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宸殿。 虽然是过年休朝,可总有各地问安折子和各种各样的急事递上来。皇帝不想都留到初十复朝之后再处理,便每日看一些。 年轻的皇帝甚是勤政,前夜看折子到二更,贴身太监薛怀贞三请四催,他才去歇下。 他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断断续续的,一会儿是那个在他幼时就去世了的父亲,一会儿是力排众议扶持他登基的嫡母,如今的太后。 后半夜又梦到了最近刚怀孕的辛昭仪。那是他最爱的女子。 亲政之后的唯一一次选秀,他为了拉拢朝中重臣,平衡各方势力,选了几个权贵世家之女入宫,每个都是权衡再三才定下的。 可唯有这个辛昭仪,当初的辛美人,皇帝第一眼见到她就确定了,他想要她入宫。 或者说,他想要每天都能见到她。 美人着红裙站在庭中,虽瘦弱,却别有一番风骨。 看着她的容貌,饱读诗书的皇帝都觉得词穷,只想到一句“玉骨清癯怯素妆,春风一醉九霞觞。①” 只是可惜,召她入宫后,自己却忙着政事。 开恩科,察查吏治,边关战事,样样都能让他分身乏术。外加还要先顾着安抚那些世家女子,不知不觉竟晾了她几个月。 只有偶尔年节宫宴时,远远地看一眼,聊作慰藉。 再见之时,她还是如初见那时一样吸引他,甚至更美了,不但色浓华,更觉香幽迥②。而她也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 唯一的缺点就是她有些小性子。 她总是喜欢问他同其他女子在一起做了什么,问完之后就垂着脑袋坐在那里,一副恹恹的样子,他不喜欢。可每每佯作生气离开,却又忍不住先去哄她。 今日也是。 前几日又因为一些小事,辛昭仪惹恼了他。 两天不见,他却觉得像两年一样难忍。看着折子也会想起她,吃着饭也会想起她,在别的妃子宫中坐着,又莫名忽然想起她。 他还没想好今天要不要去哄她,脚下却已经走到了她的宣微殿门口。 侍女德春忙出来迎他,说辛昭仪在后院赏梅呢。 那是他亲手为她种的两株朱砂梅。红梅绽放时在皑皑白雪中,如烈焰般妍丽。 后院。 她背对他站在梅树下。梅花初春才会绽放,此时仍是隆冬,树上只有些幼芽,她却赌着气在这里“赏梅”,直叫他不气反笑——她都快要做母亲了,却还是个小姑娘脾气。 德春上前提醒圣驾到了。 她微侧了侧身子,又转回去,道:“皇上?皇上不是恼了我了,又怎么会来这?” 他走近她,双臂从背后搂住她,头伏在她颈边,含笑认输道:“上次是朕话说重了。” 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没休息好的沙哑。 她半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 其实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就已经软了大半,只是还要面子地倔强着不吭声。 见她还在别扭,他张开斗篷,拢住自己和她两个人,又把手伸进她的斗篷中,找到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轻轻揉搓。 “月儿就饶了我这次吧,看在梅花快开了的份上。好不好?” 他笑着问,冷不丁地一口亲在她脸颊上,问一句“好不好?”亲一下,好像要一直问到她消气为止。 她被他这登徒浪子行径惹得再也绷不住脸,在他的斗篷中转身面对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才止住他的动作。 “梅花要下个月才能开,还早着呢。”她反驳着,却忍不住笑出来,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他终于见了她的笑脸,心里也安定下来。 又重新搂紧她,伸手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没关系,不管几月开,我都陪你看。” 她倚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声音低醇,似酒甘冽,带着些沙哑却更醉人。 她心中最后一丝委屈也消散了,抬头轻咬了一下他的脖子,说: “好。我们一起。” ———— 昨晚又下了一场雪,今天一早起来就冷得很,正午的太阳也没让空气变暖和。 文碧从外面回来,进屋先烤了烤暖炉,浑身的寒意缓了过来,牙齿也不再打寒颤了,才去萧懿龄跟前回话。 萧懿龄思索了半个多月,觉得出宫之前还是得再见父亲一面。所以方才叫文碧去紫宸殿递了正式请见的折子。 “紫宸殿的薛内官说,陛下今日去了宣微殿,不便召见殿下。我按殿下的吩咐,将折子留下,陛下看到就会召见殿下过去了。” 萧懿龄虽当他是父亲,可毕竟一年都见不上几次,最多的就是在各种年节的宴会上远远地看着。儿时零星的温馨记忆远得就像上辈子的事,对皇帝也实在说不上亲近。 听着文碧的回话,她决定今日先去拜见太后。 太后召懿龄进了蓬莱殿东边的暖阁。 萧懿龄一进门,就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旁边的小宫女帮她解下披风,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她才进入里间。 “给祖母请安。”萧懿龄俯身行礼。 “起来吧,快进来坐。” 太后喜欢清净,因此早就下令,命后宫无论嫔妃,还是皇子公主,每月初一、十五来请安便可,其余时间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萧懿龄抬头看着眼前的祖母。她还是记忆中淡然的样子,好像任何事都不能让她动容。 太后出身四大家之一的平溪赵氏,从小受的便是最正统的世家教育,贵女中的典范,入宫之后更是越发沉稳。 然而,她并非皇帝生母。 当年,太后十五岁入宫,给先帝做继皇后时,皇帝已经六岁了。二人名为母子,相处却如同姐弟。 先帝当年那满宫的嫔妃,均无子嗣。只有一个宫女,被先帝酒醉后临幸,生下了皇子,生产之后便去世了。 直到先帝猝然离世,后宫的妃子们也没能生出第二个皇子。 先帝虽然子嗣艰难,先帝的亲弟弟、当年的庆王爷却是个多子多福之人。 先帝离世时,庆王爷的长子、世子萧浚成已年满十七,长孙也已经周岁了。 因此当时很是有一些大臣支持兄终弟及,让庆王爷继位。 只是先帝终究是留下了遗诏。 最后,年轻的太后领着还不及她腰高的皇帝登上皇位。在赵家的支持下,按照先帝临终前的嘱咐,立下数位辅政大臣,其中就包括如今的宰相、赵家家主赵锡章,和谢家家主、国子监祭酒谢绪楷。 有了这些世家的扶持和太后从中斡旋,皇帝才算顺利走到成年亲政。 这其中多少艰辛,多少险情,她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愿去记。 皇帝亲政后,她便退居蓬莱殿,过起了养老生活。 每日养花煮茶,抄经静心,只与锦芳作伴,连赵家人也不大见。 萧懿龄每次来见太后,都忍不住叹一句保养有方。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三十多,只有眼角的细纹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她含笑看人时,目光温润如水,让人想把所有的心事都说给她。可若是严肃起来,便会使人想起这位太后年轻时,在朝堂之上是如何雷厉风行,如何与世家、与众臣周旋,那又是怎样一番风云。 · 萧懿龄禀明来意,说到自己不日便要动身搬去宫外的公主府,太后照例嘱咐了她一些侍从人选、府内布置等需要注意的事。 顺着这话,萧懿龄又说到太后当年对自己的教导之恩。 太后却道:“陈年旧事,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必谢。” 萧懿龄疑惑于这句“受人之托”,正要细问,锦芳却在这时端上两碗甜品。 太后挑眉笑道:“锦娘今天做了甜蛋羹啊,五娘你有口福了。” 说罢才突然想起萧懿龄那一吃鸡蛋,就浑身起疹子的体质,又是一阵可惜。 不知是锦芳在旁边,让太后觉得自在,还是被这碗甜蛋羹打开了话匣子,太后竟又主动说起了旧事。 “说到鸡蛋,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四五岁时,有一回误食了蛋黄酥,休养了好几天才好,可把你阿娘吓坏了。因为这事还跟皇帝闹了许久。” 萧懿龄面露怀念:“阿娘对孩儿事事上心,慈母之心,懿龄不敢忘。自阿娘仙逝,孙女大病一场,便对之前的事情都记忆模糊。 “但这几日孙女还梦见了阿娘,只是她脸色并不好,很是虚弱的样子,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便想起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不禁唏嘘伤怀。” 太后执匙,在碗里搅了两下甜蛋羹,道:“以后出宫去,你还要自己多多注意才是。学会管束下人,打理产业,衣食住行,也要让身边的人多上心。你阿娘在天之灵才能放心。”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③。你母亲惠妃,性子里虽有些桀骜,对你,却是十分用心的。 “那时她身子分明已经极弱了,却强撑着来到蓬莱殿,求我,在她去了之后照看你。转眼竟已是十年,你阿娘若见你出落得如今这副模样,不知有多高兴。” 太后说到这里,也有些动容地擦了擦眼角。 她又叮嘱萧懿龄:“皇帝给你封号‘荣惠’,也有希望你不要忘了孝敬你母亲的意思。‘惠,仁也。’④你父亲对你也期许甚高,你能明白吗?” 萧懿龄起身行礼道:“荣惠谨记祖母教诲,内尽与己,外顺于道⑤,做一个仁爱忠孝之人。” · 太后看着萧懿龄辞别后的背影,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曾经名冠京城的美人,面色苍白,通红着眼睛,跪在她面前,求她看顾自己的女儿。 惠妃入宫不过五年,未及三十岁便病痛缠身。曾经也算丰腴的美人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撑着一副油尽灯枯的身子,跪在她面前。 她去扶她,却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凉,好像那和暖明媚的阳光从不曾照在她身上。 她激动起来,面色泛起潮红,额角渗着冷汗,短促地喘着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抓紧太后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丝希望。 她说:“这宫中的人,我都不信。但是,唯有您。我信您没有害懿龄的理由。妾往日,侍奉不算勤谨,但此时,已顾不得脸面,只能厚颜来求您。求您,看在懿龄是您孙女的份上。” 她说着遗言一样的话,又要跪下,却被太后扶住。 她听见太后说:“好,我答应你,照顾并教导好她。” 一字一顿,一诺千金。 太后答应了惠妃,又一次背负上了教导一个孩子的责任,就像十多年前她答应先帝临终前的条件那样。 她不禁想,怕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萧家的。 第二日,太监来传讣告——惠妃薨了。 那一天,是七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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