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萧懿龄坐在马车上,还在同文杏猜测,谢贵妃邀她进宫,是何用意。 这次进宫乃正是谢贵妃相邀。 相比二姐萧容照,萧懿龄与后宫嫔妃的交往并不多,基本是仅限于礼节上的往来。 而嫔妃中,谢贵妃得位最高,多年来代掌后宫事务,形同副后,在后宫讨生活的萧懿龄自然与谢贵妃打交道多些。 再加上她是三哥的生母,萧懿龄心里也觉得同她更亲近些。 只是这种程度的亲近,还没到一月不见,便要思念着,特意召进宫叙话的程度。 “所以,我倒是觉得,此番入宫,咱们公主府的规制空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补全了。”萧懿龄推测道。 文杏就开始数起人头来: “府里,最最要紧的公主家令①便一直空着呢!还有六局八司,目前也多是代掌。那些宫人什么都要来问文碧,可把她忙坏了……” 永兴坊离宫城近,萧懿龄跟文杏说会儿话的功夫,便到了宫门口。 她没有用皇帝赐下的那块摇光玉牌,而是依着规矩,等侍卫核清手续,才进了宫门。 文杏也问过她,为何不用那御赐的玉牌。 萧懿龄只说,还是按规矩办事好。心里却想着:“那样也太招摇了。若有一日要用摇光令来进这宫门,恐怕不是来救驾,就是造反。” 没错,她已经知道,皇帝给她的那块玉牌,就是传说中可以号令摇光军的“摇光令”。 世上能号令摇光军的,只有皇帝和摇光军首领昭肃君。而如今萧懿龄有摇光令在手,连那位昭肃君都要俯首。 初得知这一切的时候,萧懿龄不免心惊:要知道,这可是大景最神秘最精良的一支军队。 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给他一碗饭,他会感恩戴德欣喜若狂;但若给他一屋子满汉全席、米山面山,他便会害怕。 但,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萧懿龄知道,这是皇帝给她的考验。 如《孟子》中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不单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还要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帝王的考验,不会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譬如,现在。 “朕准备任荣惠为宣德使。” · 萧懿龄到谢贵妃所住的承仪殿时,皇帝刚下了朝过来,坐在堂中与谢贵妃说话。 见萧懿龄来了,就坐在一旁,听谢贵妃同她寒暄,又为她分派了人手。 谢贵妃说:“公主府的臣属女官,原是早就该给你补齐的。但前阵子宗正寺一直说缺人,我便想着,左右宫里尚宫局的女官女史尚有冗余,便拨给你先用着。以后你若有更好的,便把他们替换下来。” 又对皇帝道:“陛下早就提点过妾,各宫用度不可过于铺张。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也要居安思危,时时自省,谨记先祖筚路蓝缕之艰辛。妾一直记在心上。” 见皇帝点头,谢贵妃又拿着名册,给萧懿龄介绍起来: “……这个赵云袖,原是尚宫局典言,进宫已有十年。她出身平溪赵氏,虽是旁支,但行事很是稳重得体,是个可用的。” “贵妃做事,朕向来是安心的。宝善府中安稳,在外面做事才能更加得当。” “外面?” 皇帝侧头看着萧懿龄,却对谢贵妃道:“朕准备任荣惠为宣德使。” “宣德使?”谢贵妃睁大了眼睛,很是震惊的样子。 萧懿龄抬眼,毫不避讳地同皇帝对视,却只看到一个对女儿期许甚高的父亲。 宣德使一职,名为宣扬圣德,以明上恩。听起来像个闲差,实则要负责巡查各部,纠禁其失,职权类似于御史,却比御史的权力更大。 大景如今历经三朝,也只任过一位宣德使,那便是太+祖朝的镇国长公主。 但镇国长公主可是于社稷有大功的。 当年,前朝天子无德,尚为地方诸侯的太+祖皇帝举兵起事,是镇国长公主在后方,招兵买马,遥相策应,又说服了几个世家大族倒向萧氏,才有最后太+祖皇帝定鼎中原,建立景朝。 所以,镇国长公主能得封宣德使,担此重任,无人敢有异议。 可她萧懿龄又凭什么呢? 皇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 他道:“我听说了崔氏案。李家的事情,很有意思。李家的人,也颇有趣。宝善若有兴趣,可以去查查看。” “父亲,您知道……?” “我知不知道,就要看小宝善查不查得出了。”皇帝笑着打断她。 他慈爱宠溺的样子,让萧懿龄觉得既亲近,又遥远。 这个人,对她来说,既是父亲也是皇帝。甚至大多数时候,萧懿龄都觉得,他先是皇帝,而后才是父亲。 如果李家是皇帝给她准备的试刀石,那等“荣惠公主”这把刀磨好之后,又会被用在何处呢? 萧懿龄不敢深想,她知道,早在她选择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她就停不下来了。 而走到何处,走到多深,已不是她能决定。 “对了,顾家那个孩子也不错,若是人手不足,也可以去找他。反正金吾卫也闲着。” 皇帝嘱咐完最后一句,便回紫宸殿继续看折子去了。 萧懿龄则是从善如流,出了宫便直奔左金吾卫府。 · 接待她的,还是参军赵群。 “启禀殿下,顾将军去京郊云岭大营查看了,长史孟迟近来来日操劳,病倒告假了。现在府里是下官的职位最高,还请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定当为殿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萧懿龄听着赵群的回话,突然想到,韩沉曾提过,金吾卫中最近因为顾定安,气氛十分微妙。于是问道“哦?你说的那位孟长史,告假几日了?” “回殿下,三日了。” “三日啊……呵,”萧懿龄冷笑,“你不妨去告诉他,既病了,便在家好生休养,以后都不用来了。” 此话一出,赵群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口中仍不断求饶:“殿下开恩啊,顾、顾将军今日已经罚过他,孟长史知错了,必不敢再有迁延疏忽。请殿下开恩啊。” 萧懿龄没有理会,吩咐道:“既然顾将军不在,那你就转告他,三月初二镇国长公主忌辰,孤要去皇陵祭拜,命金吾卫中郎将顾玄领一百人,随行护卫。” 她说完,也不管赵群的反应,领着公主仪仗扬长而去。 回到濯园,文杏皱着眉挠头,没忍住问道:“殿下,咱们在金吾卫那样指手画脚一番,不是上赶着惹人厌吗?” “嗯,我若不惹人厌,怎能显出顾定安体恤下情呢?” “殿下,您对他也太好了……”文杏扁扁嘴,“听说那孟长史在金吾卫中根基颇深,也很得军心。您此番若是与他结仇,岂不是难得将士爱戴?” “你想多了。”萧懿龄否认,“金吾卫从来战力不俗,乃是大景豢养的一只猛禽,但久无良主,也不免生出异心。” 文杏想起公主曾经的教导,接道:“越是有能力的人,越不容易收服。” “不错。若想收服那些人,最快的办法便是施恩。今日我做了一回恶人,顾定安便可收服军心——至少是这两个长史和参军的忠心。今后,我若再想驱使金吾卫替我做事,只要将顾定安握在手里即可。此乃一劳永逸之计也。” “何况,我为何要在乎他们爱不爱戴我?”萧懿龄反问道,“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能不遵皇命吗?” 她这话说得张狂,神情却显得十分落寞,垂眼看着裙摆的回字纹,不知在想什么。 文杏直觉她是话里有话,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下官赵云袖,求见殿下。” “进来吧。” 萧懿龄听见来人的声音,精神一振,又推着文杏说:“去吧,我今晚还想吃你做的炖羊肉呢。” 文杏明白,接下来要说的事,便只有殿下和赵典言能听了。遂出门,叮嘱了门口的侍女,这才往厨房走去。 · 赵云袖初到公主府,还没来得及换公主府臣属的衣服,仍穿着那身茶褐色的尚宫局官服。 “殿下,好久不见。”她屈膝行礼。 萧懿龄说着“不必多礼”,将她拉过来,坐在一旁的绣凳上。 赵云袖将她细细端详了一番,温柔笑道:“殿下的气色比年初那阵儿还好,看来是公主府的风水养人。” 算起来,赵云袖比萧懿龄大了整整九岁,她入宫做女官的时候,萧懿龄的母亲先惠妃还尚在世。 所以,赵云袖与萧懿龄虽名为君臣,但合作了这么长时间,早已互相熟悉,她看萧懿龄就像看自己的妹妹一样。 “等了这么久,才终于到了公主府。下官还以为,殿下把与我的约定忘记了。”赵云袖打趣道。 所谓“约定”,乃是三年前的事。 彼时赵云袖为萧懿龄做事,已有一段时日。 一天,赵云袖突然到拾翠殿求见,见了面又一言不发。久久沉默后,才说,求公主出宫开府之后,便将她也带出宫。 作为交换,赵云袖会在出宫之后,将她所知的,有关惠妃的事情都告诉她。 “我怎么会忘记呢?赵典言对我来说可是相当重要。更何况,如今孤想要一个女官,也不过是蓬莱殿一句话的事。” “是,殿下威武。” 二人谈笑了几句,才开始说正事。 “上次说到‘观音骨’,其实并非佛经中的观音大士,而是一味药。只是此药极为稀有,世上罕见,据说只生于高山峭壁之上,而且只能在初晨霞光中采摘,采下来后必得马上用玉盒盛放保管,才能保留其药性。植株通体金黄,在日出的金光中,显得格外神圣庄严,故名‘观音骨’。 “这药的作用嘛……《金刚经》中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②而观音骨便是教人沉沦在那重重虚妄幻想之中,整个人状若疯癫,自苦不堪,唯有舍弃肉身,方能得解脱。” 萧懿龄沉默良久。 其实,母亲刚刚去世那两年,她身边的德春娘子曾给萧懿龄讲过,母亲虽是宠妃,但这几年过得并不开心。 她常常独自坐着,又哭又笑,还常念着什么“高考”、“回家”之类的。正合了赵云袖所说的“状若风电,自苦不堪”。 后来她病得越发严重,一次陪懿龄玩时,突然发狂,险些将懿龄掐死,幸亏一个老嬷嬷进来送茶点,才将小懿龄救下。 母亲清醒后,便下令让四个贴身侍女轮班看住她,并不再与懿龄独处。 这些在萧懿龄自己的记忆中,都十分模糊。 她回忆起幼时,常常听见母亲给她唱歌、讲故事,还夸她背书背得快,那些温柔怜爱的声音彷佛就在耳边。 但睁开眼,却突然发现,母亲其实一直离她很远,隔着珠帘,隔着床帏,隔着大门。 她似乎,只记得事实中,那些温馨美好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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