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路远,盛武杰不乐意自己提货,带了个壮实的黄高飞,来做这挑夫。 到了城北盛家仓库,盛武杰和黄高飞盯着蛇皮袋发愣。 “啥宝贝会是液体的呢?它好像还有点什么奇怪的味道?”黄高飞蹲在地上,盯着蛇皮袋,摸着下巴。 盛武杰背靠在仓库货架上,双手抱胸,道:“且是不溶于水的液体,不然李鸿坚不会舍得藏在溪水里。” 黄高飞道:“我昨日连夜拷问了李鸿坚的手下,竟没一个人知道。” 盛武杰起身,蹲到黄高飞身旁,道:“若是渡边的货,那估计连李鸿坚自己都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安静了片刻,一齐看向了对面的盼儿。 本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方,盼儿硬是跟了出来,从一开始进仓库,她便目不转睛地看着蛇皮袋。 “盼儿?”盛武杰说,“蹲累了,坐会儿吧?” “小夫人盯了这么久,这是能看出花儿来呀?”黄高飞打趣道,“莫非小夫人见过这东西?” 盼儿摇头,伸出手,隔着些距离感受着蛇皮袋,道:“见是没见过,但这一定是好东西。” “怎么说?”黄高飞道。 “你没感觉出来,这蛇皮袋在发寒气吗?”盼儿终于仰头,看向对面的两个人。 黄高飞伸手,没几秒就缩回来,说:“哪里就凉了,是你手凉吧?” 盛武杰以手背贴上蛇皮袋表面,等了半分钟,点点头,“好像确实在发凉。” “喂哟,”黄高飞来了精神,说:“这该不会是古墓里偷出来的寒冰床吧?” “你家炕是液体的呀?”盼儿忍不住说他,盛武杰配合地笑起来,黄高飞自觉没劲,不再胡说。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也尚不清楚这是谁的东西,但这液体会发凉,却不会融化,不会变水,盼儿在这儿摸了半天了,寒意一点都没有变少,这不是比冰块好使多了! 固体的花蜜盼儿用过了,效果连她自制的一半都比不上,杜姐姐也是这样觉得的,可惜保鲜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放在冰块上整个小盒都变得湿嗒嗒的,也不是所有人家家里都有冰,连井都是几戶人家公用的,不冷藏的话,三天的功夫就要败坏。 如果有了这东西,盼儿就用不着将自己的配方折中了,当真是最上乘的办法。 “司令,这包东西,能分我一点吗?”盼儿说,“我在花蜜小盒里做个隔层,倒一些这寒冰水进去,这样我的花蜜不用沾水就能保鲜了,至少能用一个月,这样物有所值,买的人自然会多了。” “嚯??”黄高飞抢在盛武杰面前开口,“咱们冒着风险偷了渡边的货,敢情就是为了给你卖蜂蜜的?” 盼儿还没来得及辩,盛武杰先替她说:“那叫花蜜,蜂什么蜜。再叫错我堵了你的嘴。” 黄高飞跟了盛武杰十多年,兄弟相称,凡事总要多几句嘴:“我知道知道,涂脸的嘛,那小全子早在队伍里宣传过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被大伙好一顿胖揍啊,这皮囊里头还吃不饱呢,谁还管皮囊外头?况且这啥意思嘛,老大爷们涂花蜜?老子替你们在外头风吹日晒这么些年,闹到最后还他娘嫌弃起老子来了?有本事你丫自个儿去......” “出去。”盛武杰打断了他,“有人说是要给你用了吗?嗯?谁没吃饱?我没让谁吃饱?我一天两百斤面都是喂牛了吗你没吃饱?你没吃饱是吗?把今天的十斤米都吃了,吃不完别睡,没你事了,出去。” 再多留怕是要被盛司令拳脚伺候,黄高飞朝盼儿没好气地朝盼儿张望几眼,跺着脚走路,将仓库门重重关上。 盛武杰把盼儿扶起,说:“老黄是个粗人,没坏心思的,你别往心里去。” 盼儿浅笑道:“我才没往心里去。” 被亲娘卖到土匪家里,盼儿赶集这些天,明里暗里没少听人嚼舌根子,谁的话都在意,那这日子不用过了。 盛武杰说:“这样吧,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先查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你再用?万一有危险呢。” 这倒是盼儿没想到的,这液体也有可能是水银那样的毒药。 稍一思虑,盼儿道:“其实,咱们有个很快的法子能知道这是什么。” 盛武杰洗耳恭听。 “咱们已经知道这东西发凉,而我在集市上也有一阵了,不少人知道我在寻法子冰镇花蜜,所以我可以直接去找渡边,问他有没有东西可以代替冰块,若这东西真是他的,多问几句,总可以套出些话来,也不会暴露咱们劫了他一小袋货。” 盛武杰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眼神在盼儿的眉眼之间打量,好半天,才重复道:“你可以去找渡边?” 盼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我,我是说,我们,你,你去也可以啊,就说是替我问的。” 许是盛武杰对着言盼儿和颜悦色太久,让盼儿忘记这一声 “司令”不是徒有虚名。毕竟是刀尖舔血的人物,只要他板下脸,周遭的空气都会跟着变得阴冷,盼儿忍不住心里发颤,让她想起刚入盛宅时候夹着尾巴做人的感觉。 盛武杰一步一顿,将盼儿逼入了货架前的角落,沉下声道:“那日春城还跟你说过什么?” 怎么想到那里去了,盼儿不知道原来他这脑筋还能动得这么快。 缩手缩脚地求饶,这事盼儿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司令,是盼儿说错话了,别...” “春城是不是跟你提过渡边?”盛武杰宽大的身躯将言盼儿围得紧实,手指顶在货架上,没给她留多少空间,几乎紧贴着逼问:“你在集市里见过他,又和他说过什么了?” 自己在集市里见过谁,他怎么这么清楚? “没说什么...”盼儿战战兢兢。 盛武杰不依不饶地道:“你除了想和渡边说话,还想干些什么?” 他有个屁的资格发怒!盼儿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收起了扭捏作态的模样,面色发白,长睫毛蒲扇抖动,倾耳道:“奴家和客人能干什么,又该干什么,不都是司令教的吗?这会儿来问我了?” 货架跟着盛武杰的拳头一震,最上头的空盒掉落,冲着盼儿头顶而来,盼儿直勾勾地盯着盛武杰,没往别处躲,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盛武杰一掌拍开了盒子,像是方才打在货架上的一拳尚不够发泄他心头之怒。 盼儿冷声道:“让开。” “叫我让开你要去做什么?”盛武杰抬高了声音。 盼儿深深吸气,侧过脸去,扶上盛武杰的胳膊,说:“我要你让开。” 盛武杰一手掐住了盼儿的脸颊,迫使她抬头,想要在她眼里读到她没说出口的话。 没到时候。盼儿在心里劝慰自己,她还没到可以忤逆盛武杰的时候,盛武杰现在要她死,她可能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她眼下依旧一无所有,唯一能依附的,不过是从盛武杰身上骗来的怜惜。 丢不得。 “司令。”盼儿先平静下来,拉开盛武杰束缚着她的手,说:“盼儿念起初来乍到的那段时光,心里有些堵,这也能算是人之常情吧,可如今司令对盼儿不同了,盼儿心里是知道的,今日不过是被黄大哥说了两句,嘴上不说,心情总也不好,才把气撒在司令头上,下次绝对不敢了,若是司令要发落,盼儿受着便是了。” 几句话浇散了盛武杰头顶的烟,他脸色阴郁,怔了好半晌,幽幽地道:“彼时的事情,当真这样介意?” 他还有脸问。也是,盼儿从来没心情去猜盛武杰的心思,自然也不能勉强盛武杰当她肚子里的蛔虫,都是独立的成人了,谁又会对别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呢。 大抵是因为低处的人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天生敏感。蚯蚓见过蓝天,看见雄鹰高飞,也能想象出舒展羽翼时候的飒爽,但雄鹰从出生,都没进过土里,不可能知道日夜瞎眼在土里摸索是个什么滋味,如何还能要求他感同身受呢。 “我就一个要求。”盛武杰开口,“你可以自由出入,可以练枪,可以卖花,可以做你想做的所有,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有一件,你要记得你是盛家的人,是我盛武杰的人,除了我,谁都不可以。” 盼儿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原先骗着她入大观园陪人跳舞,如今哄着她不许接触任何旁人,上下左右但凭盛武杰的心情,她像是他的头兵,进退全凭他一声号令。 那以后呢?她不过十七,盛武杰就算能爱她七年,她二十四岁的时候,八成还是可以待客的相貌,谁又能保证,盛武杰到时候不会转手又把她骗进大观园里? 只要还身在盛宅里,来去就由不得她自己,这是她自己贪图富贵犯下的错误,她得找出条回头路来,一个错误,不至于要她以一生为代价。 “盼儿记性不好呢,”她仰头,重新对盛司令仰起笑脸,“其实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要不是那愣头愣脑的黄大哥冲着盼儿这一通乱骂,盼儿也不想记得以前的事情。” 盛武杰看着她,眉头依然紧蹙。 盼儿勾上他的后劲,挂在他身上,说:“我是司令的人,这话不用司令教我,我当然有自己的分寸啦,不见渡边就不见嘛,司令做什么动气呀?司令生得这样俊,又是上将,那渡边算什么东西,连您的脚趾头都够不着,盼儿才懒得见他呢。不过是为了弄清楚这袋子里的东西嘛,要不这样,咱们不懂就问呗,请教个读书人,上次那位陈先生,说不准会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 盛武杰气头一过,心里后悔,为表示自己对盼儿的信任,将验货一事交给了盼儿去办,盼儿请人取了一小盒液体送到盛宅私塾,交给陈先生。 五日后,陈先生借着给盼儿上课的由头,来到妙高台,他见着盼儿,没好气地说:“言夫人呐,若非司令求着我过来,我才不愿意来呢,你小小的年纪学什么不好,非抢老朽的书?\" 原来是还记着上一回盼儿偷拿他书,逃出盛宅的事情。 盼儿忙起身倒茶,致歉说:“是我不好,盼儿给您赔不是。” “哼。”陈老先生捋了捋山羊胡子,“我那封面都被你弄皱了,是赔个不是就能了结的吗!” 盼儿赔笑脸,道:“那该如何,您说,我一定领罚。” 陈老先生神秘兮兮地说:“你得让我教你写字。” 盼儿爽快道:“好说好说,现在就练。” 盼儿说到做到,乖巧地写了一下午的字,陈先生看着满意,才拿出一只密封的盒子,道:“来吧,我先跟你交代一下这环戊烷的事情。” 盼儿一时没听懂,放下毛笔,道:“环什么东西?” “戊烷!你看,得练字不是?”陈先生说着,摆好笔墨,大手一挥,盼儿从未见过的两个字跃然纸上。 “戊,念乌,烷,念丸,乌丸。”陈先生解释道。 “您到底在说什么呀?”陈先生关子卖得太久,盼儿失去耐心。 “这就是你们让我查的那袋液体啊,我敢这么说,整个北岭,不不不,你把南京北平和上海都加上,能认得出这个东西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啊,老夫不才,正是其中一位,你们还真是问对人了。” 盼儿问道:“所以这个丸,到底是干什么的,吃的还是用的?” “吃?”陈先生挑眉,嫌弃地看了盼儿一眼,“吃下去你就小命呜呼喽。这在西洋那里,住了个赛先生,赛先生有一门学问,叫做化学,英文名叫...哎,你没学过那些,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盼儿确实是听不明白,但她知道挑着重点问:“不能吃,但它能制冷,是不是?” “是了,遇热会气化,同时可以降温。” “气什么?气化?什么意思啊?”盼儿又问道,陈先生干脆把要说的都写下来,一口气读了出来:“环戊烷,液体,可控制温度,不溶于水,易燃易挥发,大量接触会弄坏皮肤,绝对不可进嘴。” “要是我把它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头,不与外界接触,它是不是可以降温,且没有危险?” 陈先生琢磨了一会儿,说:“若能保证小盒密封,八成是没有问题的。” 盼儿趴在桌上,对着这新鲜的玩意儿愣神,说道:“这样厉害的宝贝,是东洋人刚发明的吗?” “东洋人懂个什么!”陈先生摇摇头,说:“三十年前,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德意志的学问人就发明它喽,只不过,咱们不知道罢了。” “咱们为什么不知道哇?”盼儿接着问,“不过,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这寒冰水除了能给我冻花蜜,还能做什么?” 陈先生看着盼儿,叹了口气,道:“哎,环戊烷能做什么,老夫也说不清楚,可赛先生能弄的,就多了去了,金木水火土,他皆能控制,做得出洋炮洋枪,轰得开别人家的大门,抢得了别人家的东西。” 陈先生说到这里,脸上愁云惨雾,连声叹气,拍了下大腿,起身道:“就这么着吧,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你接着捣鼓你的花蜜,盛武杰也接着做他的土匪,大家各管各的,不出十年,江山易主,指日可待,别说北岭,就是北平南京,往后这片土地上的子子孙孙再要想写几个中文字,怕是都难了。这个跟你也说不着,你也不懂。” 他是如何从花蜜扯到炎黄子孙身上的,盼儿完全没有听懂,只是在他眼底里看见了深深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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