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藏书阁一共三层,第一层也就是她所在的这一层,雕工精湛的木质书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书册,从古今中外的大家著作到医药、历史、地理等学科,无所不包。每本书都被细心地编排在一个专门的书架上,按照不同的类别和主题进行分类,让人很快就能循着标牌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一层的墙上还挂着许多字画,有些年岁的墨香萦绕鼻尖,书架旁的瓷缸里边随意放着一些卷轴。 薛长平逛到一座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翻开,只见上面画着山川河流,标注着各地的地名。她找到京邺,两个蚊蝇大的字在书册的中上方,她微微惊讶,没想到,京邺虽说在塞北的南方,却仍处于整个太元的北方,她亦未曾想到,太元的国土竟比她想的还要辽阔。 也难怪乌汗人总是想要从太元手里割点肉。 “你手里拿的是《太元志》比较旧的版本了,上面记载的是太元的地势图,也有各个司、府的图册,府下面是城与县,太小便只记于当地的地图志之中。” 谭衍臣手中拿着一个卷轴,从门外进来走到薛长平所在书架的另一侧。 薛长平想了想,道:“那老师可知,除了北边的乌汗,我们太元,其他地方可有人烟国家?” 谭衍臣站在那边倒也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嗓音温润回答:“自然有。西边是外藩,与我们太元人身形样貌差异最大,他们平日说自己的语言,但是也会学习太元官话。南边是海,一望无际,海上曾有志义记载,海中有陆地称为岛,岛上居民凶蛮,出海多匪患。太元在目前已有的国家中来看,是地跨南北的最大国。” “可是,这么大的地方,皇帝管的过来吗?”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薛长平从书架的缝隙只能看到谭衍臣如玉如琢光洁的下巴和纤长的脖颈,闻言略有些不服气道:“是,我只知道,这里人人都觉得太元是了不起的存在,是因为他们生在京邺,享受着太元最好的一切。但是塞北不是,还有无数的小镇小县也不是,这说明现下的国家体法仍有积弊。” 谭衍臣倒是没有像王老那般呵斥薛长平,问道:“有何积弊?” “这盛世福泽天下人分配不匀,这权力太过集中,为何一人便能越过国家礼法,随意夺予生杀?” “你说的是皇权?皇权天授,这世上需有人来带领指导,你若读过太史,应当知道,原先天下都是部落群族,群族的兴衰依赖于部落的首领,而各部为争斗又混乱厮杀,直至始皇一统中原,集权各地的行政、军事、财政,是以强健国家的统一与稳定。” “是,我读到的史书中还有始皇后人继位残暴苛政,百姓苦。有人起义反抗,推翻一朝建一朝,如今的太元建国算是较久,但是我所知道的,不论王朝如何重建,那些角落里的人他们过的日子仍然都是穷苦潦倒,没有任何改变。” 谭衍臣这才从书架后侧绕来薛长平这边看向她,两人对立而站,窗外的光从谭衍臣身后扑来,笼罩在他的青衫上,一头墨色的乌发被一根木簪子半绾着。长身如玉,面色平和,薄唇樱粉,轻启道: “你只呆在那塞北,怎知这太元究竟如何?百姓若是不满这如今世道便不会立碑歌赞当今陛下治国有方,四方太平。如若百姓不满又怎会像现在安居乐业,歌舞生平?如若不满,又怎会街市繁华,商铺林立;城墙内外,民居四起;教化兴盛,文化昌荣?” 谭衍臣见薛长平垂眸沉思,又道:“塞北本就是夹缝生存的地域,是以造就你今天的性子。但如今太子已与乌汗首领谈和,乌汗保证不再侵犯塞北,并且两地往来通商自由嫁娶,若你现在仍生活在塞北,应当是不同的模样了。” 谭衍臣看向薛长平,只见她抬头意味深长问道:“那一城百姓的性命,便就如此不了了之?” “自古以来,流血牺牲从不可避免。那些百姓的牺牲换来后代的和平安详,算是烈士先祖,后人会祭奠赞颂的。” 薛长平觉得谭衍臣的话听起来似乎不仅没有漏洞, 还巧妙称赞了任何一方:杀人者和被杀者。 牺牲无辜百姓,真是一个国家强盛发展不可避免的悲剧吗? 可这明明是上位者的权力争夺的结果。 但她又下意识里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让她觉得怪异。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都督府对峙那日,结束之后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客栈的画面。 她那日被这面前之人翻云覆雨的话语权而震惊, 因为她绞尽脑汁磨破了嘴,却只换来被劫持刑审。 他和她是不同的。 是了! 她与他不同! 正因为他们不同—— 他谭衍臣出生就身居上位者之列,左相为父,太子为友。 在他眼里或许其他所有权力者的眼中,人命是达到目的的工具。 虽然他也体恤民情,为天下谋福利,但是他从未真正感受过下层百姓的生活和感受,而是以上位者的权谋目光去审判考量这天下。 “天下”二字,是强者的游戏,弱者的棺椁。 但她薛长平则是从穷苦人堆中侥幸爬出来的,无父无母,身边是被皇权玩弄的淘汰者,和当权者八竿子打不着。 她太清楚寒冬腊月挨冻受饿是何感觉,遭人白眼拳打脚踢是何滋味,官名利禄于她们这些人而言,犹如隔着一道天堑。 她不过是走运,借着一个身份,便轻易地从那深渊中被人捞起来。 或许谭衍臣是博古通今的八斗之才,才辨无双。 但一个名分地位所带来的天差与地别, 是他谭衍臣这辈子也不会体悟到的东西。 他心中所想所求的天下道义,公平允正, 与她薛长平所求的, 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东西。 薛长平心下了然。 低眉,不再反驳谭衍臣,而道:“老师说得有理。” 谭衍臣见薛长平似是听进去了他的话,低眉的样子看着也乖巧,便将手中的卷轴递去: “这乃是最新绘制的太元地图,三日内将这图背完,你手上拿的那本有简略的地质风物介绍,也一并看了吧。” 薛长平疑惑地接过:“背这个做什么?” “你不是道这太元太过辽阔,管不过来?人文地理便是了解这天下的第一要紧学问,太子殿下从小就要对太元的各地地势风貌了熟于心。你史学倒是不必再看太多,但还有的要学。” “你隐居在我这里,究竟能学多少还是看你自己。” “我也不多打搅,你自己慢慢看吧。” 谭衍臣说罢便出了藏书阁,剩下薛长平将书放好,小心打开卷轴,只见密密麻麻的图纹注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比她方才看的地势图要复杂细致百倍。 三天时间。 这谭衍臣倒也瞧得起她。 薛长平不耽搁时间,便将卷轴拿去窗边的案几上,寻了张白纸,沾了墨开始临摹这地图。 她先是细细端详一番。 自太元北,黄沙戈壁逐渐变成开阔平坦的湖河绿洲。地势从西侧陡峭山陵转为平原,一条纵横东西的河流两侧的城镇数量颇多,皇城京邺就在这大河的南下,地处整个太元的西北平原上。边陲到京邺之间主要城池共八座。 而南方是以太元中间一条山脉切割开往下走,山脉自京邺下的西北延展至东南,却在这交界猛然断壁,一条江流自太元极西南的雪山奔向东海。南方总体的河流湖泊比北方多上许多,所以一旦到了夏季或其他雨季雨水洪灾更多,因环境更加不稳定,因此南方的居民总体上比北方少上一大截。 薛长平对这太元地大物博了解更深一步。 窗外日光西斜,眼见着太阳要落山,薛长平点上烛光,继续对照着书中的解说分析这卷轴上的地图。 她原先在客栈里的时候,闲下来就去看掌柜的给的典籍,读的越多,她便越是觉得自己所知甚少,从前眼界甚窄。 如今看着地图册感觉更甚,这江山大好,各地风物五花八门,越读越觉得有意思。 自离开小镇后,这样的日子于薛长平而言弥足珍贵。 一夜烛火燃尽,薛长平伏倒案前睡的深,昨夜几时睡着的她也全不记得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薛长平拱起身,抽了口气抬起压麻了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姿势睡久了甚是酸疼。 腿也麻了,一时起不来,便冲门外道:“进来吧。” 进来的人薛长平有些面熟,正是之前在渃水城的小侍女,小桃。 小桃端着早饭笑眯眯地进门:“见过郡主,公子吩咐这几日就由奴婢来照顾您,您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薛长平见是认识的人,笑道:“咱们真是缘分不浅。今早吃的是什么?” 小桃手脚快的给她端上来:“有鲜菜猪肉粥,金玉碟,水蒸蛋,还有新鲜采摘的果子。” 薛长平闻了闻味道,味蕾大开。 打开那道金玉碟,没想到是盘玉米粒,这名字起的倒是讨巧。 待快速洗漱后,坐在桌前一口热粥下肚,薛长平觉得自己一身疲态一扫而空,心里直道太幸福了,若是掌柜的和四娘他们也一起吃该多好。 正想叫她二哥也来尝一尝,云鸣正推门而进,嘴里吊儿郎地当叼着根狗尾巴草: “喏,这是你府上托人暗中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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