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未到辰时,怡风就已经进宫晨省,述职去了。府里西原郡主的事情交代给了李总管和秦凤枝打理照顾。原本,客套应酬之事,凤枝甚是擅长,她便想正好趁此机会大展身手,让怡风对她刮目相看。只是她没想到,偏偏遇上的是一个刁蛮任性,不讲道理的人。 一大早上的,西原郡主用了早膳后便死缠烂打着要去游城。凤枝好说歹说就是劝不住。先不管这青天白日里,王妃郡主明晃晃去游城是否得体,是否合规矩礼仪,就说,这游乐之事,凤枝作为一个自小长在深闺中的女子如何知晓啊?可是,郡主毕竟是历国贵宾,又歇在越王府,凤枝作为王府女主人须得好生招待,让她住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才是。拒绝她的请求只怕也不妥。这可真是把凤枝为难着紧啊。此时,凤枝身边的一个贴身丫鬟提醒她道:“王妃,何不把这个事情交给那位去办呢?出了事情,责任在她。郡主玩得开心了,平安无事归来,王妃有功。”凤枝一想,说得在理,便差人去唤了裴乂过来。裴乂虽然听说近日有西原国的郡主来访,却不知道就住在了府上,更没想到,王妃居然会让自己带着这位郡主出府去游城。不过,只要细细想想,也能大概猜出王妃打的如意小算盘。只是,出府去玩乐此等好事,傻子才会拒绝吧,虽明知里面有茬,但是再难搞的事情也没有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大呀。当下,裴乂便先是假意拒绝一番,而后又演出勉为其难的样子,也就答应了。回五敛阁换过出门的衣裳后,便来正厅等着郡主,与她一同出府游玩去。 只见这西原郡主,肤色黄黑,眉淡眼小,鼻梁高挺,嘴唇单薄,脸上施粉画黛,一副野性跳脱的模样。发髻上缀一圈银制铃铛外,一身异域打扮,走起路来叮当叮当作响,甚是活泼动人。只是,这女子虽然面容灿烂美丽,可是神色间却多有几分不屑之意。行为举止,高傲不可一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待人接物一点为客之道都没有,仿佛自己才是主人一般。想必在西原也是一位任性霸道,无人敢惹的野蛮公主吧。 论野蛮和任性,裴乂还没输过谁呢。对付她,应该也不在话下。再说了,她一个异国公主来到历城,人生地不熟的,再怎么野蛮任性也闹出不什么幺蛾子吧。于是,两人携着奴仆数人,出了府,坐上两顶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闹市而去。 拐出了燕南街,前方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裴乂问了跟随的侍从何事,那人去看了究竟回来回禀道:“据说是万花园今日开园,大家都往那去看花呢。”西原郡主一听,把头伸出轿帘来,兴致勃勃问道:“什么是万花园?”那侍从转身去回道:“回郡主,万花园是历城内最大的花园,平日很少开放,今日园内举行赏菊大会,所以开放让百姓进园参观,现下,城里的人都往那去热闹热闹呢。”那郡主一听,玩心大发,立即吩咐众人抬轿跟着人群往万花园去。裴乂虽然也是个爱玩的主,只是人多不免觉得有些不便,但碍于自己的身份,说什么那郡主也必定听不进去,倒不如陪她进去疯一回,也就无话,由着她去。 好不容易到了万花园入口处,却是人潮涌动,轿子根本抬不进去。她们便只得下轿来,由侍从丫鬟们围护着步行进园。才进了入口,人挤人,你推我搡,不一会,便被挤得四散开来,再一回身转头,便不见了那郡主的身影,人海茫茫,园内又大,道路又多,如何寻得?跟随而来的宓宓早吓得慌乱无措,剩下的侍从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裴乂却依旧淡定,宓宓问她道:“小姐,郡主不见了,我们该怎么办啊?她对历城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再出了点什么事情,我们就小命难保啦。”宓宓一向大惊小怪,裴乂早就习惯了,也知道安慰是没什么用的,便吩咐剩下的那几个侍从让他们分开去找,找到了人后,就跟着她,酉时之前必定把她送到花园外的轿子处集合。那几个侍从领命,便走开了。剩下裴乂和宓宓,那裴乂方才对宓宓说:“那个郡主机灵着呢,你瞎操什么心啊。她是故意躲开我们的,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放心吧。咱们难得出来一趟就好好玩吧。”说着,便拉着她去前面的花圃赏花去了。宓宓还想问为什么,都一一被裴乂用话挡了回去了。 也不知道游了有几时几刻,但见日光已西偏,裴乂心里也泛起点点担忧。其实,在游玩时,她的心里都未曾完全放下,并不像表现的那么毫不在意。她想着郡主爱玩,必定去的地方都是最热闹的去处,于是她选的景也是那些人最多,最是热闹的地方,可已逛了半个园子也还是没看到那郡主身影,心中未免又多几分忧虑。 忽然,前方一幢恢弘的塔楼外,传来喧哗声,比起普通的人潮声多了几分刺耳的吵闹。裴乂疾步上前,宓宓紧紧跟随。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去,原来正是那找了半日不见的郡主在跟人吵架。裴乂正想上去把她拖走,忽而,看见和郡主的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不是别人,却是中秋时在王府内与她打赌的五皇子俞怡耒。但见那两个人,一个插着腰,一个摇着扇,一个怒目,一个瞪眼,一个顿足,一个捶胸,一个拖过路人来为自己辩理,一个恐吓那瞎参合的外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吵得是不可开交,难分难舍。裴乂因为不想与五皇子碰面惹起不必要的麻烦,便不敢贸然上前,躲在人群后,听了好一会,才终于弄清了两人为什么吵了起来。 原来是那西原郡主从裴乂等人身边逃开以后,便她自己一路到处游逛了去。来到这园内的画扇阁处,看见怡耒在和人斗诗,谁要是赢了便将那与“一生只此一杯忘却往后十年”的醉春风齐名的“千杯少”赏赐与赢者。“醉春风”是用春天的百花而酿,而“千杯少”用的是秋天的五谷而酿,制作工序多而繁琐,一步有错,酿出来的味道便会不醇,所以珍贵。此酒,越喝越上瘾,所以喻为“千杯少”,也就是喝了一千杯都觉得不够的意思。 斗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赢者取走上一届输者留下来的物品,而输者呢,也得留下贵重之物以作明年赏菊大会时斗诗赢者的奖品。而这坛“千杯少”便是去年的其中一个斗诗输者留下的,怡耒对此早是念念不忘,所以一大早便来此与人斗诗,好不容易才等到这坛酒上来,早是志在必得。而刚好赶到的西原郡主看着有趣,便上去与怡耒斗起了诗来。郡主的诗虽然作的不怎么样,可是胜在数目不落下风,诗意也能勉强凑合,众人也无可奈何她。毕竟这诗的好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你说你的好,我可说我的妙;你的意境美,我的内涵深;你的用词雅,我的遣句洁。但见两人把那菊花从播种到发芽到花蕾到绽放到凋谢又咏又叹又哀又悼,说了个遍,斗得是不分上下,胶着难解。 怡耒说出一句:“片片相思浓稠密” 郡主立马对一句:“垒垒黄土作路至” 怡耒又说一句:“自古重阳高风节” 郡主不到片刻,便回:“一吐芳香气艳绝” 怡耒大笑,高声又喊道:“满城风霜不掉色” 郡主不过半刻,又对到:“染成诗词寄秋意” 怡耒微微蹙眉,不服气地又道:“远岫半途费心机,求得东篱玉瓶枝” 郡主听了,磕磕巴巴续道:“南......南鸿......归雁......叠重影,羽翼......羽翼轻沾孤标气。” 怡耒不禁轻声赞一句:“好句,”而后继续道:“去年陈梦泣故人,今......”怡耒尚未念完,郡主便抢先续道:“今晨菊酒邀旧知” 怡耒嫌弃道:“不妥,不妥” 郡主却不理会,义正言辞道:“怎么不妥,我觉得很好,”对着围着的众人又道:“你们说是不是。”众人有附和的,有摇头不语的,有笑着看热闹的,只有少数人有认认真真在品诗。 怡耒无奈,只得紧接着作了一句道:“都说哀思月色里,唯有醉时可忘记。” 谁知,这么俗的一句,未及片刻,郡主便想了出来,道“秋天秋意秋风起,菊色菊香菊花开。” 郡主念毕,周围众人都不约而同笑了出来,连连说好。 怡耒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略思忖半刻,微微笑道:“黄金无香碾作泥,一抔净土出秋华。”谁知这一句却把郡主给难住了,左思右想,才回一句不三不四的道:“西风半夜落满地......几缕芳魂借......向瑶池,几缕芳魂向瑶池。” 菊是隐士之花,隐士向来不爱名利金钱偏爱凛霜绽妍的菊花,所以用黄金作泥去育出的菊花,如何不美得璀璨绚丽?可惜西原郡主是外邦人士,如何知道汉人对菊的情节?她偏不服,非要再斗。怡耒自誉有才,与人斗诗斗书向来没有输过的,却不曾想,今日遇到这么一个胡搅蛮缠的女子,便不顾身份与她理论起来。这西原郡主呢,在自己的国家骄横惯了,忘记了此时是在异国他乡,没人知晓也没人惧怕她的尊贵身份,她情急起来,便又是吵又是闹。怡耒年轻气盛,又如何受得了她如此这般的刁蛮?亦发怒上心头,与她辩驳。一来二去,便把好好的斗诗大会变成了街市吵架。 裴乂见着两人闹得不成样子,却又不好出去,左右为难,焦急难耐。突然,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见那郡主跑到那放酒的桌子旁,要去抱起那坛百谷酒,怡耒眼见着便又气又急,想跑过去与她抢夺起来。抢着抢着,也不知是谁的过错,那坛酒就掉到了地上,好大一声响,把围观的人都震得摈住了呼吸。好可惜,那美酒,还没进肚呢,就便宜了那地上的石板泥土,这回真的是入土育菊了。而那两个当事人呢,早被溅得一身的酒水,衣服湿透了,也不管不顾,先前在辩诗,现下又开始互相推卸起责任来,真是无休无止,让人没眼看。而事情也开始愈演愈烈,方才还只是两个人在吵,现在酒没了,怡耒气不过,叫上自己的侍卫把那郡主和她的婢女禽住,就要带她去衙门评理,那郡主不服,不断挣扎,与侍卫的扭缠中,不小心被其中一人踩住了裙子,她一往前走,裙子瞬间被撕裂了一大片,露出腿来,另外一个人想躲又不小心把她头上的发髻扯了下来,瞬间,她的长发滑落,头上的银铃掉下,惹起了人群的一阵诽议和嬉笑。一时间,怡耒和郡主都傻了眼,郡主虽然行为粗鲁,但到底是一个女孩,此时便委屈地呜呜地大哭起来。 裴乂见事情不妙,再闹下去,非得出事不可,便赶紧跑了上去,将自己的外衫披在郡主身上,与她解围,而后又对怡耒道:“这位公子,看起来也算是有教养有见识之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小女子,也不怕人笑话?” 怡耒正想为自己辩驳,却发现来人是裴乂,顿时由怒变喜,只笑着惊喜道:“姐姐?” 裴乂对他使了个眼色,摇摇头,他便知道她是不想暴露身份,便顺着她的意,和颜悦色地道:“姐姐,我可不是故意为难她,是她技不如人,还不讲道理,斗诗输了还打烂了我的这坛酒。” 裴乂知道这事郡主理亏,自己也不能蛮不讲理就带人走,她也不想用什么男女之别来逼迫他放人,思虑了片刻后,只见她凑到怡耒身边耳语道:“殿下,还记得您跟我的打赌吗?我吃完了那些糕点,你输了。” 怡耒看着她,笑道:“你果真是自己吃完的?” 裴乂回道:“那当然,莫不是您想抵赖不认账不成?” 怡耒又笑回道:“当然不是,既然姐姐赢了,那我自然什么事情都愿意为姐姐办。” 裴乂又认真地对他道:“如果我让你放了这位姑娘呢?” 怡耒一听,急了,道:“可她......” 裴乂又说:“您说过的,什么都愿意。” 最后,怡耒也只得委屈巴巴地说道:“那好吧。” 裴乂对他笑了笑,走回郡主身边,大声又对怡耒和众人道:“‘黄金无香碾作泥,一抔净土出秋华’确实好诗。公子诗才横溢,志境淡泊,不爱黄金爱黄花,小女子佩服。只是想问公子,如果我能接出下句,公子能否放过这位姑娘呢?” 怡耒一听,便欢喜道:“如果这位姐姐能接出下句,那我便放了她,姐姐请吧。” 只听裴乂道:“朱门玉户好风景,怎知篱下人饥馑。”念毕,裴乂见他愣住无言,便扶着郡主从人群中离去。怡耒还想再留她,巴巴地喊了几声姐姐,见她连头也不回,不禁低落丧气。身边的随从问他道:“殿下,您怎么就让她们走了?小人听着她那句诗对得可没有殿下的好。”怡耒自嘲地笑着回道:“你不知道,我先前的诗句自比隐士,爱菊,不惜碾了黄金去育凌寒绽放的菊花。她却回我‘朱门玉户好风景,怎知篱下人饥馑。’,她这是在骂我长在朱门玉户,所以才有黄金碾了去育菊,自以为是高雅淡泊其实是沽名钓誉,并不知道人间疾苦。世间大部分的寒英都是那些是冒着饥饿寒冷的人去栽种的,他们是用花换求生存,我们却只是把花作了园中风景还敢自比隐士高人,实在可笑。哼,我原以为自己与那些追名逐利的人不同,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需要去追名逐利便早已有名有利罢了。我连她一个小女子的境界都不及,还谈什么与世无争。”旁人听着,似懂非懂,也不敢再计较,只是扶着他自回王府去。 哎,不管如何,只是可惜了那坛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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