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祥茂早年开窑烧制瓦片,后来请了师傅帮助烧制一些瓷器,近几年生意也做得红火。俩儿子们在镇上照顾瓷器生意铺子。 红色大门打开,路上行人稀疏,走出来祝存兴,朝南面路尽头瞧了一眼,最后缩身回去了。再过一会儿要去铺上打理生意。 今日去铺上原本就晚了些,祝存兴寻思先去看看再回来。于是跨步就出了大门,往南面一看,终于是见到有辆马车行驶过来的行迹。 稍感喜悦,便没着急走。等马车到跟前,连忙凑上去看。 “兴儿,将存远差人先送回去,今后让厨房多做一份给送过去,照料着。”祝祥茂下车吩咐着。 祝存兴答应着继续往车子里看,祝存业这时候也下马来,怀里抱着祝小金。 一看这情况祝存兴心里咯噔一下。跟着走进院子去,唤了个下人把事情吩咐下去。张喜鹊也迎了出来。一看眼前情况几乎没站稳,被祝祥茂扶住了。 昨天还好好的孩子,这也不知是怎么地了…… 祝祥茂深深叹了口气,看着炕上人事不省的孩子,张喜鹊整个人就快要支持不住了一般。 “情况不太乐观。”祝祥茂面色疲惫,在外一夜奔波,“大夫又说这孩子挺正常的,并没有查出异样,大约只是受到刺激导致精神异常,可能休息休息就好了……也可能不会好,不一定……” 张喜鹊跌坐,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大夫怎么也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是说人没事,还是有事呢? 再看着人好好在眼前,倒也些许安心。她遇事表面总是能这样平静,所以附近镇民多都爱找她,但没人知她内心的翻江倒海。 “这都作的什么孽,这孩子又是作了什么孽,存心不让人好……” 张喜鹊开始了碎碎念模式。这人打年轻时期就一心向佛,一生都认为一心向善能够保全家平安,此刻无法理解这种飞来横祸。 然而所有人都处在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状态里,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老大祝存兴看着这个平日里胆小怕事、心性单纯的妹妹,也不敢相信人会这样长睡不醒。 沉默了许久,这一家人兴许是决定打起精神,生活总要继续,便开始互相安慰着:“小金这孩子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作为一家之主祝祥茂想得要多一些:日子要往前,这一大家子的总不能这么消沉下去。先是一扬手冲老大、老二说:“你们该忙忙去,家业不能荒废!小金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没头绪,回头都打听打听什么好的大夫、医馆,再远咱都瞧去,总会好起来的。” 所有人各自去了。 “婆婆,这个兜子真好看,是给我的吗?” “背上看看好不好看?” 屋子里一人一鬼的画面倒是很和谐。 祝小金欢快地去拿那个兜子。 手却扑了个空。在那个兜上里外晃了几个来回想起昨天的情景,明白这个兜子是不可能拿到手,更别说背。眼眶里立刻盘旋起雾气。 龚婆婆倒是了然。出去一会儿进来手里端了个乌漆漆的铜盆子往地上一放,念叨:“哎哟,我都这把老骨头了,还能摇晃几年呢?”手里还捏着洋火匣,说:“孩子,看婆婆的!” 祝小金则毫不怀疑,定睛看着龚婆婆要使什么奇怪招数。 只见龚婆婆拿起那个布兜,站在盆子边,把兜子投进盆里用洋火点着了,嘴一张一翕念叨了一些什么。 等盆里只剩下了灰,祝小金手里就多了那个布兜,这才惊讶地张大嘴巴。 祝小金背着兜子转了好一会儿,龚婆婆坐在炕沿上打盹了,才安静下来。小孩子大约能为一件新事物开心一天。 晌午龚婆婆家老二儿子差人送过来晌午饭,龚婆婆边吃边往火盆里丢着。一老一少在一张桌子上吃得倒是挺尽兴。 “婆婆过去看看,你要去吗?”吃完龚婆婆指着隔壁的方向问,方向是祝小金家。 祝小金瞪着眼点头。 龚婆婆晃悠进屋再出来,头上多了个帕子,她掉光了头发的头顶怕晒。然后一摆手叫小金:“走!上你家去。” 祝小金跟着。 “今天这个天气真好。”出门两步就到了祝老三家的门上。龚婆婆张嘴用没了牙的漏气声朝门里喊:“老三家的!喜鹊在吗?” 不大一会儿张喜鹊从正房迎出来:“龚婆婆,你怎么过来了?有事你稍个话过来,快进来坐!” 张喜鹊经历过昨日到现在,人看上去脸失了颜色,憔悴了不少,有人来便是强颜欢笑。 龚婆婆坐下来一脸褶子不好分辨道:“过来串个门,瞧瞧。”说着朝屋里环视了一番。 张喜鹊心里嘀咕,家里的事一般都不太敢声张。昨天至今都没顾得上平复心情,这就走漏风声也太快…… 试探道:“您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有的没的,那三侄儿,怕是得将养一段日子。” “是呐,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过会儿也过去瞧瞧。老大不小个人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谁说不是呢……”张喜鹊接着下人端上来茶水,放在龚婆婆面前,稍加心安:“婆婆您喝口水,难得过来,就多坐一会儿。” “我这老婆子腿脚不好使,平时不愿意出门,你别埋怨我不勤来,实在是走不大动,不比年轻的时候。” “你可精神着呢,福气还在后头呢。” 张喜鹊没什么心情谈天说地,言不由衷,捡好听的说。 “昨儿碰见小金那孩子,老婆子我就喜欢孩子……怎么没见那孩子?”龚婆婆也佯装试探。 张喜鹊安了的心复又乱。 这一个镇子屁大的事儿就算捂住了,隔一段日子还是会传一圈回到耳朵里来,可这才过去一夜就不胫而走了么? 倒不是怕被人知道,只是担心万一一传十、十传百,传回来什么不好听的,都是雪上加霜更添难受。 可这档子事大概迟早也是瞒不住,张喜鹊思量一番,简单带过去一嘴:“那孩子生病躺着呢,劳婆婆您记挂了。” 龚婆婆听这语气,配合着叹了口气,没有多追问,只说:“我能看看她么?” 张喜鹊也不好说别的,带着人过去东厢房。 屋子里,孩子安静躺着,说是睡着也确实是。 龚婆婆年纪大,眼珠像蒙了层雾,看着躺着的孩子,看不出任何心绪。片刻后她又朝身后看了看,没说话就道别回了。 身后的小鬼也多看了片刻躺着的那个自己,犹豫了一会儿跟上龚婆婆走了。 这孩子天生缺一魂!龚婆婆还没到自家门口思量着停下步子。再看小鬼垂头丧气老远跟着。 都说缺一魂的人天生心智不全。倒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娃娃。龚婆婆暗自叹息,走到自家院子。 看身后小鬼也跟了进来,把门一关。一老一少对视。 “你跟婆婆说说,发生了什么?” 小鬼祝小金此刻看着和那边躺着的那个,有点不像,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像。 这个小鬼应该是来补那个孩子缺少的那一魂。 可是怎么从那个身体里出来了?龚婆婆想不出缘由。 小鬼说:“我昨天看到只乌鸦……” 这一句就到了重点。乌鸦……龚婆婆突然想起六年前的事。 那是个秋天,到处的鼠尾草繁盛,日头像锅底的炭火那样炙热,隔壁张喜鹊说是要生了,头几天总是看见屋脊上停着一排乌鸦,怎么也不走,那昏沉的鸣叫声弄的一屋人心惊,于是老二祝存业来叫的龚婆婆去瞧。 乌鸦被称作不详,多不招人待见的。龚婆婆瞧见那个乌鸦羽毛漆黑锃亮,个头不小,看着神气,多有些不同凡响。 龚婆婆要了瓷坛子摆在院子里的亮堂处,又拿了支银筷子,照个那个瓷器的腹处敲,那声响不大,好在尖锐又清亮,听得人是心头一紧。 那鸦似也是有了灵气,煽动了几下羽翼,接连着几声响过。 果然看那乌鸦远远飞走,一屋人才算是松了口气。奇特的是接下来,那瓷器哗啦碎了一地,不久“哇”的一声孩子生出来了,取名“小金”。 这段往事不值得一提,如今想起也不新鲜。当时还想这孩子怕是个不怎么顺当的。果然……命运造化弄人。 第二天一早,小鬼听见院子里龚婆婆走来走去的忙乎。老人家行动慢,又勤快的很。还能听见她跟院子里的麻雀说话。说什么:“你们不要糟蹋粮食啊,要饿就到婆婆院子来,婆婆有吃的……”什么的,神叨得有模有样,仿佛那些小动物能听得懂一样! 小鬼走到院子里。天气是晴的,她也不能感受到温度,大门口投进来的阳光把那一块地面分割出来,地面通红,显得天气很炎热似的。 龚婆婆手里捏着一些陈谷子,看见她身上挎着那个兜,撅着个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便问:“娃这怎么了?” 祝小金犹豫着道:“婆婆,我现在能干什么呢?以前我娘说教我纳鞋底绣花,大哥说带我上学堂认字,父亲的账我还不会算,好像啥都不会呢……” 龚婆婆弯腰驼背,小脚在院子里转悠,没听见似的。 “那小鸟说话你能听懂吗?它们和你说什么了?你能问问它们能看见我吗?”祝小金又自言自语。 龚婆婆仿佛是真的有些老了,反应慢得没谱,只是堆着一脸沟壑般褶子的笑容,天塌了都不会变。然后说:“婆婆帮你问问!” 还有模有样地朝着那些个鸟说:“你们能看见我们小金娃娃,是不哟?” 就见那些个小鸟啄食点头如捣蒜,蹦来蹦去,有的飞走。 龚婆婆扭过头来:“它们说能。” 这话一听就是瞎说,小鬼又没有反驳,还冷清道:“我一句也听不懂……” “哈哈……” 龚婆婆看似慈祥,可大笑起来却带着些凛冽气息,仿佛是说:你一个小鬼屁都不懂! “那你可得仔细认真听喽。”笑完龚婆婆说。 小鬼蹲了下来,看着这些灰暗的小麻雀,倒是想起那只乌鸦还是很漂亮的,仿佛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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