己兢兢业业、效忠皇帝的为臣之心。 礼部上下一众官员向来是散漫惯了,工作也都是拖着做的。那些每年都有的祭祀典仪,每年都要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查阅一遍,而一项誊写文书的工作也能做十几日。现在工作量不变,时间却被大大压缩,一时之间,哪里接受得了如此变动。 可奈何,如今费潜才是礼部尚书,下属们也不得不上行下效,被迫加入每天只工作四个时辰的行列。 礼部的小院里,如今是茶也不喝了,曲也不听了,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然后在酉初的鼓声中,恋恋不舍地离开官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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