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姓卢的人家不多,我们找了两个时辰,排除了两个六旬老人,一家年前刚搬走南下迁居的,就只剩下这个人,大安坊长盈巷卢家。卢家唯一的男丁,也就是户籍上的卢大郎,早年是个屠户,但十年前就得重病死了。长女和次女早已远嫁,如今家中只剩下老妻和两个未出嫁的女儿。” 卫渊既震惊又疑惑:“十年前就死了……那又怎么会突然对李钧下手呢?” “或者,是谁在借卢大郎之名,对李钧下手。”萧懿龄补充道,“此人必定是与卢大郎有很深的渊源。” 顾定安也赞同道:“看来我们要细查这个卢家了。” · 卢家剩下的三个女人,在京兆府几乎没有任何记录,金吾卫只能实地查访。 派出去的两个小队,一队去了卢家所在的大安坊长盈巷,另一个则是在大安坊卢大郎曾经的铺面附近、和西市中曾与卢大郎交易过的酒楼打探。 萧懿龄本打算先回府,明日再来看有什么结果,谁知,去长盈巷的那一队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校尉周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跑出来的汗,回道:“这长盈巷可真是太热闹了。根本不用问,属下刚提了下卢家,那些阿婆婶子们便说开了。” 据长盈巷的街坊们所述,卢大郎早年开肉铺,为人还不错,从不缺斤少两,有时还送邻居们几块骨头下水。 他每日寅时便要出门去城外,将宰好的生猪拉进城,留下自家铺面要卖的,在送去西市酒楼。 猪肉价贱,卖猪肉的屠户也被人看不起。可这猪肉养活了卢家一家六口,所以他们从不抱怨什么。 当年,卢家的长女和次女几乎是一成年便嫁给了城中行商之人,成亲后便随夫家去了南方,这么些年都是杳无音信。 后来卢大郎忽然重病,几个月都下不来床,家中钱财耗尽,肉摊铺面也被卖掉,拿钱去请郎中买药,可仍旧不见起色。 危重之时,不知从哪来了一个游方的道士,绕着卢家主屋转了一圈之后,说这家人姓卢,卢姓属水,但猪五行属土,卢大郎从事屠夫行,刚好是被土克水,长久下来必定有碍性命。① 而且卢家房后还有一株桃树,这正是犯了“三元灵耀太上真元道君”的避讳,此次卢大郎重病想必是神仙降下的惩罚。① 要想化解此灾,便得重金请一面青君镜回家。这位青君正是前面那位道君的上司,有青君留下的法宝护身,卢大郎方能救回小命。① 可卢家的钱早就全拿去寻医问药了,哪里请得起什么青君镜。 最后,是卢家的幺女四娘自己卖身给了一个大户人家,拿了卖身钱,这才请回了那面简陋得什么装饰都没有的“青君镜”。 可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卢大郎还是死了。卢家人还想找那道士,可他早不知道继续去哪“云游”了。 卢大郎去世后不久,他家三娘便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而他娘子黄氏,则到处为人浆洗缝补,勉强挣几个钱。好在幺女四娘进了一个公侯家做侍女,听说后来还给公子②当了小妾,回来看她娘时风光得很。 · 卫渊听完叹了口气道:“这卢三娘一走了之,卢四娘做了公侯家的妾室,还把老母亲扔在长盈巷里,真是儿女不孝,家门不幸。” “卫渊!”顾定安打断他,“我们只管查案,莫论他人是非。” 卫渊垂头称是。 萧懿龄听完,一言不发,只起身告辞,并道明日听听另一队的查访有什么结果,再做打算。 从金吾卫到公主府,走得再慢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顾定安将萧懿龄送到濯园门口,看着人回了家,这才转身离去。 他走后不久,一个中年男子悄声走到濯园门口,四顾无人后,轻轻敲了敲门,那扇门随即打开一条缝隙,中年男子侧身钻了进去。 如果此时顾定安在的话,一定能认出,这中年男子就是早上他和萧懿龄才见过的,浮雪居的庄掌柜。 · 赵云袖将庄掌柜领到了东花厅,萧懿龄正坐在厅中等他。 “庄掌柜早上趁上菜时偷偷传字条给孤,究竟是有何事?”她抿了口赵云袖端来的热茶,冷声问道。 庄掌柜此时完全不似早上在店里看到时,那种憨直样子,笑容中尽透着小商人的精明圆滑。 他说道:“殿下容禀,请恕草民冒犯。草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才能同殿下说上话了。实在是有性命攸关之事相求。” “既然是性命攸关之事,那便开门见山,直接说吧。” 阴了整整一日的天,到了晚间又下起雨来,伴着闪电雷声和阴风阵阵。 庄掌柜目露担忧地看了眼天,开始讲道:“回殿下,此事乃是与鲁国公有关。” …… 鲁国公李自昌,历任宾州驻军统领、宾州大都督。建和七年调任回京,担任太仆寺卿一职,掌管舆马畜牧诸事。 提到宾州,便会想起战马。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大景太+祖皇帝则曰:“戎之大事,在粮与马” 宾州向来有大景最大、最好的马场和草场,专门饲养战马以供朝廷军队组建骑兵。 太仆寺每年不光要拨专款,从西域购进良种,寺卿鲁国公还要专门去宾州马场巡察,监督工作。 宾州府为了更好地养马,特创了“马户”这一特殊户籍,作为赋役的一种特殊形式,以户养马,摊派任务。 同时,太仆寺作为马场的主管机构,马匹、草场、马户,都是鲁国公李自昌手中的资源。 马户们一边担负着养马任务,一边被由太仆寺所控制的草场、种马等资源扼住咽喉,生活苦不堪言。 而近几年,太仆寺与宾州府还联合起来,推出一项赋役折银的政策。 正常来说,太仆寺每两年向马户征收一次小马驹,但因为缺乏种+马、草料不足等各种原因,马户经常不能及时上交合格的马驹。 此时,便可以用银钱抵消,称作“马价银”。而朝廷则可以用这笔银子去其他地方购买缺少的马匹。 表面看来,马户交了银子,便不用受徭役不足的刑罚。实则太仆寺收取的马价银往往高于、甚至数倍高于马匹市价。以至于马场往往更乐于收马价银,甚过直接收马驹。 于是,马户不得已,铤而走险违反规定,将手中的官马拉到马市贩卖。可官马流入市场,又遇官府压价,但有反抗者,便会被以私贩官马为名,从重处罚。 而太仆寺以此名目大肆敛财,其中六成都入了太仆寺卿、鲁国公李自昌的口袋。 · “在下只是一介商人,商人以逐利为本,此事远在宾州,本不关草民的事。只是草民有一侄儿,名叫张峤,乃是宾州军中一个小兵。宾州府无德,常以军队欺压百姓,我那侄儿一向不忍助纣为虐。这次乃是偶然间得到了一本账簿,其中详细记载了宾州府收取马价银、低价买回官马、并与鲁国公分账等事。” “张峤得了这账簿,便想着入京告状,为民伸冤,只是苦无门路。草民听说荣惠公主素来慈悲心肠,有济世救民的胸怀,如今又升任为御赐宣德使,便想……” “好了好了。” 这庄掌柜不愧是浮雪居的大掌柜,拍起人马屁来丝毫不打含糊,萧懿龄听得直起鸡皮疙瘩,赶紧打断了他。 “那张峤和账簿,现在何处?”萧懿龄追问道。 “张峤这一路进京,可说是凶险万分。因他带着账簿出逃,宾州和京城两边都在追杀,那真是九死一生,幸亏这小子机灵,才能安然入京。如今正躲在……平康坊不思归。” “不思归?”萧懿龄诧异道。 庄掌柜亦略有汗颜:“是啊,他进京以来只同草民见过一次,因为怕被人发现,连累了草民。他说,不思归有他的故人,尚且安全。至于账簿,则另有藏匿之处。他坚持见到您才能说出账簿所在。” 萧懿龄了然:“好,孤知道了。既然你侄儿怕连累了你,那你出了此门,便将方才所讲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此事孤自有决断。” 庄掌柜从木椅中站起,跪地叩首,又起身长揖,道:“兄嫂过世得早,将侄儿托付给我。如今便全都拜托殿下了。为宾州万民!” 萧懿龄坐在花梨木交椅中,目送庄掌柜离去。心中彷佛有万般滋味,却无从排解。 她甚至不敢细想,太仆寺库中堆满的银子,其背后是多少宾州百姓的苦痛,是多少宾州普通家庭的惨烈。 她将韩沉叫来,又吩咐了一番。回到环涛馆歇下,却辗转难眠,直至天明。 · 当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照进环涛馆,萧懿龄就从床上起来。她目光坚定,干净利落地换上便于行动的胡服长靴,带着韩彬往金吾卫走去。 顾定安见到萧懿龄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只觉得公主殿下一夜不见,身上突然满是煞气。 “明明昨夜听完卢家的事后,还是好好的啊……”他心想。 萧懿龄不知道顾定安在想什么,听完金吾卫汇报,说去查卢大郎和酒楼关系的那一队毫无收获后,她便决定: “我们去鲁国公府吧。” 韩彬、顾定安、卫渊、校尉周合,四人的目光齐齐指向萧懿龄。 她解释道:“既然要办案,总得去看看受害者本人。” “可是他的伤口在……” 卫渊还没说完,就被顾定安轻轻踢了一脚。 “就听殿下的。”他说。 萧懿龄心中明白,鲁国公此时对自己,又是恨,又是忌惮。他们可能不敢在这个档口对她不利,但也绝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因此,萧懿龄带着金吾卫一众人上门时,只说是与李镜有约,上门拜访。 “殿下,你怎么来这么早啊……”李镜揉着眼睛从后堂走出来,一个侍女跟在他身边,还在伸手为他整理没穿齐整的袍子和腰带。 李镜觉察到她的动作,又看了萧懿龄一眼,耳尖一红,挥退了侍女。 萧懿龄则并未在意到他的小心思:“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睡到日上三竿?” 又介绍道:“这是左金吾卫中郎将,顾定安顾将军。” 顾定安进京快三个月,李镜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 与咸京城红粉香玉里长大、只喜好诗文音律的李镜不同,顾定安是吹着边城带着沙砾的风、砍着敌人的头成长起来的,李镜直面上这位顾将军时,只觉得一股满是血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比起祖父这种老将更显得锋芒毕露。 饶是平日里自诩风流,自比仙鹤的李镜,在塞外的海东青面前,也只能低头蜷缩。 随即转回去与萧懿龄说话:“昨晚你传的信儿,我都收到了。你们是来找二哥的吧?可是他最近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人,连大夫也不见。除了贴身小厮给他送饭送水,任何人都不得接近他房间。” “鲁国公在家吗?”萧懿龄问道。 李镜一愣:“不在。二哥连祖父也是不见的,你找祖父没用。” “谁说我要找鲁国公?”萧懿龄反问,然后对同行的众人道,“鲁国公不在就好办了,三郎带路,我们直接过去。” “你要去看二哥?!”李镜惊道,“不行!绝对不行!二哥他……他那伤……不行!你不能去!” 萧懿龄冷眼看着他纠结彷徨的样子,只好道:“我不进去,顾将军看过,便是我也看过了。” 萧懿龄在李镜院中等了有两刻钟的时间,才见他们几人回来。 顾定安倒是面色如常,他身后的卫渊却隐隐有些兴奋。 萧懿龄心中一定:她知道,他们有了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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