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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何为无痕隐炆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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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何为无痕隐炆萱

黄昏。残阳将大地染成一片惨淡的血红。

杭州城郊的丛林里,一个红影在茂密的树丛里一闪而过,而地上也随之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只一眨眼工夫,一个黑影紧随而去,也是一晃即逝。

那红影一直逃到一个悬崖边,见已前无去路,只得停了下来。原来是一名女子,二十四五岁年纪,手捂左腹,鲜血从指间溢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殷红如梅,极为刺眼。明艳的脸颊一片苍白,她已负伤逃亡了这一段路,早已无力支持,气喘吁吁。

那黑影落在地上。他身形瘦削,面带病容,神情冷酷深邃,目光中流露出极大的痛苦,长剑一抖,直指着她,正色喝道:“颜丹凤!把解药交出来!就饶你一命!”

颜丹凤一抹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冷如云!亏你还号称‘无情剑客’,怎么为了那个丫头这么卖命?中毒的又不是你!”

“废话少说!”冷如云手腕一沉,剑尖已递到她胸口,喝道,“再不交出解药,休怪我辣手无情!”

颜丹凤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们‘唐门’‘施毒至尊’的外号是白叫的吗?我身为新掌门,还会失手?那个丫头所中的毒,名为‘人月两圆’,这个世上无人能解!你就是杀了我,也救不了她!”

冷如云脸色立变,长剑插进她胸口半寸,鲜血顿时溢了出来,喝道:“还不说实话!”

颜丹凤眉头一皱,却毫无惧色,大笑道:“信不信由你!顺便再告诉你,既然称作‘人月两圆’,这种剧毒,当然会在中秋之夜发作,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更别指望你表妹了!哈哈哈!我‘俏罗刹’要她三更死,她就决活不到五更!”

冷如云大怒,长剑一递,穿胸而过。

颜丹凤也不闪避,仰天狂笑,笑声是那般诡异可怖。许久,她才停住大笑,冷冷瞥了他一眼,倒了下去。

冷如云却如木雕泥塑一般被钉在原地,夕阳映得他一身黑衣一片血红,而他的心,却如置冰天雪窖,早已凉透。因为他已意识到,当日就是八月十五……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城内“临安客栈”,无力地推门进去。

床上躺着一名年轻女子,听到声响,艰难地撑起身子,柔声道:“冷大哥,你回来了?刚才你上哪儿去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她容色苍白而清美,眉尖眼底流露出一股忧郁柔和的楚楚之致。

冷如云忙上前扶她坐好,温言道:“我刚才抓药去了。紫璇,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紫璇嫣然一笑。“冷大哥,今天是中秋节,你不是答应过,陪我赏月吗?”

“中秋节?”冷如云的心剧烈抽搐了一下。

紫璇微感诧异,柔声问道:“你不愿意吗?”

“不!不是……”冷如云勉强一笑,心却如刀绞一般。“只是你现在正病着,我担心你会着凉。”

“别担心。”紫璇的浅笑中流露出几丝感伤与凄切。“冷大哥,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和你一起赏月,你不想成全我吗?”

看着她期待热切的目光,冷如云强抑住内心的痛苦与绝望,终于点头答应了。

深邃的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是那么的近,那么的静,那么的美。这儿是西湖凤凰山的山顶,幽静孤寂,如水的月华倾泻下来,为其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闪着点点银辉。

“多美的月色啊!”紫璇依在他身边,凝望着圆月。“‘人月两团圆’。记得那年中秋,我和大哥、师兄、寒霜他们一起赏月吟诗,很热闹。可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了……”

冷如云转头凝视着她,问道:“你想他们了?”

“是很想。”紫璇如水的眸中尽是思念,幽幽道,“我病了这几天,总是做梦,老梦到师兄、寒霜,还有师父。醒来之后,就更想他们。”

冷如云心中怜惜,温言道:“紫璇,别想这么多了,安心养病吧。”

紫璇浅浅一笑。“冷大哥,我这几天还总想起以前在‘炆萱山’上的日子,和师父师兄在一起的生活。现在,也好想回去。”

听她说得幽怨,冷如云轻轻握住她手,柔声道:“好!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回去!”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炆萱山’好美,好美……”紫璇幽幽说着,思绪已飘回到那美丽的“炆萱山”……

四年前,正值大明永乐十五年。燕王朱棣叔夺侄位,成为大明的第三位皇帝。其时,当年“靖难之役”的战乱硝烟已散,在他清明严正的治理下,倒是国泰民安,富足一时。可当年的建文帝却在皇宫被焚之时不见踪迹,成为一个谜,也成为成祖朱棣的一个心病。

而在成祖夺位的当年,在河南开封城南,也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一座荒芜已久的深山,在一场雨后变得郁郁葱葱,百姓奔走相告。几个胆大之人上山查看,下山后却神志不清,有的变得痴痴呆呆,有的则疯疯癫癫。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上山。

这山上幽远静僻,林木葱郁,溪涧清泉,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荡起一串深远的回声。一袭洁白的雪缎飞泻直下,飞珠溅玉。瀑布旁遍布青苔的岩石上,坐着一名少女。一抹翠微水绿色衫子,随山风轻轻飘拂,在蓝天白云、幽幽青山的映衬下,犹如空灵裴绿的翡翠。

那时的紫璇,刚满十八岁。烟眉似月,明眸流盼,少了三分忧郁柔弱,多了七分明艳花娇,流露出小家碧玉的楚楚动人。她手中摆弄着一束金黄色野花,一对灵活的眼睛却四处张望,樱唇微叹,双腿轻晃,神色间显有无聊之态。

“师妹!师妹!”这时,传来一阵呼唤声。

她顿时一喜,在青石上站了起来,朝那边招手叫道:“师兄!我在这儿!师兄!”

他闻声向瀑布边走来,正是他师兄叶尘枫。他二十来岁,一身浅云淡青色衣衫,手持佩剑,五官端正,眉目清朗,看上去英姿焕发,透着一股侠士的英冷,可表情微淡,又含文人的温文洒脱。唤道:“师妹,你怎么又偷偷出来了?师父让我叫你回去!”

紫璇神色一黯,撇嘴道:“又叫我回去!回去有什么好玩的?你又只知道练剑,不肯多陪我玩一会儿!闷死我了!”

见她发嗔撒娇,叶尘枫也不恼,含笑道:“你这话对我说没用。再不回去,师父可要罚我们了。”

紫璇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之意,粲然笑道:“回去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那件事!”

“又让我带你下山?”叶尘枫决然答道,“不行!师父说过,不让我们下‘炆萱山’。”

“我们可以偷偷下山啦!不让师父知道,不就行了吗?”紫璇做出愁眉之态,恳求道,“师兄,我都求了你这么久了,你就答应我吧!我真的想下去走走!你看,我们在这‘炆萱山’上已经住了十多年,我都快憋疯了!”

“不行!我可不敢不听师父的话。”叶尘枫摇头叹道,“你快下来吧,师父都等急了!”

紫璇灵动的眸子滴溜溜一转,随即一脸迷茫之色。“不行,我闷死了!哎呀,怎么头都闷昏了?师兄,你看,你不答应我,我就头晕了……哎哟!不行了,我站不稳了,我……我要掉下去了!”果然身子摇摇晃晃,似乎就快被山风吹倒。

叶尘枫知道她素爱玩闹,叹道:“好了好了,别玩了。快回去吧!”

“不!不是啊!是真的!我在这里关了这么久,真的闷得头昏了……哎呀!”她话音未落,果然就直坠了下去。

她这一掉下去虽无性命危险,但会全身湿透,狼狈不堪。他陡然一惊,连忙飞身而起,一把揽住她腰,在空中旋转了两圈,稳稳落在了地上。

她挣开他的怀抱,却拉住他衣袖,恳求道:“师兄,你看,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行了!再不下山走走,我真会昏倒的!”

叶尘枫无奈地瞧着她,叹了一口气,笑道:“为了下山,你真是什么招数都用上了。好了,看在你一片苦心上,我就答应你,试试看能不能下山一趟。”

“真的?”她眸子随即一亮,见他又点点头,粲然一笑,欢喜得一把搂住他头颈,叫道:“太好了!师兄!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冷如云微笑道:“紫璇,没想到你以前这么淘气。”

紫璇浅浅一笑,一脸温柔,已没有了以往的明丽粲然。)

见她欣喜若狂的样子,叶尘枫笑着拍拍她肩,道:“好了,别兴奋了。快跟我回去吧,师父都等急了。”

她不情愿地撅嘴道:“待会儿好不好?我再玩一会儿!”

“不行!别得寸进尺了。再玩下去,我们都得受罚!好师妹,你就别再连累我了!”他一面说,一面拉着她向山的深处走去。

青山深处,地上青苔遍布,树木葱翠,一路上开满了淡紫色的野花。一间简陋而古朴的茅屋,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师兄妹二人走近屋前,停了下来,静静聆听。

透过那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弹琴的人,正是他们的师父紫虚道人。他一身道袍,襟坐桌前,双手轻拂琴弦。虽年近花甲,已有些许白发白须,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高凸的颧骨,紧锁的双眉,凛然的眼神,几道皱纹刻出了岁月的沧桑,全身一股让人起敬的英气,仙风道骨,一看便知是一位遁世高人。

再细听那琴声,正是名曲《高山流水》。琴声铮铮,妙韵天成,悠悠扬扬,舒舒缓缓,流畅自然之中,又流露淡淡的哀愁,惆怅与伤感又随琴声悄悄溢出。表面上似乎悠闲自得,一派绝世高人淡漠尘世的孤傲心境,细品起来却含深深的无奈与悲情。

听了许久,紫璇长长一叹,故作深沉地道:“师父总是这样,似乎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整天愁啊怨啊,没半点开心。”

“好了!待会儿挨师父骂了,我看你也开心不起来。”叶尘枫淡淡一笑,走了进去。

紫璇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跟着进去,叫道:“师父!我回来了!”

琴声飘然而止。紫虚道人回过头来,淡淡瞥了他俩一眼,道:“紫璇,怎么又贪玩去了?你的‘凝霜剑法’就练好了吗?”

她粲然一笑。“师父,您别生气。我虽然不喜欢武功,但您教的‘凝霜剑法’,我可是全学会了!”

“真的吗?”紫虚道人看向男徒,问道:“尘枫,紫璇的‘凝霜剑法’真的学会了吗?”

“呃……”叶尘枫微一迟疑,看看紫璇,见她对自己一脸甜笑,心中暗叹,答道:“是啊!师父,师妹的‘凝霜剑法’的确小有所成。”

“你是师兄,应该带好师妹,可不能替她撒谎。”紫虚道人虽口里责备,可神态却十分温和。

“师父,您就放心吧!弟子不会让您失望的!”紫璇灿然一笑。“我和师兄这就练剑去!”

紫虚道人微微一叹。“去吧。”

紫璇如释重负,忙拉着叶尘枫走出屋子,往后面的竹林去了。

紫虚道人看看他俩,长长一叹。他不仅武艺过人,而且聪明绝顶,少时出家,精通玄门,能掐会算,知人生死,人称“再生诸葛”。一生仅收这两个徒弟。男徒叶尘枫自出生后不久就与他定下师徒名分,自幼习武,自是十分重视。女徒紫璇也是三岁上就跟着他,天真清纯,也很得他喜欢。谁知她生来不喜武功,只爱玩闹,却学会了自己的满腹才华,诗词歌赋,颇有小成。

屋后不远是一片青翠幽篁的竹林,微风拂过,竹影婆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两道雪白的锋利,闪着明晃晃的白光,一袭淡青,一抹水绿,交相辉映,甚是好看。这“凝霜剑法”重在剑气,剑面上如同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气逼人,剑招似轻云流水一般流畅自然。

两人将整套十八招剑法从头至尾使了一番,又对拆了几十回合,便靠着一株翠竹坐下。紫璇笑问道:“师兄,累了吗?”掏出手绢为他拭汗。“要不,我去给你倒杯茶 ?”

叶尘枫瞧瞧她,笑道:“好了,不用讨好我了。我答应过的事,就不会反悔。”

紫璇喜道:“我就知道,师兄最讲信用了!”又低声道:“那……我们明天就下山吧!”

“明天?”叶尘枫沉吟道,“是不是太快了?师父他……”

“别师父师父了!”紫璇一把拉住他手臂,轻声笑道,“你看,今天我偷偷溜出去玩,师父不也没说什么吗?放心吧!我们明天一早就悄悄出去,师父不会发现的!”

叶尘枫心中一动,沉吟半晌,点头道:“好吧。不过,黄昏时一定要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真罗嗦!”紫璇欣喜万分,笑道,“我这就去准备了!”说着,就起身兴冲冲离去。

见她还不忘回眸向自己粲然一笑,叶尘枫不禁摇头轻叹。他们师兄妹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虽刁钻任性,却也善解人意,实在讨人喜欢。从小到大,她有什么要求,只要对他死缠拦打,无一事他不答应。最近半个月来她一直缠着让他带她下“炆萱山”,他先断然拒绝,可仍禁不住她的软语苦求,终于冒险答允了下来。

次日清晨,两人悄悄出房,在堂屋会合,飞快地递了个眼色,蹑手蹑脚地出去了,留下熟睡的紫虚道人……

一条窄路,蜿蜒而下。迷茫的晨雾中,壁立之断岩上,空山寂寂。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下走,紫璇一直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笑道:“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深山老林了!”

对于这次出走,叶尘枫也不免兴奋,但更多的是顾虑,正色道:“师妹,先别高兴。山下的人很多,很复杂,一切都得小心!”

“知道了!”紫璇此时如同出笼的小鸟,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

见她毫不在意,叶尘枫心中轻叹,暗道: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冷如云听入了神,问道:“你们下山后,出事了吗?”

“自然出事了。”紫璇微笑道,“那天,我们认识了上官大哥……”)

开封府的市集热闹非凡,店铺鳞次栉比,人群熙攘嘈杂。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小摊、古玩、字画,琳琅满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四起。

在山上生活了十余年,紫璇一直没见到这么繁华的情景,兴趣盎然,东跑西窜,觉得什么都有趣新鲜。

叶尘枫被她弄得头昏脑胀,只得紧紧地跟着她,在后面不住唤道:“师妹!等等我!”

“快点啊!师兄!”紫璇兴奋地拨开人群往前窜,回过头唤道。

在集市上逛了半日,她终于有些疲倦了。于是两人步入一家“汴州酒店”,在靠门的一张桌边坐下。

一抹清新的水绿在眼前一晃,邻座的那位默默喝酒的客人眼前也随之一亮。这种没有受过红尘浊世浸染的美丽,一下子吸引住了他。满店人的喧扰杂闹声流过他心中的那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凝固了。这不经意地一抬眸,就遇上她盈盈含笑的眼眸。他的心怦然一动,目光便再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她也不由一怔,为他逼人的英气所震慑。只见他一身侠客打扮,桌上放有一柄莹白如雪的长剑。他看上去二十一二岁,剑眉星目,目光深邃无底,明亮有神,挺直的鼻梁,气宇轩昂之中透出洒脱随和之气。见她望向自己,他嘴角勾起几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双眉斜飞轻扬,为他的气度更添几分不凡之势。

紫璇又是一怔,心道:这人应该是个大侠,决非等闲之辈。不由得对他嫣然一笑。

见她向自己微笑,他的心又一次悸然而动。

店小二笑嘻嘻地迎过来,殷勤地问道:“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叶尘枫也注视着这店里的客人,道:“随便上点小菜吧!”

“好咧!”店小二笑道,“两位稍等!”迅速离去。

紫璇忍不住用余光去瞟那位气质非凡的邻座,而邻座似乎感觉到了,不再看她,只默默喝酒,一言不发。

这时,一位手抱月琴的女子走入店内。她一身缟素,清秀淡雅,颇具几分姿色。却见她眼中含泪,神色凄然,向众酒客深深一福:“各位大爷大婶,我从外地来这儿探亲,不料亲戚早已搬走,娘亲又撒手西去。小女子走投无路,只好到处卖艺。请容小女子献歌一曲,请大家发发善心,帮助我葬了娘亲吧!”

见她言语斯文,道得凄惨,哭得伤怀,在场的人都不禁感动。

紫璇也心中恻然,对她的可怜身世深感同情。她忽地想到了什么,转头向邻座瞧去。邻座似乎对那女子并不在意,只对紫璇微微一笑,继续喝着他的闷酒。她心中惊异:他应该是行侠仗义的侠客呀,怎么对这种惨事不理不睬呢?对他的好印象打了折扣,回过头不再瞧他。

那卖艺女子已经落座,拨动琴弦,轻唱起来,歌声凄婉动人。大家都静静听着,都为她的惨淡遭遇而感怀。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宁静哀怨的气氛立即被打破。琴声嘎然而止,众人都转过头去注视着门口。

几个生得五大三粗的壮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紧接着,一个穿着讲究的公子哥手摇一把折扇,洋洋得意地走进来。他虽身材高大,可长得却贼眉鼠眼,颇有些歪瓜劣枣之样,一股霸气袭来,来势凶猛。

紫璇心中一紧,飞快地与叶尘枫递了个眼色。

那公子先轻蔑地瞟了一眼满店的人,然后就死死地盯着那位卖艺姑娘,两步冲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叭!”月琴立刻落地,摔成两截。

“你这个小贱人!前两天在街上卖身葬母,老子就买了你!今天,你居然还敢出来卖艺!”他两眼放出凶光,恶狠狠地大声吼道。

卖艺姑娘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颤声道:“没有!我没有收你的钱,我没有卖身给你。放开我……”

“叭!”那公子恨恨地扇了她一耳光,吼道:“你还敢说没有?!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紫璇实在看不惯他的蛮横无理,一撑身子站起来。叶尘枫一把将她按下,示意她不要冲动。她只得忍气坐下。

满店的客人都紧张得屏住呼吸,无人上前劝解。

店小二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默默地为他俩上菜,手都有些发颤。

叶尘枫轻声问道:“这人是谁?这么蛮横!”

小二紧张地瞧瞧那人,压低声音悄声道:“他,可是我们开封知府章大人的公子章永泽。本地一霸,惹不起呀!”说完匆匆离去。

叶尘枫若有所悟,不再说话。

而邻座听了这番话,只微微一笑,仍默默喝酒。

“快!跟老子走!”章永泽蛮横地大吼,一面拉住卖艺姑娘向外拽。

“不!不……放开我!”卖艺姑娘俯在地上,手腕被他死死抓住,泪流满面,凄惨哭喊。

章永泽根本不理会她无力的反抗,仍拼命把她往外拖,他的那帮爪牙们也簇拥着他向门外走去。

突然,众人都觉眼前一花。他“哎哟”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众人定眼一看,只见他手背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支竹筷。

卖艺姑娘无力地倒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了。

“哎哟哟!痛死我了!”章永泽恨恨地将那筷子抽出来,只见手背上已被插出一个洞眼来,鲜血直涌,一阵疼痛。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是谁?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是我。”邻座微微一笑,缓缓起身,正对着他

——当他那英气逼人的脸带着一丝冷笑展现在眼前时,章永泽猛然一惊,脸色“唰”地一下变成惨白,那股霸气与蛮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吓傻了。

紫璇惊异地看着章永泽呆呆的表情,又转头瞧瞧邻座,心中不解。而叶尘枫依然稳坐,静观其变。

“章公子,好久不见了。真是冤家路窄呀!”邻座冷冷地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性,透出一股凛然的正气。

章永泽一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颤声道:“上……上官大侠,误会,误会……”

上官大侠?紫璇一怔,暗暗点头:果然是个大侠!

邻座冷哼了一声,脸色一暗,正色道:“章公子!这么久不见,你真是秉性未改。还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不了不了!”章永泽已吓得屁滚尿流,勉强笑道,“不打扰上官大侠了!改天请您喝酒!我……我先走了!”

邻座冷笑道:“希望我们能后会有期!”

“是!是……”章永泽一面赔笑着,一面向后退,退到门槛边,一个踉跄,终于忍不住了,大叫一声,带着那帮乌合之众落荒而逃。

邻座轻蔑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紫璇没料到他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威慑力,转头看看他,上前扶起地上低声抽泣的卖艺女子。

卖艺女子拭去眼泪,走到邻座面前,跪下轻声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姑娘请起!”邻座扶她起来,一脸微笑。此时的他,完全不同于刚才的冷峻凛然,而是平易近人,随和亲切。

叶尘枫拾起地上摔断的月琴,走近道:“姑娘琴艺过人,生性高洁,实在难得。只是这琴……”

“师兄,给我看看!”紫璇接过,见琴柄已断成两截,仅靠琴弦勉强相连。她浅浅一笑,问道:“姑娘,这琴能借我一用吗?”

叶尘枫微微一怔:“师妹,你借这断琴干什么?”

邻座却深明其意,微笑道:“姑娘是要用断琴表演吧?”

紫璇微笑点头,心中暗暗佩服他的洞察力。

叶尘枫对邻座深有好感,有心交朋友,便上前抱拳:“在下叶尘枫,本地人氏。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邻座拱手微笑道:“原来是叶兄。在下复姓上官,名无痕。大名府人氏。”

“上官无痕?”紫璇在一旁笑道,“这个名字很有趣!到底是什么没有痕迹呢?”

上官无痕看看她,微笑道:“所谓红尘俗世,其实都如过眼云烟,风过无痕。”

紫璇盈盈一笑,还要追问,却被叶尘枫阻止。他抱歉地一笑,道:“上官兄,这是敝师妹紫璇。刚才有失礼貌,还望多多包涵!”

上官无痕微微一笑,深远的目光瞧向她。“紫璇?姑娘的名字不但有趣,而且动听。紫色的美玉?果真人如其名!”

见他称赞自己,紫璇嫣然一笑,脸颊却微微泛起红晕。

叶尘枫微笑道:“师妹,你不是要表演弹奏断琴吗?可以开始了吧?”

紫璇便端了一个空瓷盘过来,让卖艺女子捧着。怀抱月琴走到店中央,向大家一福,道:“各位,刚才那一幕大家已经看到了。这位姑娘如今已是背井离乡,母亲去世,成了孤伶一人,还被恶霸公子欺负,处境多么悲惨。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经得起如此打击?紫璇在此献歌一曲,希望大家能可怜这位姑娘,帮她葬了母亲,攒足路费回乡吧!”

这番话说得众人尽皆感动,那卖艺女子也忍不住低头抽泣。

紫璇落座拨琴,那悠扬的乐曲带着一丝颤音从指间溢出,轻声唱道:“山水迢迢难寻亲,母女阴阳两分离。回乡路遥梦破碎,卖艺葬母无归期!”

歌声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叶尘枫见大家都被感动,便提醒卖艺女子:“快去吧!”

卖艺女子回过神来,迈着微颤的步子走上前去。众人纷纷解囊,盘中的铜板也渐渐多起来。

叶尘枫只微笑不言。而上官无痕却深深凝视着紫璇,目光中流露出赞许,流露出欣赏,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情意。

一曲告终。紫璇站起身道:“多谢各位!”帮卖艺女子把一盘满满的铜钱倒入钱袋,又将断琴还给她。

卖艺姑娘早已热泪盈眶,颤声道:“谢谢……谢谢姑娘!”

叶尘枫走近,道:“姑娘,快去葬了你娘吧!”

“等等!”上官无痕也追过来,塞过一锭银子。“这个也拿去吧!”

“谢谢!”卖艺姑娘感动得一塌糊涂,跪下道谢。

“快起来!”紫璇慌忙将她扶起,柔声道,“快去葬了你娘,离开这儿,找个地方定居吧!”

卖艺姑娘泪流涟涟地走了,时而回头感激地望望自己的恩人。

紫璇怅然道:“第一次下山,就遇到这种惨事。可见,山下真的不太平。”

“也许,世道本就如此。”叶尘枫也叹道。

“原来,二位是隐世高人啊!”上官无痕瞧着他俩,微笑道。

紫璇笑道:“我们哪称得上隐世高人呀?最多,也只是隐世高人的徒弟!”

“噢?”上官无痕颇有兴致地瞧着她。“尊师是……”

叶尘枫微锁眉头:师父连山都不让我们下,还让说出他的名讳吗?“上官兄,能否坐下一叙?”待坐定后,道:“家师绝世已久,不便道出姓名,还望见谅。”

上官无痕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隐世高人隐姓埋名是常理,是我多问了。”

紫璇在旁瞧瞧两人,心道:师兄也真是的,师父的大名有什么不好说的?有心要打破这略显尴尬的局面,便粲然道:“上官大侠,我们一见如故,不如交个朋友吧!”

上官无痕含笑注视着她。“在下求之不得。不知叶兄意下如何?”

叶尘枫还未答话,紫璇就抢着笑道:“上官大侠真爱说笑。我和师兄最爱结交像上官大侠这样的侠义之士了!”

上官无痕瞧着她,微笑道:“既然如此,紫璇,你就不该‘大侠大侠’地叫我。”

紫璇眸子灵活地一转,笑道:“那好啊。我就叫你上官大哥吧!对了!你认识刚才那个恶霸公子吗?怎么他一见你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威风不起来了?”

“是啊!”叶尘枫也颇感疑惑,接道,“听小二说,他还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呢!你不怕知府找你麻烦吗?”

上官无痕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他不但是开封知府的公子,还是当朝太师丁天霸的外甥。”

“丁天霸?”紫璇撇嘴道,“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他好霸道!”

上官无痕眼中闪过一抹强烈的恨意,但随即又黯淡下来,淡淡道:“丁天霸是个奸诈无比的小人。洪武年间,他当上了应天府知府,建文帝又为他加官进爵,他却忘恩负义,在关键时刻倒戈,帮燕王朱棣篡权夺位,和燕王里应外合。如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了!现在,燕王重病,太子年轻,已是他一人把持朝政了!”

叶尘枫虽隐居山上,却知世事。如今燕王朱棣夺位已届十五年,早已是大明名正言顺的皇帝。可上官无痕言语中并不承认,还对他颇有微词,甚是不敬。他心中不由浮上一丝疑惑,陷入沉思。

而紫璇却没想这么多,只是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太师产生了敌意,问道:“那这个太师对老百姓如何?”

“这还用说?”上官无痕心中气恨,神色依然淡然。“只看他这个外甥称霸一方,就可想而知了。”

紫璇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问道:“那上官大哥你赶走了章永泽,难道不怕那个太师丁天霸吗?”

上官无痕淡然一笑,眼前又浮现出两年前家破人亡的一幕,长叹道:“不瞒两位,我与丁天霸有不共戴天之仇。”

两人都是一惊,对视一眼。

上官无痕淡淡道:“在下的父亲就是为丁天霸所杀,他还抢走了我的妹妹文青。”

“什么?”紫璇又是一惊,气愤不已。“他居然做出这种事?他原来和你家有仇吗?”

上官无痕点头道:“仇深似海,不得不报。”

叶尘枫问道:“那……你从大名府来这儿,就是为了报仇吗?”金陵应天府皇宫被焚之后,从永乐四年开始,永乐帝就下令兴建北平府紫禁城。虽永乐十八年才正式迁都,其实早已将皇城搬到了北平府。本来丁天霸身为太师,定住北平府,他要报仇,应当北上才对,怎么反而南下到了开封?他心中疑惑,才故意此问。

上官无痕点点头,解释道:“我曾经去过北平府找他报仇,救出妹妹,却被他大徒弟所伤,差点丧命,才浪迹江湖,前不久在开封一个隐蔽之所苦练武功,现在终于有所小成,决定再上京城。”

叶尘枫见他对自己如此真诚,毫不隐瞒,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而紫璇更是不无遗憾地叹道:“哎,真可惜!我和师兄今天必须回‘炆萱山’,不然,我们一定帮你报仇!”

“怎么?你们住在‘炆……炆萱山’?为什么非得今天回去?”上官无痕颇感不解。

一提起此事,紫璇就很是不满,叹道:“师父是不许我们下山的,我求了师兄好久,他才答应带我溜下山来玩一天。”

“师妹!”叶尘枫打断她的唠叨,转向上官无痕:“上官兄,既然危险重重,你又怎么救令妹呢?”

“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毕竟,救妹妹比杀太师简单。”上官无痕淡然一笑。“况且,太师府里还有我的一个朋友,丁天霸的女儿丁雨烟。”

“什么?”紫璇一脸惊诧。“丁天霸的女儿是你朋友?”

“是的。”上官无痕点点头。提起雨烟,那种凄绝的美丽就浮现眼前。“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为人善良,完全不同于她爹的阴险狠毒。”

“上官大哥,希望你能早日救出令妹,兄妹团聚!”紫璇恳然道。

上官无痕深深凝视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柔情。“谢谢你,紫璇。”

一道残红的阳光照射进来,不知不觉之间,已近黄昏了。三人只得惜别。上官无痕因住在这家酒店所属的“汴州客栈”里,便送他们出门。

叶尘枫抱拳道:“上官兄,愿你能兄妹团聚,早报父仇!”

紫璇对这位满身血仇的大侠充满敬意,就这么道别颇有些不愿。“上官大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上官无痕心中涌动着怜惜与不舍,深邃的目光注视她半晌,郑重地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走了几步,紫璇还忍不住回眸看他,终于越走越远。

望着两人渐渐远去,上官无痕心中怅然,隐隐感到几分失落。

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走出一个灰色人影——紫虚道人!他一甩拂尘,幽幽一叹。

忽然,一只手猛地一拍他肩。他骤然一惊,一把抓住那手。心中惊疑不定,凭他的功力,尘飞叶落都应有所察觉,怎会有人在身后偷袭都毫无警觉?这人到底是敌是友?他心里这么想着,蓦地回过头来!

“炆萱山”。两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紫璇的心还在上官无痕身上,叹道:“没想到,上官大哥有着一身血海深仇。”

叶尘枫也怅然道:“看样子,上官兄注定了浪迹天涯。”

已走近茅屋,他们先透过窗户往里瞅,只见紫虚道人端坐堂前,闭目打坐,不由得心中暗喜,就准备绕过堂屋直接去竹林。

“还想去哪儿?”这时,一个严肃冷静的声音如同炸雷一样响起。

两人一怔,暗叫不妙,无奈地走了进去,规规矩矩地立在堂前。

紫虚道人微微睁眼,审视着他俩的表情,冷冷地开了口。“你们今天到哪儿去了?”

“我们……”叶尘枫一怔,由于心虚,竟吞吞吐吐。“我们只是……到瀑布边坐了一会儿。”

“还敢骗我?!”紫虚道人猛地一拍桌子,微瞪的双眼目光如电,洞穿了他的心底。

紫璇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胆怯地瞅瞅发怒的师父,又瞧瞧无言的叶尘枫,心中忐忑。

“师父,我们……”叶尘枫见师父动怒,不敢再隐瞒,只得道:“我们下山去了。”

“什么?!”紫虚道人气得胡须微微颤抖。“你们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了吗?居然敢私自下山?!”

叶尘枫一惊,还从未见他如此生气,心中更加不安,跪下道:“师父!都是弟子的错!是弟子擅作主张,将师妹带下山的,惹师父生气。弟子甘愿受罚!”

“师父!”紫璇忙跟着跪下,拉住紫虚道人的道袍,急道,“师父!不是的!都怪紫璇太任性!是我缠着师兄,硬要他带我下山的!师父,您要罚,就罚紫璇吧!”

紫虚道人低头看看他俩,心中软了下来,长叹一声。“你们俩都起来吧。”

两人对视一眼,站起身来。紫璇试探着问道:“师父,您不生气了吗?”

紫虚道人摇摇头,叹道:“你们迟早都会下山闯荡,我生气,又有什么用?”

一听这话,他俩心中都疑惑不解,唤道:“师父……”

紫虚道人沉吟半晌,终于将心一横,长叹道:“你们俩在‘炆萱山’已住了十多年,一直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从今天起,你们就要担负起责任了。”

两人又是一惊。叶尘枫忙问道:“师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尘枫,你今年二十岁,但你却只有十年的记忆。紫璇,你也是一样。”紫虚道人转过头看着他们。“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两人再次脸上变色。这事的确奇怪,叶尘枫怎么也想不起十岁以前发生的事,而紫璇也同样没有八岁之前的记忆。他俩虽有疑惑,但儿时记忆模糊也是常有的事,也未过分挂怀。此时听师父这样问起,才感迷惘,同时问道:“师父,为什么?”

紫虚道人缓缓道:“因为,是我用药物,让你们失去记忆。”

“什么?!”两人陡然大惊,惊疑地对视一眼。

紫虚道人幽幽道:“我想让你们过上十年平静的生活,不希望你们过早地陷入仇恨之中。但是,该来的,总会来。”

“师父!您怎么了?我们会有什么仇恨?!”叶尘枫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问道。

“尘枫,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在五岁以前,你叫叶芷尘。你姐姐,叫叶芷萱,是当年的萱妃娘娘。你姐夫,就是当年的建文帝朱允炆!”紫虚道人已不再顾忌爱徒的惊异,讲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当建文帝还是皇长孙的时候,你姐姐就入宫为妃了。第二年,你娘生下了你,可因为年纪大了,难产而死。你姐姐姐夫见你孤苦无依,又是你们叶家唯一的儿子,就带你进宫抚养。后来,我奉命收你为徒。你是在皇宫里长大的。”

乍闻身世,叶尘枫已经呆住了,没想到自己原来还是个“小国舅”。

“可是,在你五岁那年,燕王……也就是当今皇帝,建文帝的叔叔,从北平府杀了回来,攻入金陵城,眼看就要打进皇宫了。我看形势危急,就劝建文帝离宫。”想起当年的往事,紫虚道人心中怅然。“当时,建文帝手下有五个心腹,人称‘紫白黄童上’。”

“师父!”虽然心中惊诧,紫璇仍然忍不住道:“那‘紫’一定就是您了,那另外四位呢?”

紫虚道人讲道:“‘黄’,就是黄子澄。他一人去见燕王,为我们拖住了他。另外三位,分头去抵挡燕兵。那时,皇宫已着火了,我就护着建文帝、萱妃娘娘和尘枫一起趁乱逃了出去,却遇到了紫璇的母亲。”

“我娘?”紫璇睁大了眼睛,再也顾不上接口了。

紫虚道人长叹一声,当时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夜空下,皇宫内到处都是熊熊火焰,宫女宦官四处逃散,一片混乱。紫虚道人怀中抱着五岁的叶尘枫,护着帝妃三人乘乱向角落偏僻处逃去,很是狼狈。忽然,他的道袍被什么拽住。

他低头一看,只见脚下斜卧着一个女子,一手抱着一个女婴,一只手死死地拉着他的袍子。看她衣着,似乎是宫外民女,不似宫中之人。此时命悬一线,他顾不了许多了,一手扯开她。她手中无力,终于松开,却痛苦地□□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叶芷萱听到了,回头问道:“道长,怎么了?”

那女子艰难地向她伸出手,颤声道:“求求你,救……救救我的孩子!”

叶芷萱生性善良,见她一身烧伤,势不能活,顿起恻隐之心,问道:“你怎么了?这是你的孩子吗?”

紫虚道人心中焦急,担心燕兵追来,催道:“娘娘,别管这么多了。我们快走吧!”

叶芷萱想起自己的危险处境,便欲跟他离去,可还是不忍心,折回身来,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那女子容颜已伤,但依稀可见眉目清秀,哀伤的目光更是让人痛惜。她艰难地将怀中的女婴交给叶芷萱,颤声道:“求求你,带她走……救救她!”

女婴大概两三岁,只一个劲地哭着。“娘!娘……”

叶芷萱见她们母女处境凄惨,母亲决计不能活,女儿无人可依必死无疑,心中凄然,柔声道:“好。你放心吧,我们会救她出去的。”

那女子一听,神情一松,闭目死去,可嘴角含着欣慰的笑容。

“娘!娘……”女婴大哭着要扑到她的怀里……

“娘!”听到这儿,紫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如雨下。

叶尘枫也心情复杂,轻扶她肩,唤道:“师妹,别伤心了。听师父说下去。”

紫虚道人也叹道:“紫璇,不是我不愿救你和你娘,实在是当时情况太危急,我……我才……”

“师父,您别说了。”紫璇含泪道,“我明白。我不会怪您。”

“你真是个好孩子。”见她如此善解人意,紫虚道人心中释然,续道,“我便带着建文帝,萱妃和你们俩,向北逃到了开封,在这座荒山里住下。刚住下不到几天,这里就下了一场雨,变得林木葱翠了。山下那些百姓却因此上山想探个究竟,我怕他们发现我们,泄露行踪,只得出手……”

“师父!您杀了他们?”叶尘枫惊道。

紫虚道人长叹一声,道:“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能让建文帝有一丝危险。可建文帝和萱妃都太过善良,宁愿暴露行踪也不愿杀人。我也没有办法,便出手让他们变得疯癫痴呆,失去了记忆,就不会泄露我们住在山里的秘密了。”

想到那些无辜百姓受此牵连,叶尘枫心中不忍,可他也清楚,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

“难怪这里要叫‘炆萱山’,原来是建文帝和师兄姐姐的名字。”紫璇泪痕未干,心中若有所悟。

“不错。”紫虚道人长叹道,“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建文帝也不想夺回帝位,只想安宁平淡地过完这一生。可是,没想到,这样的生活,只过了两年……第三年初春,我带着你们俩下山去看春节舞龙。当时萱妃有了身孕,建文帝便留下照顾她。那天,我一直心神不宁……”

在开封市集上,年幼的叶尘枫与紫璇兴高采烈地看着舞龙灯,而紫虚道人却一直深锁眉头,心道:怎么了?怎么不对?便掐指一算,脸色骤变,一把拉起他俩,急匆匆地赶回“炆萱山”。

可是,已经晚了。当他一把推开屋门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惨象!

屋内一片狼藉,满地殷红的鲜血。建文帝倒在血泊中,年轻的脸庞上溅着几滴鲜血,已死去多时了。叶芷萱依在他的身边,头发凌乱,美丽的脸颊苍白如纸,腹部深插着一把匕首。

叶尘枫和紫璇大叫着扑了过去,哭道:“姐姐!姐夫!姐姐——”

紫虚道人整个人都呆了,全身如同电击,再也不能动弹。

“他们……就那么死了?”叶尘枫含泪问道:“是谁?是谁杀了他们?!”

紫虚道人幽幽一叹,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道:“这玉佩,是在你姐姐身边找到的,很可能是她和凶手纠缠时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

叶尘枫接过玉佩,目光中满是仇恨。这玉佩通体裴绿,色泽极为鲜丽,是玉中极品。仔细看来,隐约可见龙形的图案,流光灿烂,栩栩如生。

“这枚玉佩价值连城,极为珍罕。”紫虚道人淡然道,“据我所知,应该是皇家之物。”

叶尘枫心中一动,脱口道:“您是说……是燕王?”

紫虚道人淡淡道:“这件事,需要你去证实。我也不能肯定就是他。”

叶尘枫决然道:“我一定会查个清楚,为姐姐姐夫报仇!”

紫虚道人长叹一声。“你能有这个决心,我就放心了。”转身取出一柄长剑,道:“这把剑,是当年你姐夫赐给我的。现在,我就把它交给你。”

叶尘枫知道不能推脱,双手接过。“多谢师父!”

“这不是普通的剑,它是‘刀剑三宝’之一:‘凝霜剑’。”紫虚道人叹道,“江湖盛传,‘刀剑三宝’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最厉害的兵器,却辗转入了皇宫。建文帝将它们分别赐给我们,其中,三宝之首‘白玉寒光剑’赐给了上官谨,‘凝霜剑’给了我,另一把‘冷月刀’赐给黄子澄防身。”

听到这儿,紫璇心道:这个上官谨一定就是五大心腹之中的那个“上”。

紫虚道人续道:“可后来,黄子澄用它自尽后,这把宝刀就被燕王夺了去。我想,现在多半在丁天霸手里。”

“丁天霸?”叶尘枫和紫璇同时动容,都想起了上官无痕的话。

紫虚道人见二人如此反应,心念微动,但仍讲道:“江湖传言,‘白玉寒光剑’具有异禀,能感到有人来袭,剑柄会微微颤动以发出警示。而‘凝霜剑’与‘冷月刀’刀剑合一,就会威力大增,使刀剑之人的武功也会精进一倍。”

“师父,真有这么厉害吗?”紫璇奇道。

紫虚道人叹道:“我曾经也和上官谨刀剑合并试过,的确感到心有灵犀,威力倍增。”

紫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奇事,心中暗暗吃惊,心道:以后,找到“冷月刀”,我一定要和师兄试试,看是否真的这么灵!

叶尘枫也心里称奇,拔出“凝霜剑”,只觉眼前一片冰冷,剑刃如水,雪亮的剑面上如同笼了一层寒霜,冷气逼人。

紫虚道人道:“这剑冷如其名,我受此启发,创出了‘凝霜剑法’。”

“原来,‘凝霜剑法’就是根据‘凝霜剑’创出来的。”紫璇心生钦佩,赞道:“师父,您自创剑法,真了不起!”

紫虚道人淡淡一笑,道:“紫璇,我养了你十五年,却对你心中有愧。”

“师父,您……”紫璇一脸迷惘。

“为师当年没有救你娘,也一直没有致力去查你的身世。”紫虚道人叹道,“我们带你到‘炆萱山’,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只说你娘叫你‘璇儿’,你也没有爹,我们也不知你姓什么。萱妃娘娘很喜欢你,就化用她的名字,为你起名紫璇。”

“我不叫紫璇?我没有姓?”紫璇虽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孤儿,但此时听到自己的缥缈身世,也心中凄然。

见她神色忧苦凄切,叶尘枫心中不忍,温言道:“师妹,别难过,你会有姓的。我姓叶,你是我师妹,你也跟我姓叶吧!”

紫璇转过头,看着他真诚关爱的目光,心中没来由地一颤,垂头低声道:“我不姓叶,我不要跟你姓。”

见她这等神情,紫虚道人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紫璇,你现在虽然不知道姓什么,但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紫璇心中一动,抬头问道:“师父,您是说……您救我出火场时,我身上有证明身世的标志?”

“你实在很聪明。”紫虚道人淡然一笑,从怀中取出半枚玉珏。“这,就是当时在你身上找到的。”

叶尘枫微微一怔:又是玉佩?

紫璇接过一看,却见这是半枚玉珏,一道断痕,整齐光滑,似乎是利器所断,雪白无暇,却泛着淡淡的紫光,还刻着两个字“凤祥”。

“我想,另半枚玉佩,也许就在你亲人手中。”紫虚道人缓了一口气,道,“紫璇,你的右肩上,雕了一个小巧的‘玉’字。那也是你认回亲人的标记。”

紫璇自三岁上就为他收养,他当然清楚她身上的雕字,而叶尘枫却不知,心中诧异:没想到,师妹的身世也这样可怜。不由更生怜惜之情。

紫虚道人怜爱地看着爱徒,心中暗叹:也许我太仓促了,你们毕竟才刚刚成人。可是,一个月后,我……他心中有苦难言,虽然对两人讲了这么多往事,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是有所隐瞒……

月夜。似水的月华倾泻进整个房间,映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显出他逼人的英气。上官无痕立在床前,目光久久地落在手中的宝剑上,又缓缓拔出,眼前寒光一片,如玉如雪,在皎皎的月光下更是刺眼。这把剑,是他家传家之宝,也是“刀剑三宝”之首的“白玉寒光剑”,而他的父亲,正是紫虚道人所说“紫白黄童上”中的上官谨。

原来,十五年前,上官谨让紫虚道人保建文帝夫妻出宫,自己留下抵挡燕兵,后来却再也不见建文帝,只得带着妻子与一对儿女逃离金陵应天府,一直寻找帝妃下落。从南寻到北,不知走了多少地方。最后终于在河南大名府农郊定居,过上了田园生活。大名府位于直隶、河南、山东交界之处,虽与京师较近,但地方管治颇松,平素并无差役巡查,地痞惯犯聚集,若有案发,三方官府便相互推诿。他为躲避成祖的追查,便是看准这一点,在此定居。

没想到,两年前……

父亲上官谨与仇人丁天霸杀得天昏地暗。他和妹妹躲在母亲的病榻前,这是上官谨当年定居时特地修筑的密室,外面不易发现却能见外边情况。他们紧张地望着外面惊心动魄的厮杀。他幼承父训,勤练武功,那时已有小成,握紧手中的“白玉寒光剑”,就想冲出去相助父亲。可是娘和妹妹都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不让他去送死。

忽然,上官谨一个失手,挨了丁天霸重重的一刀,摔出了几丈开外,跌倒在地,为“冷月刀”所伤,伤处血如泉涌,殷红的鲜血也从嘴角溢出。

“爹——”他和妹妹同时哭喊出声。重病的娘更是泪流满面。

丁天霸狞笑着走近他,双眼放出两道轻蔑的寒光,运功于掌心——

上官谨强撑着身子,一抹嘴角血迹,早已心清如水,视死如归,凛然直视着他。

上官无痕的心剧烈地抽搐。他知道,丁天霸每走近一步,爹也向死亡迈进了一步。他冒着冷汗的手也捏成了紧紧拳头……

身边的妹妹上官文青睁大了眸子,那种惊恐已到了无法自制的地步。忽然,她狂奔着冲了出去,大声哭喊:“爹!”

“文青!危险!”他大惊失色,想一把拉住她,可她已经猛冲了出去。

丁天霸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知从什么地方直奔他而来,露出一丝惊喜的狞笑,放弃了去杀上官谨,一个飞身转向她。

上官文青仍狂奔着,见仇人向自己冲来,惶恐地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上官谨居然硬逼自己站了起来,救女心切的他匆匆运气凝神,将体内仅有的几丝真气全聚于掌心,在丁天霸身后猛地袭去——

丁天霸似乎感觉到了,就在他掌风袭向自己的一瞬间,突然转身,将方才汇于掌心的全部真气回袭过去——

上官无痕狂跳的心蓦地停住了,耳边一阵轰鸣。

顿时山崩地裂,上官谨被那股强烈的掌风抛入空中。“嘣——”重重摔倒在地。

上官无痕心痛至极,不忍看那惨象。身边的母亲也吓呆了,泪已枯竭。

“爹——”上官文青凄厉的哭喊响彻空中。

上官无痕头脑中一片空白,痛苦地闭上了眼。

上官谨真的倒下了,再也不会起来。他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圆瞪双眼,带着未尽的仇恨与对子女的留恋,魂归九霄……

当他们还沉浸在这种强烈的悲痛之中,得意忘形的丁天霸竟一把抓住伏在父亲身上大哭的上官文青,腾上半空,飞速地消失在远处。

“娘!大哥——”她撕裂的哭喊声让他心中大恸。

“文青!”他起身欲追,可刚跨出一步,又退回到母亲的病榻边。

目睹了丈夫的惨死,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仇人捉走,本也是风中残烛的母亲如何受得了这种打击。她颤巍巍地伸出犹如枯柴的手,似乎要将丈夫与女儿拉回来,却耗尽了最后几分残力。手悬在半空,已不能言语,只“啊”了一声。手陡然落了下来,她全身已软了,瘫在病榻上。

上官无痕已经呆住了。半晌,他才痛哭出声:“娘——”

他本深邃的眼睛满是强烈的痛楚与刻骨的仇恨。父母双亡,妹妹被抢走,那一刻,他骤然感到天崩地裂。葬了父母,血气方刚的他立刻入京去救妹妹,却被丁天霸的徒弟丁原打伤,幸好丁天霸那善良的女儿雨烟救了他。于是,他四处流浪,又南下开封,寻到一清静之所苦练武功,终于成了年轻有为的侠客。

如今,他又踏上了救妹的征程,能否成功,他的心里也没有底。可无论如何,也要尽力一试。他已暗暗下定了决心……

北平府。富丽堂皇的太师府。门口守着几名威风凛凛的侍卫,两边那两尊白玉石狮闪着泛青的白光。

上官无痕伫立在远处,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他心中清楚:要从这里进去,很不容易。尽管丁天霸此时已去上早朝,但留在府中的五个徒弟也很难对付。他微一沉吟,转身离去。

太师府的后门。虽不如大门那般壮观气派,但也红墙绿瓦,映衬着里面的金碧辉煌。这儿较为偏僻,老百姓对丁天霸的暴行敢怒不敢言,又恨又怕,大都不愿接近这令人生畏的太师府,后门前几无行人,那扇窄小的红门也关得紧紧的。他只轻轻一跃,一路飞檐走壁进去,穿过曲折栊翠的长廊,长廊的尽头就是丁天霸的独生女儿雨烟的闺房了。

在这间装饰精美的绣房里,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伫立窗前,亭亭玉立,珠坠点点。这个侧影笼着朝气的晨曦,更显出大家闺秀如诗般的气韵,流露出脱俗的高贵典雅。

这时,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唤道:“雨烟!”

第一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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