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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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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是用巴尔干出产的大理石雕刻的,虽然它很适合东地中海酷热的夏季,但即便上面铺了几层厚实的兽皮,还是很硌人(更碍事的是它又热又扎人),每次随着自己起身的动作,男孩都能感觉到腰椎与肩胛骨在咯吱作响。每当这时,那位因好吃鹅肝而肥胖的普瓦提埃随侍总是说,陛下,您要是每顿都吃得多一些,也不会这样难受了。胡扯。他心想,我顿顿吃鹅肝只会上吐下泻。

然而今天,他想爬起来时又被医官按了下去。(“他还有轻微发热...”医官对他的母亲禀报,而不是对他,仿佛他还是少不更事的黄口小儿。)然后母亲——库尔特尼的阿格尼丝——默许了下一次放血治疗,男孩只能继续盯着比环绕耶路撒冷的黄沙更熟悉的天顶。

来自东方的三位施洗者、撒冷王麦基洗德(那曾是他想成为的人)、亚伯兰罕献祭亲生子、尼布甲尼撒和巴比伦之囚、天使传讯圣母受孕.....天顶上画的每一个故事他都可以倒背如流,每一个版本他都一清二楚,在何场合引用哪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永远都是医官和母亲的囚徒,主也从未想过赦免他的罪孽,或者对此无能为力。

湛蓝双眸中的光黯淡如浑浊室内飘摇不定的烛火,浅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在铺着的熊皮上(使死去棕熊的毛发看上去竟然更加富有生机),清稚俊秀的脸上一片阴沉。他已经快十四岁了,按常理说一年后就是亲政的年纪了。

阿格尼丝站起来,男孩与故人相似的面容勾起她对往昔岁月的记忆,她想伸手触摸这张脸,却被躲开了。对方神情冷漠中带着戒备,原本那抹令人心驰神往的蓝色像冰封之下的湖水。

“你必须尽快退烧、尽可能健康,不要让他们发现你有这种病。”她收起感情,用冰冷的声音命令着,好像在这命令之下他的病就能马上好一样。

他麻木机械地点点头,希望她马上出去。他不想多一个人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主要是因为那些溃烂的疮疤。正是这些撒旦的魔种让他频繁感染发烧,而目前放血是最快速有效的退烧方法。自己迟早有一日会死在这种愚蠢的疗法上。

谢天谢地她终于走了。鲍德温轻嗤一声,得到了些许自由。

医官在脸上蒙了纱巾,戴了手套,正在摆弄他那只溃烂得最严重的右手,试图在手腕处切开一道口子,放出“被污染的血液”与“失衡的体|液”,试图以此降温(和千年之前一样相信希波克拉底,真是可笑。他想。)

这个可怜的小丑和麻风病人共处一室,即便这位病人身份尊贵他还是怕得瑟瑟发抖,捧着那只令人作呕的手抖得都找不到该划出口子的地方。他心中忽然产生了捉弄这家伙的念头。

医官把银质小刀紧紧握在手中,正要切上去,他突然发力,将手腕靠上刀刃,让它切得尽可能深——反正除了神经抽动的痛楚已经没有任何正常感觉。

他看见医官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弹跳到一边,刀掉在地上,很多血涌出,在熊皮上流淌出一条小溪、汇聚成潭,使皮草的颜色更显深紫,犹如凯撒的衣袍。

少年国王费力地撑着床坐起来,用左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够了吗?”他轻笑着说,因发烧而喑哑的嗓音里满是冷酷的嘲讽,昏暗的烛光使眉骨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使他看上去犹为阴郁。

医官后退半步,浑身发抖得更加厉害。他的这位陛下是个宁愿放弃性命并堕入地狱的疯子,比他的母亲更可怕。

这一次其实是玩笑性质的。他很清楚自己目前还不会死,但是有一些事必须要那些人知道。比方说,他还未曾经历过败仗的洗礼,不懂得要放弃阵线。

尚且拥有至纯至圣气息的脸上,他那不相配的阴沉视线黏着医官逃跑的方向,对不断流血的手腕置若罔顾。

母亲啊.......

———————————————————

1191年。阿克。

鲍德温站在营帐外,神色平静到有些呆滞。和17年前一样,他在等待一个人是生是死的消息。那时他十三岁。忽然意识到倘若自己不曾死去,已经是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

他已不再年轻,即便没有身居要职,也不得不担负起一些随着年岁增长必须担负的责任。同时,少时对某些事的热情正在消退——和他以为与生俱来、永不丧失的天赋和灵感一起消退。

1174年7月初。

父亲五年前在埃及的箭伤引起的胸腔筋膜炎复发,于巡幸雅法时突然病危,甚至没有时间从这座离耶路撒冷最近的城市赶回。

彼时他刚刚过完圣血节的生日,早已习惯了阿马里克的缺席,阿格尼丝不知去哪里幽会情人了,茜贝拉要开始选择夫婿,不得不从修道院回到王宫,那本该是他一年里最快乐的时刻。

国王病危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在自己的卧室睡觉,粗鲁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们星夜疾驰后半夜,于清晨到达雅法。那时对他来说这是最长的一段旅途。踉跄着翻身下马,快没有知觉的腿惹得他差点狼狈地摔倒,多亏了同来的随侍搀扶免去一场洋相。

殿下,您还不能进去。门口的侍卫这样说。

陛下是否已摆脱危险?只能这样问。

没有回答。

体力的迅速消耗使得他几乎失去肢体控制权,两腿沉重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所有物,只有时而抽动的痛楚提醒它们的存在,他觉得花不了多久他就会跪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烦躁地扯扯右手手套,发现下面的纱布里开始渗出脓血。我真是个烂人。他想。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耗在等待上。

“我是最有权知晓他生死的人,”放开被他撑着以维持平衡的木桩,他努力保持正常人的步态,走得很慢,却沉稳而庄重,声音压得又低又缓,接近一个位高权重的成年男子,坚定地与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侍卫对视。老师威廉说这可以提升自己的谈判筹码。

“他是我的君,我的父。”

“现在,请让我进去。”

他捕捉到对方栗色眼睛里划过一丝动摇。微侧过头,透露出一丝不耐与威胁,悄悄调整角度使眼神看上去桀骜而锐利,一个兼职演员的政客的制胜秘诀。明明自己的父亲都快死了,他却更关注这点微不足道的胜利。

“让王太子进来。”

是一个坚定而高亢的女声。

前王后阿格尼丝。她颇具政/治手腕,势力很大且消息灵通,所以很合理地取代了那个高傲如贞女、幼稚如孩童的圣海伦娜*。

(*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之母海伦娜朝圣耶路撒冷带回真十字架,代表继后玛利亚出生皇族,且“海伦Helen”与“希腊Hellas”发音相近。)

阿格尼丝和阿马里克离婚后的头衔是雅法伯爵夫人,尽管她经常于耶路撒冷的宫廷阴魂不散。为什么父亲会途经雅法,并在此病危?她一定有什么瞒住了他。

一位并没有凯旋归来的阿伽门农被妻子克吕泰涅——实际上是前妻——与情夫设计杀害.....一个荒诞又讲得通的故事。然而就算这是真的,他也不会像为正义所驱使的俄瑞斯忒斯一样为父报仇。他不欠他们什么。

阿波罗作为理性之神来告诉俄瑞斯忒斯真相就是为了考验这年轻人的理性,而他不会被难倒,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让冷静下来的他失态,哪怕......她告诉他,父亲的遗旨是让茜贝拉继位与其丈夫共同摄政,毕竟也不是没有先例。*

(*鲍德温二世没有儿子,传位给女儿梅琳森达——阿马里克之母——与其夫安茹的福尔克共同摄政。)

侍卫掀开了前面的帘帐,恭敬地弯腰请他进去。

灯光昏暗,是否拉开帘子没有什么区别。浑浊的气息包裹着他,像临头浇下一盆屠宰场的污水。馊掉的汤和隔夜的酒,再熟悉不过的脓血臭,呕吐物的气味,医官的古怪药水(他可以闻出来今天的配方有圣克里斯宾的指骨和刻有如尼文字的泥炭符,是两批医生).....

里面有很多人,但出奇地安静。

他们他大多认得。普兰西的米尔斯,公认稳重的老人,摄政者备选。可能最重要的是,他和阿格尼丝算是远亲。孟斐拉的威廉,出身地中海彼岸的名门,一个英俊如阿波罗的金发青年,茜贝拉的未来夫婿,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神明般的理性(但当他看到他时,之前关于茜贝拉继位的想法不再虚无缥缈)。鲁西尼昂家族的两兄弟,比之前者毫不逊色,跪倒在王后石榴裙下的家伙。她挑男人的眼光真不错。还有一些来自她母国埃德萨的失去封地的贵族。大主教内勒的阿马里克,一个阴沉佝偻的山羊胡子中年人 ,曾对某个妄图复国的二嫁女人*含沙射影,神色颇为不满,不过看上去他并没有比自己早到多久。

(*指阿格尼丝。)

然而提尔的威廉——王室最忠心的顾问,耶路撒冷最博学的学者,他最推崇的老师——不在这里。

不过与威廉并称一时双璧的另一位国佐之臣在场。他只留给他一个黑发已开始变灰的高大背影,作圣约翰骑士团打扮,深蓝色粗麻质披风,磨损得不像一位贵族所有物的链甲,拄在地上以掩饰微跛步伐的长剑,(这时转过身来)以及那张标志性的、在风沙和刀剑镌刻下依旧坚毅英挺的脸和胸前绘制的特里波利及泰巴里亚斯的纹章。

特里波利伯爵雷蒙德。鲍德温三世和阿马里克....一世的近臣,掌管着圣约翰骑士团。

他朝自己缓慢而庄重地走来,接着——对此刻的鲍德温来说这是比痊愈更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位个性刚烈强硬的佐臣向自己单膝跪地,“国王万岁。”

接着所有人——不论情愿还是不情愿——都朝他跪下,死气沉沉的营帐里响起一片链甲与剑鞘的摩擦声以及“万岁”。

“诸位请起,我尚需要了解更多.....”

十三岁男孩理性冰冷却略显稚嫩的声音被甩在加快的步伐后。他必须见到父亲,或是先王。目前一切随意荒唐得像一场愚人节的闹剧。

掀开第二重帘子时他迟疑了一下,因为里面的气味更加浓重刺鼻,呛得他想咳嗽,还混杂着没药和劣质香薰的气息,像是要压制什么。

阿格尼丝立于床前,被雪色长裙包裹的瘦削高挑的身躯犹如劈开室内昏暗的利剑,披散的棕色长发在烛光映衬下反射出一丝冶丽的红色。

“我亲爱的鲍德温,”她转过身向他走来,哀婉的语气和任何一个丧夫的女人没有不同,她冰冷的手指勾住他一缕从兜帽里漏出的头发。他屏住呼吸,恍惚间觉得她是在称呼那个有着同样发色和名字的俊朗青年,而非自己的儿子。

“你的父亲——愿他安息——生前决定传位于你。”

“是他来不及说,还是根本没有?”男孩木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一片空茫。她身后的床上,脸色灰败的干瘦男子陷入长眠,身上裹着厚毯,他能想象毯子下的情景比之自己的狼狈不逞多让。

“他从未罢黜王储。”

是实话,也好像没有回答。从某种程度上,王储不是他任命的,而是他的兄长。(男孩的受洗日上,他把自己的名字和王国赠予他。)

他回忆起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埃及前夜,是逾越节前几日。风自橄榄山上而来,客西马尼花园的圣歌不曾止息。国王向自己的妻儿告别,是那种礼节上的角色扮演。他们看了看彼此,没有说话。

母亲的桌上摊开一本《申命记》,25章,第五节。他瞥见其中一句:“男人应该娶自己已故兄弟的妻子……”

沉默瘦小的男人以粗糙的手拂过男孩头顶,手移开后是一片凌乱的亚麻色杂草——不是和他一样的深棕色,视线移开那双陌生而熟悉的蓝眸,不再眷恋。

早该知晓疾病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不是一个被父亲认可的孩子,无关乎血统。

“伊西多尔。”

他从沉思中拔身而出,猛然回头时颈侧的伤痕一阵刺痛。

有人喊他,是高迦米拉。她神色严峻,手里的铜水盆里满是血水,倒在帘外。

“伯爵的情况不太好,他想见你。杰弗雷已经在里面了。”

深色头发的年轻人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周围一群等候情况的亲随投去怀疑的目光,只是没人注意到其中混入了一个陌生的神职人员,他谦卑地垂下头亲吻佩戴的十字架,口中赞美万福玛利亚,可在帘布隔断视线前一直暗中窥探里面的情景,殷红的薄唇扬起优雅而贪婪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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