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武杰原是路过,看见盼儿才停下脚步,陪她进到春城的店里。可他哪里料得到,这两个小妇人站到了同一阵营,时不时要笑话他一声,听得他好没意思,起身到后院里教小文练箭,不愿同她们一块叽叽喳喳。 尚未入夏,春城已经摆弄起一把小扇子,看着远处盛武杰的背影,说:“人家洋人拿的真枪,咱们练箭还有个屁用。” 盼儿讨好模样,替春城倒茶,说:“还是可以强身健体的。” 春城瞥了盼儿一眼,说:“肉还吃不上几顿,强个屁呀强?穷讲究他个大头鬼。” “是是是...”盼儿点着头,一句不敢驳。 春城放下扇子,道:“小丫头在外面坐一个下午,就为了问我花蜜成分?” 盼儿说:“姐姐好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春城道:“眼下整个北岭都姓盛了,你该有花不完的银子才是,为什么还要卖花蜜啊?” 盼儿假笑:“这还能为什么,闲的呗?” “闲呐?”春城嘿嘿一笑,“也是,嫁给盛武杰,就跟守活寡一样,人前不让贴,人后也不让碰,确实是闲得慌,咱们盛大司令浑身上下,只硬一张嘴!” …她说的是盛武杰吗?原来她方才嘲笑盛武杰的病,是在说他不举?他分明...... 等一下,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她也嫁过盛武杰? 春城低头喝茶,眼睛一刻都不离开盼儿,让盼儿觉得自己似乎被她看穿了似的。 “我以前,也是盛家的妓子。”春城毫无避讳。 盼儿在外人面前,还是有些介意的:“是艺陪,不是妓子.....” 春城一声嗤笑:“‘艺’?你是能歌还是善舞?请问你艺在何处?盛武杰买上你,渡边留意你,无非都是看中你十八来岁这张小脸罢了,加个艺字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那就加吧,但人要记得自己几斤几两,不然身子骨轻飘飘的,飞到天上,到时候怎么摔死的都不知道。 你以为这一个 ‘艺’字是为你加的吗?屁!一声艺陪,不过是为了让参观你的男人心里好受些,脱光了是下贱,半推半露就成艺了?穿多穿少,最后不还是得脱掉?趴在地上的狗站起来也成不了人,要说虚伪,谁都比不过这帮成天不安好心的狗男人。” 春城的话让盼儿想起了渡边蒜瓣似的十指,一时不知道哪样更让她心里难受。 “所以呀,小丫头,”春城眼神回到盼儿脸上,“你再回答一遍,为什么要卖花蜜?” 话说到这儿,再瞒就没意思了。盼儿低头看鞋,小声道:“为了...为了逃出盛宅。” 春城毫不惊讶,依旧笑容满面。她卖笑为生,脸上挂笑是常态,取悦是笑,轻蔑是笑,偶尔愣神也是微笑,像张焊在脸上的面具,唯独找不到她真正开心时候的表情。 她凑到近处,小声说:“小丫头,姐姐我给你算一笔账吧?每一盒花蜜,成本我就算你个盒子钱,就是五文,一盒卖三十文,净赚二十五,北岭不是北平,姐姐我一个月大约也就卖个五盒,一年一千五百文,也就是一两半的银子,盛大司令当年买我是六十两银子,你这模样,总得比我多值个几两吧,就算你也是六十,你得卖几年花蜜才能替自己赎身呐?” 盼儿掰了掰手指头,颤巍巍地以为自己算错了,说:“是...四十年吗?” “嗯啊,六十岁的老丫头,离了盛宅,身无分文,你到时候干什么去?” 六十两?买个人竟然这么贵?自己竟然这样值钱?盼儿不知道是该先高兴还是先难过。 六十岁,四十年,六十两银子,一年一两半...原来盛武杰早就替自己标好了价格。 “这还是盛武杰替你寻了梁老板的铺子,若是他知道你卖花蜜的目的,到时候不替你周旋,那梁老板就得抽你一半的利,或是你自己在集市上租个铺子,地主抽利只会比梁老板更狠,你要赎身就得等下辈子。” “我,我可以自己寻个地方,摆个小摊。”盼儿声音里透着楚楚可怜的倔犟。 “你可以在东北任何地方摆你的小摊,你摆也得有人来不是?” “我..我可以卖给相熟的朋友。” “哟,请问你是马军五虎将,还有一百零八位好兄弟吗?算上我,你有几个朋友,一只手数得过来了吧?” 盼儿脸上火辣辣的,视线逐渐模糊,像是个溺水的人,本来还以为自己抓到了花蜜的救命稻草,却发现手里的绿色不过是一片浮萍,水域的规则早就有人定好,不是她一个人胡乱扑腾就能找到呼吸的出口。 “良禽要择木而栖。”春城拉上了盼儿的手,安慰似的把盼儿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 盼儿冷冷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找个人,替你赎身,他还会再给你一笔钱......” “这和做盛宅的妓子现在有什么区别?”盼儿猛地抬头。 “区别就是你是自由身了呀!傻丫头啊,半个东洋的港口都在渡边手里,六十两对我们是天,对盛武杰是一根毛,对渡边来说,就是一粒灰,他不会因为替你出钱,就要把你拴在身边的,你卖四十年的花蜜,不如哄渡边高兴,他心里一舒坦,说不定还能带你去东洋,那可就真的改天换地了。” 盼儿不可置信地看着春城,道:“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从盛武杰手里逃出去,就是为了进渡边的口袋里?渡边丢出去一粒灰,盛武杰捡回一根毛,他们什么都没亏,日子照过酒照喝,只有我得赔一辈子?” 春城似是想要再辩,却不知从何说起,便道:“你这丫头怎么说不明白了呢?” 盼儿起身,没流下来的眼泪倒了回去,没好气地说:“我是不明白,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渡边的说客是不是!近墨者黑,还真没说错,进过盛家的门都跟着盛武杰学了坏样!” “诶你个兔崽子还说急眼了怎么?”春城也起身,吵架不能输了气势,“好心到你这狗嘴里就成了坏样了啊?” “好心个屁!”盼儿学着春城的模样骂人,抓起原先带来的匕首和花蜜,直往外头跑,春城抓小鸡崽似的要揪盼儿的耳朵,许久没冒头的盛武杰听着动静,几步夺到春城面前,拍开她的手,将盼儿护到身后。 “谈得不好吗?”盛武杰侧着脸朝盼儿问,盼儿不说话,春城指着盛武杰的鼻子道:“你个傻狍子还要护着她?” 不好。春城这话让盼儿心里紧张起来。春城要是说出她卖花蜜的目的,指不定盛武杰会是什么反应,少说又要将她关起紧闭,到时候不能出门,她便什么也做不成了。 春城似乎也看出了盼儿心里所想,趾高气昂地盯着盼儿瞧,顿了好半晌,像是有意拖延,好让盼儿心中的恐惧放大。 盛武杰朝盼儿问:“还想聊吗?” 盼儿赶忙摇头,盛武杰拉着她转身就走。 春城原也没打算出卖盼儿,只是在身后替盛武杰抱不平:“傻驴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 申时的日光散漫,拖长了两个人的影子,没有店铺开门,长街就他们两人,盛武杰双手抱胸,走在盼儿侧后方。 “春城说什么了。”盛武杰冷不丁地开口。 盼儿摸着自己的辫子,话说得漫不经心:“说她以前也是盛司令的小夫人,说你们彼时郎情妾意,举案齐眉,说她很想你...” 盼儿一通添油加醋,盛武杰尚不等她说完,就道:“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我跟她什么都没有。”盛武杰以一种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 “嗯。”盼儿心思依旧围绕在春城方才的话里,步调闲散,而对于盛武杰的解释,更是听过流过。 盛武杰拉上盼儿的手,要她站住,眼睛勾得跟鹰似的,容不下一丝含糊。 他难得多话,一通解释,盼儿听了个大概,待他不再有话,缓缓抬头,倚在盛武杰胸口,指尖抚着盛武杰的喉结,撒娇模样道:“好了司令,我知道的,司令说一不二的人,你只消说一句没有,我便信你了,何苦这样解释?您是司令,多几个女人也是应该的,何苦管我怎么想?” 这几句娇俏的马屁不知怎地,像是拍到了马腿上,说得盛武杰太阳穴青筋突起,却还是一言不发。 不说拉倒,盼儿也懒得问,扯起旁的想糊弄过关:“还没问呢,盛司令今日出门,原是要干什么去?” 盛武杰顿了片刻,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和神情,拉起盼儿接着走,边走边说:“他们前些日子,抬了我官职,下半年要去北平述职。” “升了什么官职?”盼儿绕有兴趣地问。 “二级上将。”尽管盛武杰极力掩饰,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太过自傲,却还是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上将啊!盼儿欣喜地瞪大了眼睛。她看着盛武杰军装,想象他肩章上再多一颗星的模样,不由得喜上眉梢。“上将”这两个字听着,就有一种 “一剑挡杀百万师”的气势,这样一个傲视群雄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枕边人,盼儿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沾沾自喜...... ……而这种喜悦,像是入口就化的绵白糖一样,转瞬即逝。 她在喜什么? 盛武杰姓盛,言盼儿姓言,她一个姨娘,不入族谱,不进祖坟,盛武杰就算做到天上取了二郎神的职位,又干她何事? “哦。”盼儿听上去没有情绪起伏,顿了会儿,又道:“抬了官职,跟司令今日一个人上街,又有什么关系啊?” 这反应当太过平淡,叫盛武杰有些摸不着头脑,老实回道:“去北平述职,总督要我带夫人一起去...所以我原想趁着今日没人,去铺子里给你做套衣服的。” 盼儿心里触动,眨巴了几下眼睛,说:“给我做衣服...干什么?” 盛武杰立住脚步,直面盼儿,语气里多了些小心翼翼:“带你一起去述职,愿意吗?” “带我一起去...那不是会见到你的总司令,你的同僚,同僚的夫人,不是都会见到?”盼儿下一句 “那他们要不要买花蜜”硬是被吞了回去。把上将的升职典礼和她的花蜜生意搅在一起,实在是太上不了台面了。 夕阳温柔,暮光金黄,让盛武杰的眼睛也泛出了温度。他牵着盼儿,进了家店,裁缝早已恭候多时,只伺候盼儿一个人,但凡她多看一眼的料子,都不消她说话,便每样都定了一件,盼儿从来没有过量身订做的衣服,整个傍晚都仿佛做梦一般。 忙活到月光满地,盼儿勾着盛武杰的胳膊,舍不得放开,就像揣了金元宝在兜里。 “武杰?”她学着杜冰露亲近的叫法,靠在盛武杰肩上撒娇,“武杰你什么时候这样温柔又大方了?盼儿很喜欢。”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吗?”盛武杰很是真诚地反问。 盼儿不说话,让沉默作为回答,盛武杰低头思索,很认真地自我检讨起来。 来到盛宅门口,盛武杰送她入门,便要告辞。 “你做什么去?”盼儿问道。 “我还有事要忙,你先睡,结束得早的话,我过来陪你。”盛武杰语气轻柔。 盼儿稍撇下嘴角,鹿眼盯着盛武杰瞧,里头满是委屈和不舍,说:“那司令早些过来,盼儿等你?” 一句潮润的等你,盛武杰动摇起来。 可他那一声 “也可以改天”尚未出口,就看见盼儿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句绵密如水的“等你”,压根就不是出自她言盼儿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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