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龄在兴庆殿旁的厢房中,换了备用的鹅黄色宫裙和珍珠白斗篷,才去到正殿。 此时兴庆殿中已是门庭若市。 皇帝的位置自然在最尊贵的宝座之上。阶下两侧分布着皇族、众臣和使团的座位,中间空出来场地供歌舞表演。 依照惯例,靠近皇帝的位子坐着皇子和王公,下面是使团首领,再次则是其他大臣。 萧懿龄甫一进殿就看到萧承祐正与一名红衣女子笑谈,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茵支公主了。 见到茵支公主第一眼,萧懿龄便明白了,为何苍隼部会派一个女子出使他国。 那女子长得比一般中原女子都高些,身形健美,一袭红裙胡服,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花纹,腰间挂着一条长鞭,脚下一双羊皮靴。 面如银盘,大眼睛高颧骨,让人一眼便觉得是个明艳照人的异域美女。 但走近了才能看到,她瞳色偏浅,呈灰蓝色。看人的目光像鹰,极具侵略性,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直让对方觉得必须得打起精神全力应对,才不至于落了下乘。 萧承祐正在与茵支公主交谈,注意到妹妹进入殿中,只向她点头致意。 萧懿龄回以一笑,经过萧承祐的座位又往后走。 后面才是她的位置。 她现在的身份是“受皇帝宠爱的公主”,她的位子也还算靠近皇帝,但仍是在第二排。 许是安排座位的人知道她与端王殿下亲近,便将她安排在萧承祐身后。 萧懿龄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趁此时四处交际,而只是坐在位子上,心中想着今晚的事。 这样的宴会,她只是来凑数的,也没人来打扰她。 直到宴会开始,她才回过神,随众人叩拜坐在阶上的皇帝。 皇帝的年纪已有四十,但保养得当,看上去还很年轻。望着这位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父亲,母亲日记中的记载不由得又浮现在萧懿龄眼前。 · 在这样的宴会上,随意张望是有失礼节的。 萧懿龄只在茵支公主上前拜见皇帝时,才借着打量这位异国公主的角度,观察了宴会中众人的位子。却发现对面臣子席位中,坐在鲁国公身后正是李钧。 半个时辰前还对着她恬不知耻大念艳诗的男人,此时已然转移目标,双眼放光,看着明艳动人的茵支公主。 萧懿龄见他这副嘴脸不禁嗤笑,又觉得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了,心下稍定。 余光里,她忽然注意到,对面席位还有一名年轻男子正看着她。 男子看起来二十左右,十分年轻,却坐在第一排,只比鲁国公稍低。 他一袭玄青色窄袖暗纹圆领袍,长发全部用玉冠束起,身姿挺拔,相貌俊朗。 明明穿着普通,但微深的肤色、深邃凌厉的眉眼和一身冷刃出鞘般的气势,都昭示着他与京城贵族公子哥们截然不同。 见萧懿龄看过来,他微微颔首,向她遥遥举杯。 他表现得似乎很友好,但萧懿龄内心却突然慌了一瞬,平稳的心跳突然变得东一下西一下的。 那感觉并不好受,她本能地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萧承祐也注意到了对面男子的动作,侧身回头道:“那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顾定安。” 萧懿龄闻言,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心想:“好一个英姿凛然的少年将军,怪不得狊乌特公主也会喜欢。” 这时皇帝也注意到顾定安。唤他上前问话,这场眉眼官司才算完。 · 宴会过半,皇帝又说了些“愿两国永好”“献节启新芳①”之类的场面话,便借口不胜酒力,先回宫休息了。 皇帝一走,殿上的气氛也随意了不少。萧承祐身负接待使团之责,却不能偷懒,仍在各位大臣和茵支公主之间周旋应酬。 觥筹交错之际,一个不起眼的宫女从侧门进入兴庆殿,低头站在了萧承祐侧后方。待萧承祐注意到她,才道:“端王殿下,谢校书有急事,请您到文晖阁详谈。” 萧承祐闻言面色一凛,随即离开兴庆殿,直奔文晖阁而去。众人只当是有紧急公务传来。 萧懿龄看着萧承祐的背影,仍安坐原处,低头喝着桌上的果酿,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那传话的宫女竟又回来找到茵支公主,说:“端王殿下请茵支公主到书房议事。” 茵支公主不疑有他,也随侍女前往。 萧懿龄看着对面李钧蠢蠢欲动,不安分的样子,心中嗤笑。 她回头对珠儿道:“这果酿喝多了竟也有些醉意,陪我出去透透气吧。”随即起身,向身后的偏门走去。 · 兴庆殿西偏门出来是一片小花坛,远处是名叫瑞霞湖的人工湖。 因为此处离皇帝寝宫紫宸殿不远,守卫颇为严格,瑞霞湖边还站着几个执勤的侍卫。 落日映在湖面如同洒金,光芒四射,刺得人眼前如梦似幻。看久了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影影绰绰的。 天空中飘着连头发都不会打湿的小雪。 萧懿龄在檐下站着,望向瑞霞湖的方向,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这几天她心里装了太多事。 母亲的日记,皇帝的转变,太后的态度,册封圣旨,李钧和鲁国公,年后的册封礼,狊乌特、苍隼部和茵支公主,甚至三哥随口提起的顾定安。 桩桩件件,每一个细节,她都忍不住一遍遍回想斟酌,生怕有哪里漏下。 全都是麻烦事。 萧懿龄觉得,这种感觉,好像小时候的那些线团。 那是大概五六岁的时候。 那段时日,母亲惠妃刚去世不到一年,母亲在时,给她留下的乳母嬷嬷也莫名病死。 她总是不知为何地突然感到烦躁。一点小事就能叫她大发怒火,无论写字读书还是品茶绣花,这些寻常静心的法子,都不能叫她平静下来。 旁人都说,她是走了她母亲的后路,成了个半疯。 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她不知摔了多少瓷器,撕了多少纸,甚至好多次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用头去撞一旁的瓷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本能地想让自己舒服些。 后来还是太后娘娘,听说了这些情况。她亲临拾翠殿,将萧懿龄接到蓬莱殿住了三个多月。 从炎夏到初冬,每天不做别的,只把她关在一间空屋子里,给她一团缠绕在一起的五色丝线。 太后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想,只看着眼前的线团就好。何时把线团全部解开,按颜色分开捋好,何时才能从房间里出来。 从每天把丝线全部扯断,弄得自己双手鲜血淋漓,到能专心在两个时辰内解开手中的线团,萧懿龄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后,萧懿龄最后一次从那个空房间走出来,太后才告诉她,“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②” 那日太后给她准备了一桌她爱吃的菜,吃完便叫她回去了。 独自一人走回去,迎接她的是一个全新的拾翠殿。 原本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的装饰都被换成了清新典雅的风格,殿中侍女也换成了比她稍长两岁的文碧和文杏…… · 萧懿龄在外面站了一刻钟,直到觉得冷了,才回到兴庆殿。 刚踏入正殿,就见一群人往外走去。 萧懿龄先以为是宴会结束了,可看众人都面色有异,脚步匆匆地样子,又觉得不对。 拦住一个内侍询问,才知道是文晖阁出了事。 “禀公主,是鲁国公家的李二郎,不知怎么,在文晖阁上与苍隼部公主起了争执。李二郎跌下楼梯,听说摔断了腿。鲁国公同几位大人正过去查看。” “端王呢?”萧懿龄忙问道。 “端王先前被谢校书叫走了,听说走到一半又遇到紫宸殿来宣,现在应该还在紫宸殿。已经有内侍去传信儿了。这苍隼部公主也在找端王殿下,说是要讨个公道呢。” 萧懿龄到时,文晖阁东侧外梯的楼下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施害者,被害者,围观者,家属,太医,还有内侍宫女们都挤作一团。 茵支公主满脸怒气,抱臂站在二楼柱子旁,冷眼看着楼下不知死活的李钧,和一旁焦急的鲁国公。 鲁国公见嫡孙昏迷不醒、满脸是血的模样,亦是焦急。 他气得面色涨红,又是不断催促太医,又是嚷着要找皇帝讨个公道。 · 萧承祐此时才赶到文晖阁,看着眼前情形,心想糟糕,此事定与茵支有关。 待见到李钧的惨状,又忍不住暗暗为茵支公主叫好。 可转念又觉得此事甚是棘手,谁接了都是个麻烦—— 首先,按理伤人事件发生在宫中,当由内庭司查办。 但,涉事双方一个是他国公主,一个是世家子弟,显然都不是内庭司审得起的。 宫城之内的案子京兆府也管不了,恐怕只能另外委派一个身份贵重之人主审此案。 果然,转眼间,这个麻烦就砸在了萧承祐自己手里。 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薛怀贞传来口谕,命端王萧承祐主理此案,刑部、大理寺、鸿胪寺协办,务必查清真相。 · 萧懿龄裹着一身珍珠白祥云纹斗篷,静立在远处,脚边是两丛尚宫局为了应景,赶制出来的牡丹绒花。 她看着萧承祐遣退众人,指挥内侍找来担架,将李钧抬到附近空余的厢房安置。又命人将茵支公主送回行馆,一切都是有条不紊。 刚才还乱糟糟一片的文晖阁东,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两个侍卫站在那里,不许人靠近。 雪不知什么时候变大了,落在萧懿龄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雪花被皮肤的温度融化。 文晖阁楼梯下,一滩深深浅浅的血迹静静地躺着,雪花落在上面,马上又融化在血迹里,那血迹也变得泥泞模糊。 萧懿龄神色莫辨,只看了一会儿那血迹,便要离去。一转身却看到顾定安无声地站在她身后,撑着一把油纸伞。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③。前路多风雪,这把伞借给公主,还望殿下保重。” 说着,他将伞面微倾,递给她。 雪夜里,顾定安的声音略带沙哑。 他站在雪中,筋骨分明的手握着伞柄,也像握着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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