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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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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些倒霉的事会发生,比如说于冬春之交对敌营放火时,盛行风向正从西南风变为东北风;放箭时那片乌云移走了,阳光正盛,而且你还是逆光;想要渡河,人马走了一半,而河水正由于上游有人炸了堤坝而暴涨;想要袭击敌方的弓箭手,面前的土地却由于昨夜的暴雨泥泞不堪。

而类似的事正发生在鲍德温身上。老实说,他一开始并没有结果自己性命的打算。所以,当他听到女孩说出那种话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他聘请了一位比萨的著名建筑师(此前曾为路易七世效力,在皮卡第地区建了许多成功的防护措施,以复杂的墙体构造和造深壕沟的技术著称),计划在亚实基伦和耶路撒冷间以最快的速度建一座城堡。“城防永远也不嫌多。”高弗雷曾经这样说,食指关节叩击的是地图上阿喀巴至加沙的那块地域。

然而现在萨拉丁势力所及范围显然已经超出几年前的防范区,最近的一次他的人马已逼近亚实基伦,而南方每年(有时每个月)都不断有城堡沦陷。

“就像往大海中投下石子......”财政大臣支支吾吾道,站在他面前紧张扭捏地搓着手指。

“但我们必须投。”他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把一枚棋子放置在那块地图上,檀木与象牙的清脆磕碰声代表他的决定。

在这种烧钱的蠢事上他总是不容置喙(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座初看不起眼的防御工事会在对阵萨拉丁的第一战中给他极大的助力),于是倒霉事就接连发生。他始终记得威廉教自己下棋时悟出的那个道理:要想避免一切,唯有停留原地。而这是他最后才会做的事——除非被疾病剥夺行动与决策能力、除非脑子和口舌都不中用了,他永远不会任其发生。

逐渐习惯长距离骑行后,勘察地形、决定选址及督建之类的小事他一般简装出行,不带多少人,多则十五,少则七八。偏偏那个意大利建筑师不适应黎凡特的气候,中途中暑腹泻不便移动,只能再派人把他接走。

然后这一阵“兵荒马乱”后,他在巡视工事时迷路了,最后只能气愤地扯着嗓子喊人也没有一个应声。

是主要放弃我。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我是被弃绝者,自始自终都是。

太累太热了。汗水浸透了最里层的衣服,使它紧紧贴在身上,活动也受限。最麻烦的是尚且健康与已经病变交界处的皮肤,刺痛顺着疮疤与伤口渗入,沿着神经爬行,令其战栗抽搐,就像火苗点燃引线却不知在何处炸开。

他跳下马踉踉跄跄地走着,努力在并不平稳的沙地上通过视觉配合找准感觉。患病六年后,双腿的情况比手好不了多少,像两截只剩下偶尔抽疼的木头。可能这次骑行时间过长,腿间还有擦伤。现在只觉得热,一定是热昏头了他才会迷路,如果头脑清醒,他能找准从更远的加沙回耶路撒冷的路。

但他很清楚这都是借口,现实就是,他要死在沙漠里了。找了沙丘的阴面坐下,松开马缰,毛色雪白的骏马低下头蹭着它疲惫又狼狈的主人。

他看着泛着水光的食草动物的眼睛,想起了河与树、玫瑰与月桂、山坡与花园;摩擦手套布料的皮毛令他想起陋巷的流浪狗、王庭的波斯猫、加利利的山羊……无数意象在眼前重叠出现,犹如幻觉,又像《玛斯纳维》和《列王纪》*里的细密画插图。(*中世纪苏菲神秘主义/波斯史诗)

“布克法罗斯*,”他轻声叫它的名字,摩挲着它的面孔,“我不是亚历山大,注定无法给你带来荣耀,难道你要陪我渴死在这里吗?”

(*亚历山大的坐骑,意为“牛首”。)

他拍拍马的脸颊,任凭它走开,脱下碍事的链甲和罩袍扔在一边,就这样躺下,运气好的话很快能解脱……反正他已经受够了只有失去没有获得的生活。

在背阴处睡着后他竟然没有做梦,祂不愿意施舍卑微的仆从一个最后的幻想吗?不愿意让他看看作为普通人长大的自己会有怎样的人生吗?继承父亲的木匠铺面、每天与刨花屑为伴、娶一个和自己一样普通的女人再生一堆同样卑微的孩子......或者继续现在的职业,三十岁的他战功赫赫、相貌堂堂,统治着奶与蜜流淌的应许之地,被誉为第二个祭司王麦基洗德......又或者,他会梦见四五年后他的......

………

不知过了多久,一根硬邦邦的细木棍戳上了他感觉尚在的左肩。

“你的马呢?”

见鬼。他想。活下去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想要爬起来,但脑袋昏涨得厉害,甚至觉得耀眼的阳光撕裂了沙丘投下的阴影,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赖床的孩子,理智被偷走,意志被掏空。

“会有人来接我的。”其他的随它去吧。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记得,她有着可爱的北方口音,后来也没有离开,而是把他拉起来,微凉的手放在他额头,那一瞬原本散漫的声音比母亲更关切:“你发烧了。”

———————————————————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

他的头像至精的金子。他的头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

干巴巴的女声念着,发音虽准,但咬字太重,失了诗句应有的美感。

“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鸽子眼,用奶洗净,安得合式。

他的两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

他有时查看公文条款,有时在地图上圈圈画画,但变形的手指不听使唤,手套容易把墨水蹭开,需要不时去洒吸干墨水的沙子(总之,做这些精细的活可真是难为他了),于是烦躁地搁下笔问对面读着《雅歌》的金发少女: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会把你偷穿男装*的事说出去?”(*中世纪女子穿男装是重罪,圣女贞德因为这个原因被烧死。)

她“啪”得一声关掉厚厚的硬壳手抄本,将它推到桌子的右侧(它的边缘和桌沿码得整整齐齐),“说出去了又如何?”她倾身凑近瘦弱的少年,蓝灰色眼睛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像那些行止只为吸引贵族男宾的娇小姐,“我父亲的确不懂变通,但还没有虔诚到要把我火刑处死。他至多立马把我打包嫁人。”

“请注意你的口音。”他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平静冷漠,撑着扶手靠回去,尽量不和她距离过近(希望对方还没有知道自己的病症),但在她看来是被吓怕了,“出于你亲爱父亲的建议,我完全有权,让你一直读下去,直到你能像他映像中有教养的巴黎小姐那样讲话。”

“哦?恕我冒昧,陛下自己就没有一点口音吗?所有人讲拉丁语时不带任何口音就是一件好事吗?”说实话她现在发音标准了不少,至少不会再出“忧郁”那样的问题。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因为耶路撒冷的王庭宫人大多来自北法,他自己就带着祖辈洛林与安茹的口音。而且.....岔开话题错在他身上,用“偷穿男装”威胁她,一来是因为觉得这姑娘有些太“放肆”(至于为什么他无法在她面前树立威信,可能是因为那第一次见面),没有那种老古板的意思;二来纯粹是想和这个相对陌生的同龄人找话说。

“高迦米拉,”当他用这个名字称呼她时一般比较郑重(她告诉过他,达芙涅是母亲对她的称呼,一般在亲友间使用),“之前对你的所有针对,我在此致歉。你能否…”他撇了一眼空荡荡的图纸和被建筑师写的密密麻麻的文稿(尺和铅块、羽毛笔、吸墨沙搁在一旁),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你能帮我画一张简单的城防图吗?”

她看着桌子道:“可你是国王。”你完全可以把这活交给别人。你也可以命令、而不是请求我替你做事。而且,她品味出其语气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那是一位少年国王不太可能有的不自信和压抑的苦涩。

“更精确的图已经送到工地上去了,”他声音低低的,有点落寞,“这是我每日学习的一部分。我只要有利用到这些城防措施的可能,就必须尽量了解它们。但是......”讲到这里他的目光在手上略一停留,很快移开,“我画不好。”

……

达芙涅发现鲍德温其实也有男孩们爱买弄的通病(比如说,他刚才一直在解释那幅图纸上写的种种构造,就算没有亲自画下城防图,这些了解也不少了),只不过他的确懂的很多,而且足够细心,知道何时该停下来,比如说现在。

他静静地站在一边看她在另一张纸上计算比例,并通过平移两把尺连通角度也精准地复制到图纸上,将建筑师的几个局部草图组装成整座城堡的剖面图。这一切她做的很快,似是训练有素。

“你画得很仔细,”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为了看清她在纸上标的数字,“我不认为自己能做到把每两条线比例都测量出来。”

然而她一抬起头,他就仿佛恢复了意识要后退一点:他们之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大约三四步。就连那日见面,她要把他拉起来,也是犹豫了许久才把手给她。为什么?她又不会怎么他,难道圣城之王要保持童贞终生不娶甚至不可触碰女人?她又想起方才他话语中隐藏的不自信与压抑的痛苦,考虑到他是否有什么缺陷,可上下打量几遍后也没有发现多少瑕疵(如果那种十几岁男孩特有的单薄脊背算瑕疵的话),他甚至如同《雅歌》里说的那样,“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

她意识到了这种无言的尴尬,向鲍德温询问一些构造原理试图解围,然后他们又谈了起来,从迪奥多西城墙的大理石砖和罗马红砖的不同材质到墙的宽度与投石器宽度的契合,从希腊火的几种可能配方与不同用法到投石入射角与最佳撞击形状(是三角形),从热衷于地道战的塞尔柱突厥到个个精于骑射、在沙漠里神出鬼没的萨拉森轻骑兵,以及那个听命于“山中老人”、在刺杀行动前让成员吸食大/麻、从未失手的刺客组织*.......

(*指阿萨辛。)

后来他们又把目光转移到地图上。他不再介绍那些自己相对擅长的东西,而是像一个谦逊的学生一样向她探求更大的世界:萨克森在哪里,每一任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否都要南征意大利以求教皇加冕*,美因茨大主教一般都出自哪些家族,如何用豢养的灵缇和红隼狩猎,哪里出美酒,啤酒的酿造方法,猪和牛的三十种做法,在没有鱼的内陆地区如何度过斋月**......

(*腓特烈二世(红胡子)以及前几任皇帝就是这样做的。

**基督教斋月荤菜只能吃鱼,而德累斯顿深居内陆。)

他们聊得居然相当开心,这过程像两本打开的厚书相对而立(尽管由于阅历局限,一大半还是空白),互相阅读,纸和纸、页与页由于思想的清风不断翻动,它们的边缘由于对话而摩擦,而且这书的内容如水的形状不断变化、永远读不到尽头。最后他甚至请求她每天午后两点至四点过来,讲讲萨迦传说以及尼伯龙根指环的故事。(“他们有时叫你布伦希尔德,是吗?”他问,“我想知道她的故事。”令她奇怪的是,算得上博闻强记的他似乎对北方传说一窍不通。)

“我们才认识三天,不是吗?”

夕阳下,他们坐在罗马式长廊的大理石长椅上。暖红色的光勾勒出他侧脸有如象牙雕塑的优美轮廓,柔化了眼尾和鼻梁原本有些锐利的弧度,蓬松柔软的浅金色头发很快镀上一抹微红,教她看得入迷。

“你想说,就像认识了三年?”

他难得坐姿随意,向后稍稍仰头,略微摊开双臂,她也同样抛弃了先前的拘束。他余光瞥见自己戴着手套的左手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手,于是迅速收回,倚着栏杆坐正。我是不可触碰者。每当此时,他都会告诫自己这句话。

“我不认为你是(她想说:话多的人。又觉得他可能认为这只是个贬义词).....不,我的意思是我认为你一向沉默寡言。”她不喜欢他面对大多数人的样子,要么蛰伏、观察着,像一条冬眠的蛇(更像是等待时机俯冲而下的鹰,因为他的目光永远清醒而锐利),要么说着书面化的以长长的从句修饰的语句,永远都是一个腔调:温和却淡漠。那是一种理解但不在乎、冷漠到抽离一切的情感:我知道、了解、深感抱歉,但遗憾的是无能为力。

“人们总是对旅途中的旅伴倾诉,而不是对自己的邻居。”她更不喜欢他的另一点是,总是拐弯抹角地说话,仿佛不用隐喻和不穿衣服一样伤风败俗。

“所以我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所以我们的相逢是短暂的?

“不。你只不过来自我不熟悉的地方。”的确只是个陌生人,因为我们之间注定不会长久,哪怕.......“我很想了解自己素未谋面的故土(洛林、布永),我喝过勃艮第的酒(这次他撒了谎),想去看看那些葡萄生长的地方,还有你的家乡德累斯顿,易北河上的晨雾,”他面露向往的神色,一双漂亮的蓝眸亮了起来(仿佛视线能穿透层层坚硬厚重的石砖,看到那个陌生的世界),情绪激动时原本清澈的嗓音会变得有些嘶哑艰涩,“我不想.....”

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很快,就像一滴水掉落在滚烫的铁片上被瞬间蒸发,他的热情也随之消散了。鲍德温恢复了先前的冷静克制,不着痕迹地饰去那个话题(“能被称为圣城的保护人、耶稣的守墓者,我已经非常幸运了。我理应别无所求。”),很快两人在宫殿的伊/斯兰式檀木门下分别了。

“Sala”

他停留在门后,按照耶路撒冷的风俗以这个词告别,笑容在檀木门雕花投下的斑驳阴翳里模糊不清,看上去神秘而忧伤,“是平安的意思。”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陈旧乌黑的大门下转身离去的背影,白袍的一角只在回廊的尽头一闪就消失了,仿佛不曾现于人间的幽灵。

在离开耶路撒冷后,她试着回想他不曾说出的话。或许她会猜到,但已然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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