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盛武杰从南京回来以后,北岭多受重视,进了许多火药,坦克,还有发射卡车。 这可乐坏了黄高飞那帮人,整日在发射车和坦克附近上窜下跳,废寝忘食地跟南京来的技术人员学习,生怕被人说一句不好,给自家司令丢人。 “恭喜啊,盛老弟。”北岭似乎成了冯绍祥的后院,每周都要转悠一圈,盛武杰本就忙不过来,还得抽空接待冯绍祥,搞得他现在每次听见冯绍祥的名字,就本能地想骂人。 可冯绍祥毕竟位置摆在那里,盛武杰敢怒不敢言,军礼还是行得毕恭毕敬。 “咱们是自家人,不用多礼。”冯绍祥勾上盛武杰的肩膀,“你可知这么多武器运到你这偏僻地方来,也费老大劲了。” 这是邀功的话,盛武杰夸赞起来:“怕是让冯将军费了心思。武杰谢过。” “诶诶诶,没有没有,都是你小叔叔张罗的,要谢你该谢他。” 盛武杰有些惊讶,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你娶媳妇那日,是不是该把你小叔叔叫回来,热闹热闹?”冯绍祥问道。 盛武杰当时问过许多红娘,问娶盼儿的礼究竟该怎么办,红娘们问题是回答不上来,但舌根却是嚼得飞起,这盛司令要扶正姨娘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弄得人尽皆知,可怜盛武杰自己个儿还不知道盼儿能不能答应他。 “日子还没定。”盛武杰打起马虎眼,“最近事多,明年吧。” “哦。”冯绍祥抚摸着坦克履带,“你脸色不好啊,是为集市的生意愁吧?” “将军如何得知?”盛武杰侧在甲板上,递烟给冯绍祥。 “现在沈城北平,都有从北岭出来的人,谁也不是傻子,知道了北岭可能大事不妙,便往外头跑,集市生意做不下去,也不单单全是渡边的问题,北岭人口减少,也是个大问题。” 盛武杰望着远处空山,摇摇头,“往太平地方跑,这怎么能叫问题呢。” 冯绍祥抽了口盛武杰的烟,嫌弃地皱了皱眉头,道:“是,他们是跑太平地方去了,那沈城北平,可就不太平了不是?流民涌入,不说别的,光是那破穷补丁麻袋的模样,往北平城的街道上一站,这,这多难看呐?” 盛武杰缓慢地朝冯绍祥扭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别气别气。”冯绍祥勉强再吸一口烟,“不光如此,那衣食住行,哪一样是不需要操心的?那有些家当或亲戚的还好,能寻个地方暂住,可那帮子连旅馆钱都拿不出来的,你猜怎么着?他们直接就睡街上啊!住不好,穿不暖,那万一在北平城里出点岔子,我如何向你交代呀?” 盛武杰把烟甩在了地上,道:“北岭一共才多少人,又能出去多少人?哪一样不需要操心?那你又操心了哪一样啊?” “是这样,武杰。”冯绍祥耐心地道,“我是很想帮他们的,真的,哪怕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那北岭人都是我老乡啊,是不是。可这个做什么不需要银子呢,我这要是真花了,又如何跟上面走账呢?我不是那样计较的人,但是主要是上头要是问起来,我......” 盛武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来问我要钱的?...流民的钱你也要赚?” “怎么能说是赚呢?你以为安置流民这么简单吗,来的都是一家老小啊,我......” “行了别说了。”盛武杰攒着拳头,“是我大意了,我会处理的。” “诶,盛老弟是明白人,跟你说话啊,轻松。”冯绍祥自然是看见了盛武杰拳头里的怒意,可他眼睛一抬,装瞎装得熟门熟路。就算盛武杰气死,那又能如何呢,官大一介压死人,他这还没把盛武杰往死里弄呢,按这个理说,盛武杰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 他朝着盛武杰的背影又喊:“谢谢盛老弟理解啊,这样,集市的事,我也帮你处理,好不好!不就是少了货源嘛,包我身上了!” 盛武杰加快脚步,一个字也不想再听见。 *** 妙高台里,盼儿盯着一只盒子发愣。 冯绍祥这一次来,带走了言思清,而言思清则把那一只放满金条的小盒留给了盼儿。 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封信: “求你留心,也是为你们好,给你金子,与这无关的,收下。金条换成银子,再加首饰,能凑够二百两有余。自此我们母女,两不相欠。” 春城在她身旁,搅着罐蜂蜜红枣水,打量着盼儿的神色,问道:“你娘是真大方啊。” 看着这信上的字,盼儿心里的气焰不消反增。 收过的钱,娘都退回来了,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可以恨娘的理由了,一句两不相欠,就要抹平盼儿心里伤口,仿佛刀子捅进去之后,拔出来就行了,若是再恨,那就该是她的错了,是她小心眼了。 可她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人,她没有豁达的资本。 “怎么样,”春城给盼儿喂了颗枣,“你现在,有足够的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 盼儿摇头:“我娘哪里有自己的钱,这钱分明是冯绍祥的。” “那又怎么样,这是你娘的私房钱,冯绍祥是不可能查到你头上的。” “这跟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区别,闹到最后,言家还是拿人家的手短,说到底,还是上不了台面。”盼儿说着话,眼神闪躲。 春城劝道:“如今局势越来越动荡,我好好的集市铺子都开不下去了,盛武杰连租子也收不了,单凭你自己,还想跑单帮,那难如登天啊。这盒金子,算是你最后一趟车了,若是错过,怕是要在盛家扎根。” 盼儿低头不说话。 春城朝盼儿凑近:“你老实说,是不是压根不舍得走了?” “我哪有?”盼儿申辩起来,“我从来都想走,我连杜姐姐的药都讨好了。我不过是觉得,不该拿冯绍祥的钱......” “我看你就是撇不下盛武杰了!”春城塞了口蜂蜜到盼儿嘴里,“多吃点这,对孩子好。” 盼儿被甜得发齁,赶紧闷了两口水。 就是这时候,方嬷嬷进来送了中午饭。 “这是白粥,配些酱菜,秋葵叶子,还有肉签子。”方嬷嬷今日兴致不高,说话声音里也透着些萎靡。 “肉签子?”盼儿还没说话,春城便先抗议起来,“盼儿是要补身子的时候,要滋补的吃食,肉签子那小旮瘩肉是怎么回事儿?” 方嬷嬷没当春城是客,辩驳起来:“北岭的人往外跑,每家每户都能从盛宅领钱,咱老爷现在是出钱的活还盘在手里,赚钱的活全都送没了,铁路炸了还没修好,工厂送了拿不回来,连你们那破集市也开得歪歪扭扭,这不,流民吃的饭,只能从咱嘴里抠出来了。” 竟与流民有关。 “等等啊,咋就要滋补?这是啥意思?”方嬷嬷寻出了话里的歧义,追问起来。 “没事的。”盼儿慢悠悠地起身,来到桌边,“这也不差的。” *** 入夜,盛武杰准时来盼儿房里,伺候她梳洗。 “别忙了。”盼儿坐在书桌前,朝盛武杰招手,“你过来坐,我跟你说事儿。” 盛武杰心里紧张得揪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几步过来,坐于桌前。 盼儿将金条推到了盛武杰面前:“这里一共是二百两。” 二百两。三个字打在了盛武杰心上。 这数字太过熟悉了。盛武杰猛地意识到了盼儿的意思。 她还是要走... …盛武杰好像都听见了自己胸膛里有东西土崩瓦解,被摔得细碎。 她还是要走,她还是无法原谅他。 看见盼儿日日忙进忙出张罗自己的小生意,盛武杰猜想过她的目的,其中最明显的一条,便是能赚够赎金,离开盛宅。 他清楚了她的目的,却还是抱有幻想,以为只要自己改过自新,把真心掏出来,全心全意保护盼儿,日久天长,盼儿总会看在眼里,再给他一个机会的。 二百两不好赚,盛武杰原先还盘算着,怎么着都折腾个五年十年,真到那个时候,他的心意早就日月可鉴了,盼儿一定不会再舍得走的。 没想到,盼儿的钱赚得这样快,快到一丝机会都不留给他。 “盼,盼儿......”盛武杰一张口,声音带着颤,话还没说完,他便绷不住伪装,一下子红了眼眶。 像是蓄满水的洪池终于经不住裂缝的威胁,盛武杰眼泪涌出,豆大的泪滴当着盼儿的面砸下,惊得两个人都不知所措。 盛武杰哪里在人前掉过眼泪,本能地抬手掩面,起身想要背过脸去,而双脚却像是生了自己的想法,几步跪到了盼儿面前,弯腰伏在盼儿膝前,握住盼儿的手,把脸往里面埋,眼泪淌进了盼儿指缝。 盛武杰带着哭腔哀求:“盼儿....都是我不对......求你,别走,求你了......” 盼儿这财迷一定是打定了主意,才会拿钱给他,兴许这会儿包都打好了,说不定天不亮就要走,一想到这,盛武杰的心就吊起来疼,变得泣不成声,连一声“求”字都说不完整了。 “我......我,你.....盼儿...”盛武杰说不明白话了,干脆不说,抱住盼儿的腰,耍起流氓来哪儿都不许人去。 盼儿低头看着盛武杰,神色里的震惊压不下来。 卑躬屈膝的模样,幸好是没被盛家军看见,否则盛武杰这一身军装铠甲,当场就得卸掉。 盼儿抬手,想要捧起盛武杰的脸,而盛武杰脖子用力,非不让盼儿看见他的哭相,无声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不肯抬头,盼儿只得揉着他的耳垂以示安慰,说道:“盛武杰...你怎么想到那里去了。” 盛武杰终于接上气来,鼻音厚重地说出一句整话:“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盼儿手指从盛武杰清爽的短发里穿过,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轻轻说:“好。” 盛武杰猛地把头抬起,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问道:“你,你答应不走?” 这一抬头,盼儿终于看清了盛武杰的哭相,红鼻头红眼眶,被眼泪沾湿的睫毛糊到了一处,粗犷的脸硬是哭出了一份梨花带雨,眼泪放在这张脸上,看上去比旁人的更加咸涩一些。 盼儿忽生好奇,捧起他的脸,在嘴唇上沾了些他的泪水,放到舌尖上细细咂磨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盛武杰的真心,原来带着苦涩的味道。 她没想过盛武杰还真能掉下眼泪。 她更没想到自己会在看见这对红眼眶的时候,彻底打消了合离的念头。 “这盒钱,你先拿去发吧。”盼儿把盒子塞到盛武杰怀里,“你不是要安置流民嘛。这事我也有责任,要给大家道歉的。” 盛武杰愣愣地盯着盼儿瞧,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盼儿给他擦眼泪,扶着他胳膊要他起身,刚把人扶起来,就在人伤口上撒盐:“没想到你还有整日哭哭啼啼的时候呢?” “谁,谁整日哭了?” 盛武杰抬起袖子擦眼泪,动作里尽量显得自己蛮横一些,好为方才的失态找补几分。 完了,全完了。盛武杰呆滞地抱着盒子,在心里绝望地默念。 怎么就在媳妇面前掉眼泪了...媳妇肯定以为他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烂把戏,这不得更嫌弃他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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