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繻在商府逗留了大半日,和商少详谈了迁移计划的利弊,这一番访谈令他更加明白,商少要作出这样的部署,里面有多少的苦衷。 商少不是一个狂傲商人,他做不到唯利是图,目空一切,他的心中有太多的桎梏。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无论是生命还是家业,他都是举步维艰。现在的情形,不是说他愿意放弃家业或者愿意放弃祖传的典籍就可以换取生存,事实可能相反,放弃了这些,大概没有人会在乎他的生死,他没有了存在的价值,甚至还会有人认为他是个后患,要把他除去才安心。此刻他的家业和典籍,既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他的保命符。 话逢知己,商少本想请子繻多留两日再回去,而子繻却因念着跟他同来的师弟妹初次来到魅界,人地生疏,需要照应,便推却了商少的好意,告辞下山。 子繻回到舍车上与师弟妹会合。师弟妹们出去游玩了两日,皆是神采飞扬,性情也开朗了不少。几个人都换上了魅界流行的装束,说是要入乡随俗,子纯还化了个淡淡的魅妆,清纯之中透着妩媚。他们一见到师兄,便恍如隔了三秋一般,禁不住吱吱喳喳地向他讲述自己在途中的见闻,就连魅界那些不三不四的语言也学会了几句。子繻在整个过程中都只是微笑地听着。 不知不觉,他们在外已经十日,此刻舍车正行驶在归途中。子繻觉得这十日里,他似乎经历了许多,特别是在搜救商少,以及与他的谈话之后,他感受到前所未有过的压抑与无奈。就如一个善泳者,投进滔滔洪流也只能随波浮沉,更遑论力挽,连摆正自己的方向也做不到。 舍车一路前行,子繻仍像来时一样,躺在房间的床上,两脚抬起,搁于窗边,眼望着掠过的夜空和山尖树顶。今晚星珠皎洁,它们刚好围成一个圆环,在这段路上,星珠一直跟着车子走,它们的柔光洒在山岭上,也落在旁边淡淡的云上,轻云流动,色彩起了变化,匀开的光芒更觉柔情万种。 看着黛蓝的天幕中嵌着的星珠,他想起了商少那张黑漆彩绘的茶几,还有茶几上那些用黑釉瓷盘盛载着的粉白鹅黄的菓子,他彷佛还见到薇思用她那润白的兰指拈起一个粉嫩的菓子放到唇边,洁白的贝齿在菓子上轻轻一咬,然后微弯起双眸,陶醉地感受菓子在嘴里融化……此时的她也像菓子一般的甜腻软糯。 叮!子繻猛地一惊,自己怎么啦?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只不过看见几颗星珠而已,居然会漫无边际地浮想联翩,思想还是如此的不正经,他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用手按在胸口上定了定神,无意中触碰到藏在襟内的两个灵琅果,那是薇思送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犹记得那时的她笑得花枝乱颤地说道:『乖孙子!这是姑奶奶赏你的!』 除了娇蛮顽皮,她还会咄咄逼人:『看到了?就是这样了!还有问题没有?服气了吧?』彷佛还能感觉到她袖子的香风拂在他的脸上,即便如此,她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姑奶奶才不屑使阴招呢!』 『姑奶奶。』子繻小声地重复着,扯了扯嘴角笑了。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翻过。 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做什么,她是否还在商府?抑或是回了自己的家?她的家?她的家在哪里? 子繻枕着手,心中暗暗欢喜,趁着现在没人,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她,不受打扰地,拼命地想,不知道她是否也像他那样的想着自己?然后他又对自己说,她一定不会的,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妖精,就知道吃吃玩玩,看见好吃的才会两眼发光,有人陪她玩,她才会开心大笑,她哪里会这么认真地想着他?她也不会知道他是这么认真地想她,唉。 车子行进中,摇摇晃晃的,子繻的思绪已如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了何方。 这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把子繻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勉强地睁开眼睛透视了一下门外,见是子纯,便说道:『八妹,现在很晚了,你有急事找我吗?』 看见子纯垂下头,没有立刻答话,似有失望,她的手中还捧着个盒子。犹豫了一下,她才说道:『没有急事,只是有样东西想要给你。』 听她这样说,很明显是不想等明天,是想要现在见他。子繻只好下床去开门。 两人在门前相对而立,子纯飞快地将手中的盒子塞给子繻,轻轻说了句:『这是今日给你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说完,扭头就走开了,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子繻捧着个盒子发怔,他的一声『谢谢』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子繻打开盒子,看里面装着的是魅界男士常用的衣物配饰——一枚紫金饰面箭矢图案的别扣,配饰精巧细致,看得出是很有心思的选择。子繻把扣子托在手上,一脸茫然。 毕竟是身上的配饰,如果是情侣之间互相送赠会较为恰当。子繻本想把礼物退还以表明心意,后来一想,又觉得这样做似是太过了,会伤了子纯的心,更会破坏师兄妹之间的情谊;收下吧,却又不想让子纯误会,令她深陷而不自知,一时之间竟有些左右为难。 第二日,子繻在餐座上见到子纯,她看起来有些忐忑不安,不断拿调羹搅拌着小碗里的粥,连那一句『三师兄早安』也是眼睛看着小碗说的。 子繻走过去正式向她道谢,大大地夸奖了她的好眼光,子纯这时才愿意抬起头去看子繻,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些笑意。子繻盛了一碗粥,端到子纯对面的座位上坐下,笑着与她谈论别扣的图案式样,还说起了跟它有关的趣闻趣事。子繻的轻描淡写令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子纯也欣然不再尴尬了。 或许这是子纯想要的。子纯并非不知道三师兄的心意,但她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同时也不想带给他压力。如果她的心思被点破,又或者被当面拒绝的话,她一定会难受得无地自容。她所做的已搭上了全部的勇气,她已没剩下多少勇气去承受这份难堪。如果不被接受,她更乐意子繻忽略它的意义,单纯地把它当作一件艺术品来欣赏,而不是戳破她的意图,她不需要真相,也不需要谁来唤醒她。 舍车行走了两日,终于回到钟阳侯府。师兄弟妹们的神情又回复了以往的庄重。穿上得体的衣装,谨慎自己的言行,一切又是熟悉的模样。他们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要去拜见师父。 跟随钟甫来到师父日常办公的小院子。院子里松影竹风,方正的楼房,赭红墙身如日,虽然不耀眼,却是钟阳侯府内少有的浓色。院子的大门敞开着。 一行人进了院门,便看见十五子从办公楼内走出来,看他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的样子,十六扬手叫住他。 『十五哥!有什么开心事让你笑得眼睛都瞇成线了?』 十五见是他们,笑嘻嘻地大步迎上前来,先见过师兄师姐,然后答道:『也没有什么了,只是刚才通过了师父的考核,被师父夸奖了几句。』口中虽然说着没有什么,却掩不住得意之色。 六师兄举起拳头轻轻打在十五的肩膀上,笑道:『十五厉害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师父都夸你了,还没有什么。』 『没师兄师姐厉害,没师兄师姐厉害。』十五笑着向众人作揖道,『师父在屋里,你们快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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