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徽坐在皇帝才有资格乘坐的革輅里,唯唯诺诺不敢动。 她一开始以为只会被安排在随行的马车里,没想到康熙会让她坐上御驾。 康熙看清徽低头一脸局促的样子,眼里闪过一抹笑意。那日保成和她在储秀宫的事,嬷嬷可是一五一十地禀告了他,她倒是胆子大,连太子都敢逗弄。 他转念一想,这丫头先前突如其来的一句“皇上姐夫”,不也把他惊着了。他后宫里的姐妹花不少,敢这么叫他的,她还是第一个。 但大抵这些事尚在康熙可接受的范围内,他不曾降罪清徽,只是赐下教养嬷嬷,管束其行事举止。 他俩不出声,胤礽倒有些坐不住了,他央求皇阿玛把赫舍里贵人叫过来,就是想让赫舍里贵人陪他一起的。 康熙看出自家儿子的小心思,捏了捏胤礽的小手,让他不要着急。 先前清徽急急忙忙过来,还带了个小包裹,康熙这会眼带询问地看向她手里的东西。 清徽意会过来后也不急着说话,安静的打开包裹,里头是一本书。 “看的是什么书?” “回皇上话,是东方朔的《神异经》”。 她起初是想着,来回两三个时辰的路途,不看点什么打发时间的话太无聊了。 “你倒是爱看这些神神怪怪的” 天子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喜怒,可也就差没直接说她不务正业。 清徽表面上故作羞愧的低下了头,实则腹诽,她看书不看些自己喜爱的书,难道要专门挑他喜欢的来看?假使她读遍四书五经,博览经史子集,她是能考状元还是入朝为官啊? “行了,你带太子一会”康熙看着一直扒拉着他衣摆想说话的宝贝儿子,嘴角泛起笑,“朕有些乏了,小憩一会,你照顾好太子”。 得了他允许的胤礽就像小鸟投林一般,小腿噌噌地就往清徽这边走。马车一路行驶有些颠簸,胤礽走路没站稳,差点就要摔倒,清徽忙一把伸手抱住他。 不然帝王让她照顾好太子的话音刚落,下一秒太子就摔了,她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不过这皇上真的不介意让太子和她亲近吗?毕竟她是赫舍里家的,太子身为储君,和母族交往过密的话,皇上未必会喜欢。 可是眼前男人说小憩似乎真的就闭眼睡着了,对方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看得出来最近几天应该没怎么休息好。 胤礽看康熙睡着了,懂事的压低声音和清徽说话, “赫舍里贵人,你准备做什么啊?” 清徽一来不敢大声说话,二来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她也不知道能和太子干嘛,最后只能说,“要不我给太子殿下念书吧?” 她打开东方朔的《神异经》,随便翻开一章就开始念了起来, “东南方有人焉,周行天下,身长七丈,腹围如其长。头戴鸡父,魌头,朱衣缟带。以赤蛇绕额,尾合于头。不饮不食,朝吞恶鬼三千,暮吞三百,但吞不咋。此人以鬼为饭,以露为浆,名曰尺郭,一名食邪......” 胤礽这会还未出阁读书,平日里启蒙大多也是《三字经》和四书一类的书籍,一下子听这种志怪类的听得津津有味的,就乖乖坐着了。 待康熙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胤礽躺在清徽大腿上听她念书的一幕。 虽说清徽的脸庞稚嫩,但康熙还是蓦然想起了仁孝刚和他成亲时候的样子。 细看的话,这赫舍里贵人还是和仁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的。可偏偏这像的来又觉得哪里都不像,仁孝那会比她高些,长得也更成熟些,说来仁孝还比他大上四个月,他私下玩闹时曾叫过她姐姐,直把她羞红了脸。 仁孝的性子也更害羞,刚成亲的时候,常常会因为和他对视就忍不住脸红,哪像眼前这个丫头敢没规矩的叫他“皇上姐夫”...... 这赫舍里贵人性子还惫懒,仁孝在她这个年纪,却已挑起皇后的担子,兢兢业业打理后宫诸事宜,在鳌拜和三藩最艰难的时候,都和他风雨同舟。 他知道,这赫舍里贵人不是仁孝,一个小小的贵人焉能与皇后比肩,她也不需要有仁孝那般的才能。但他的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将她们之间进行比较,这大抵是他难以控制的私欲,明知不需为,比较无意义,却还是这么做了。 康熙一开始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召赫舍里贵人进宫,他对宫里再来一个赫舍里家的女儿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觉得他已经拥有过了这赫舍里家最好的姑娘,没有人可以随便替代仁孝的位置,否则即是对仁孝的不尊重,亦是看轻了他。 但后来想着既然召孝昭的妹妹入宫,如若显得对两位皇后母家太过厚此薄彼......更何况,康熙想到了太子,他这么做多少也有几分为太子考虑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这人接进来,倒是和保成一样的孩子心性。 这头康熙心思百转千回,清徽却是看着在她大腿上的小豆丁快睡着了,停下了念书的声音,她想转身看看康熙怎么样了,不曾想一转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康熙的目光很复杂,包含了天子内心那些微妙而隐秘的心思,清徽没有避开他这样的眼神,相反的,她努力感受着他眼神下的情绪,她有点感受到了,眼前的帝王似乎在借她怀念着某个人。 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对视,康熙出人意料地没有训斥她胆敢直视天颜,他反而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只说了句,“把保成叫醒吧,快到巩华城了”。 下车后,康熙牵着尚有些犯迷糊的胤礽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清徽正了正脸色紧随其后。 她这会一脸肃穆的模样也是为了在康熙面前做做样子,如果问她本心的话,她肯定是没有什么哀戚的,她来之前就想着赶紧把事情办完,然后她就可以回到储秀宫继续躺尸了。 此时的巩华城还不像后世遭到损毁后的残败荒凉,内有大小庙宇20余座,包括城王庙,龙王庙、土地庙、五道庙等等。此外,东门镇辽门内有太清宫,砖石结构,歇山重檐,建筑形式独特,豪华雄伟,颇为气派。 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的梓宫都停灵在巩华城的殡宫里,祭拜的一切事宜准备好后,宫人们备水,康熙、胤礽和清徽三人净手、拭脸,以示庄重。 康熙先上的香,随后是胤礽,上香后行三跪九叩之礼,再到清徽。 待清徽行完礼欲退到一旁的时候,却冷不丁的听到康熙问, “你可还记得你姐姐长什么模样?” 听了这话,清徽一时间有些为难。这副身体出生的时候,仁孝皇后已经入宫了,原身并没有怎么和她接触过,自然是不记得她长相的,可贸贸然这么说出来,会不会惹得皇帝不喜,觉得她对仁孝皇后没有敬重之心。 思虑再三,清徽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臣妾出生时,姐姐已经入宫了,加之臣妾当时年幼,未曾见过姐姐几次。” 康熙似乎就是心血来潮随口问了她一下,她这么说也没有怪罪,只点了点头。 随后康熙对她和胤礽摆摆手,“你和保成先出去吧,朕在这里待一会”。 这是想独处的意思了?清徽也很上道,立马屈膝福礼后便拉着胤礽的手准备出去。 没想到一直在她面前没怎么耍过脾气的胤礽这会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跑到康熙面前,一副孝顺好大儿的模样抱着他的腿,“皇阿玛,让保成在这里陪你吧”。 稚子的安慰温暖了康熙的心,只见他蹲下来摸了摸胤礽的脑袋, “乖,你先和赫舍里贵人出去,皇阿玛有些话想和你皇额娘说”。 胤礽见撒娇不成,只好嘟了嘟嘴, “那好吧,保成在外面等皇阿玛,皇阿玛你也要帮保成多和皇额娘说几句话喔......” “好” 目睹全程的清徽:敢情只有我一个人尴尬? 当她牵着小豆丁的手出去外面时,虽然不知道康熙这次为什么叫她一起来,但她做的事和照顾孩子的小保姆没差,尽管她才十二岁,但清朝也没有什么压榨童工的概念。 小豆丁这会又不像刚才那样甩开她的手了,反而围着她转, “原来你也不知道皇额娘长什么样噢”。 清徽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又听到他天真的一句, “那赫舍里贵人你说,皇额娘会知道孤长什么样子嘛?” 明明才小小年纪,脸上却有着一抹哀愁。他心里也许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却不想接受,偏偏生在皇家,他没有因为这个任性的权利。他的皇额娘因他而死,他的生辰即是额娘的忌辰,他在这一天只能是伤心的。 哪怕清徽此前对他一直说不上喜欢,偶尔逗弄也只是觉得他可爱,类似一种逗宠物的心理,但此刻她还是不由得对他起了怜惜之心。 她转身看了眼殿内紧闭的大门,摸了摸胤礽小豆丁的脑袋,也许是这位帝王想单独和爱妻们待在一起抛下小豆丁的举动,有点戳中了胤礽的敏感处。 或许这个时候来个善意的谎言会更好。 “会的,仁孝娘娘会知道太子殿下长什么样的”。 “?”胤礽本来已经不期待听到回答了,“你怎么知道皇额娘会知道孤的样子?” “因为去世的亲人都会化作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当太子殿下想仁孝娘娘的时候,不妨抬头看一看天空。” 清徽说完后半蹲下来,主动抱了下胤礽,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生辰快乐,太子殿下”。 就当她准备松手站起来的时候,胤礽却是搂住了她的脖子,清徽听到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谢谢你,姨母”。 本来对他心生怜惜的清徽:额/_ \,她真不想那么小就被人叫姨母,感觉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样。 * 回去的时候,清徽和胤礽都累了,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没多久两个人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徽靠着车壁,胤礽躺在她旁边,他上车的时候选了和她一边坐,康熙也没有说什么。 看着眼前睡着的人,一个是他的孩子,另外一个看起来也像“孩子”。刚从妻子们的棺椁灵前回来,康熙的心绪尚未平复。 他一下子又想起,仁孝还在时,他曾和她说过,将来想生个像她一般的女儿。 康熙看着清徽,想着若他和仁孝有女儿,是否会长得和这赫舍里贵人一样,和仁孝相像,性格上又更为大胆古怪些...... 以前的愉悦时光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而今看来,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到宫里,梁九功伺候着康熙下车,康熙轻手轻脚地抱着胤礽从车上下来。 就在梁九功准备再掀帘子的时候,康熙却是道, “赫舍里贵人睡着了,找她的宫女来伺候她起身吧”。 “嗻”。 可就在梁九功微微掀起的半角帘子里,他赫然看见,清徽身上盖着的半张明黄色毯子。 * 这天晚上,夜色清宁,满天星斗。 康熙送胤礽回毓庆宫的路上,不知道为何,小人儿却是撒娇要他抱。 “怎么了这是?” 康熙满眼笑意地看着撒娇的儿子。 “皇阿玛,保成想问一个问题,你不可以怪罪保成噢。” “说来听听” “皇阿玛,这赫舍里贵人长得和皇额娘像吗?” 康熙没有想到胤礽问的会是这样一个问题,整个人愣了下,又想起今日里的种种思绪,最后说了句,“像的,但又不像”。 搞得胤礽的小脑袋瓜迷惑,这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却见康熙下一瞬满脸认真地看着他, “无论像还是不像,保成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皇额娘是你皇额娘,是我大清朝的国母,赫舍里贵人是赫舍里贵人,她是你的姨母,这就足够了”。 “那保成以后得空的时候,可以去储秀宫找姨母吗?” 稚子仰起脑袋问他,可康熙有点纳闷。保成怎么会改口那么快,明明之前还只是叫着赫舍里贵人。 “朕为何不允呢?” 如若他和仁孝有个女儿,怕不是和赫舍里贵人差不多的年纪,那样子保成就有一母同胞的姐姐了,康熙一下子又想起了早夭的承祜,心下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还是怜取眼前人,他摸了摸保成的头。 突然,康熙又听到胤礽问, “那皇阿玛你会时常想起皇额娘吗?” “嗯,会”。 “那皇阿玛你想起皇额娘的时候就抬头看一看天空吧,姨母说皇额娘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 胤礽一手搂着康熙的脖子,一手指着天空, “皇阿玛,我觉得天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皇额娘,你说呢?” 康熙跟着胤礽的手指抬头看了看天空,繁星闪烁,而他的孩子在找额娘,他内心的柔软之处陡然被触动,他想,他明白保成改口的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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