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在夸我。 但听起来好像是在骂我。 硬了。 拳头硬了。 我伸手往他脸轻轻一拍,意思是我知道了,差不多得了。 “!” 真人愣住了,表情竟是意外地有趣。 有着蓝灰鸳鸯眼与颓靡缝合线的脸满是无辜。巨大的影子覆盖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睛显得既瑰丽又黯淡,仿佛是从梦中惊醒,却在怪兽那样久远无际的荒野前驻足。 我由衷感到了索然无味。 我的灵魂空无一物,正因为有了可以释放和储存信息的肉|体,才得以行走在大地上。 与真人的认知,是不同的。 在我看来,肉|体绝非灵魂的依附物,它是更加重要的。 没有任何灵魂可以独立于物质存在。 哪怕咒灵也只是一种特殊的物质罢了。 究竟是灵魂寄宿在肉|体内,还是肉|体附着在灵魂上? 究竟是先有肉|体,还是先有灵魂? 听起来似乎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脑残问题,并且已经让哲学家们脑溢血地争论了20多个世纪。 问题的最终极分歧在于—— 究竟什么才是【自我】的载体? 普遍理性认为,人是灵与肉的结合物,灵魂高于肉|体,在肉|体死亡后仍然存在。 一旦否定灵魂,就等同于否定了意识,那意味着——人没有真正的自我,或者说人没有自由意志。 但现代科学发现,人的肉|体由粒子构成,在行动以前,大脑会产生相应的电信号。这个信号会使得【自我】相信,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换而言之,人的肉|体具有和上帝等同的功能,想法只是大脑传递的冲动,是自欺欺人的错觉。 人的行为由肉|体驱动。 人的知识是由感觉引起的。 人无法想象出自己未曾见过的事物,就像天生盲目者无法理解,天蓝色是RGB值为102:204:255,介于青色与蓝色之间,类似晴朗天空的颜色。 更进一步地追溯,人所拥有的一切,从出生的刹那就被【决定】了。 万事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作用,无论向前或者往后,都是互相推导演化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偶然,只有必然。拥有的肉|体是天生的,身处的环境是客观的。做好人是被决定的,做坏人是被决定的。 ——类似的观点会破坏现代社会的根基。 我的存在显然违背了真人的先验认知,如同17世纪前闯入伊斯坦丁堡的黑天鹅。 因为是“空气”,无法像对待人类一样理所当然地【憎恨】。 因为无法憎恨,反而更加随心所欲。 ——是久违的自由啊。 我与真人相反的认知,反过来证明了另一种未曾言明的内涵。 哪怕是咒灵,以无限为基底的执妄集合,趋向于无穷负面的极限,却是被筛选的极限,使得自身桎梏于像蚕茧一般的茧房,成为利维坦式的生命,始终无法挣脱人类文化的框架,最终也只能以自身为尺度丈量世界。 因此没有咒灵,只有人类。 因此解构无意义,诠释无意义,只有人类,以及扭曲的人类。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事物不存在的尺度。 人类,即世界。 【帐】已经落下来了。 街道被寂静淹没,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居然放下了只允许‘咒灵和咒术师’进入的结界,就这么看得起我吗?”真人兴致勃勃。 “对身为特级的真人先生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实际交手我可能会死哦,毕竟对手是最强的人类。” “需要为你报仇吗?” “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真人得寸进尺:“真是难以言喻的开心啊,这是你对我表达信任的方式吗?现在加一下联系方式吧。” 我凝视着天空。“游戏时间已经结束了,这里没有一起打游戏的朋友,只有高专的辅助监督,记得离我远点。” “遵命~” 话音刚落,监控炸出青烟。 恶劣的咒灵说:“这样就没关系了吧,不知道下次一起玩是什么时候。” “我喜欢你,如果是小夜的话,利用也无妨。” 他更来劲了,邪恶地蛊惑说:“小夜没有必要压抑自己的天性,我会站在小夜这边的。” “再说吧。” 我对封锁事故现场这套流程还是蛮熟的。 第一步窗下达任务指令,辅助监督前往现场指挥,第二步协调相关部门封锁警戒,疏散群众,协调交通,通知救护车待命等,第三步等待咒术师入场的同时,由窗的辅助监督进行初步调查,同时放下隔绝的【帐】(第三步也会由咒术师完成)。 五条悟曾经用电源和电器类比咒力和术式。 普通人虽然拥有咒力,却属于经常漏电,电解质溶液腐蚀环境的不合格电池。 术式则是使咒力产生各种效果的电器。 越是久居的老旧房间,越需要打扫卫生,否则房间的无用之物增多,堆积的垃圾会孳生老鼠蟑螂等害虫。 不过。 大部分人大概跟我一样,根本不喜欢做家务,就算未来进化到人均一把电器,也只愿意把扫除工具摆在角落里吃灰,转头请专业的家政公司高质量地完成清扫。 毕竟大部分咒灵都长得跟邪神手办似的,正面直视容易遭受精神污染。 而能够看到咒灵,有觉悟的,或者咒术背景的相关人员,就会成为辅助监督。因此我顺利毕业后,大概率也会挂靠在总监部名下,成为维护社会平稳的力量。 说到辅助监督,就不得不提到一个重要人物【天元】。 【天元】曾是拥有不死术式的人类术师,拥有最强的结界术,他结界术以高专为起点,范围辐射整个国家,使得辅助监督也可以放下【帐】。 帐的作用是隔绝五感及无关人员,避免意外情况。也利于有关部门事后公布符合现代唯物认知的调查结果,安抚公众,避免诅咒情绪扩大。 天元的结界术降低了辅助监督的入职门槛,让非咒术师也能参与到祓除咒灵的工作中。 关于天元的可靠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奈良时代(公元710年始)。 飞鸟时代,日出处天子颁布宪法十七条,提倡笃信三宝(佛法僧),把佛教看做治国之本。 奈良时代,佛教教化民众,利于中央集权的功能被进一步挖掘,日本大力兴办佛教。 天元在推广发展日本佛教的同时,倡导咒术师遵循道德基准,帮助了很多普通人,他的追随者建立了持续至现代的星盘教。 不过以上情报是在本市的公立图书馆查到的,高专完全没有相关情报。 伊地知悄悄告诉我,天元的【不死】存在周期,超过500年会朝着非人类演化,需要与一名被称作【星浆体】的特殊人类同化,重置身体状态。他的追随者却雇佣杀手阻止天元与星浆体同化,这个事件导致了咒术师和普通人的进一步对立,后来天元的情报就被更加严密地保护起来了。 天元似乎是逆水行抵至阿赖耶识的得道高僧,跟守护灵也差不多了。 可惜我是人性本恶论的支持者,永远不会习惯舍利式的慷慨,对于遮遮掩掩不愿见人的东西,更不会产生任何信任。 至于真人,则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他拥有肆无忌惮的强大,但他是特级。不够谦虚,喜欢自作主张,但他好歹是特级。 长相乖巧,眼神漂亮,表面乐于听话,其实有自己的想法。 ——是我讨厌的那种狗。 他的咒力总量应该已经超过拥有2根手指的宿傩了,而且还有相当的成长潜力。 他只是在玩,并且他不在乎自己的爪牙是否会把人开膛破肚。 与我接触过后,一定有很多疑问吧?越是年幼无知,越觉得天空触手可及,知道的越多,就越能感受到无知的挤压。 既然你觉得我有问题,把你杀掉以后,提出问题的家伙就不存在了。 这波是双赢。(指我赢了两次。) 梅梅子啪地从脖子上掉下来,像是被凭空殴打了一拳,所有的触肢都在疯狂颤抖。 我立马挥舞双手表明立场。 “五条老师!我被劫持了!” 天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漆黑的,凶兽的身影,高空的风卷起他的银发。 五条悟掀起眼罩。 远远看见他伸展手臂,比出了结印的手势。 霎那感受到了,凌空罩下的,迎面的杀机。 笑容消失。 回头就看到来不及伪装的咒力残秽拖着尾巴火箭冲刺,钻进下水道。 啊、这。 所以你们特级咒灵是完、全、没、有、自、尊、是吗? 能屈能伸,把欺软怕硬发挥到了极致,像见不得光的吸血鬼一样,毫不犹豫撇下我逃跑,甚至连远程偷袭以示挑衅的操作也没有。 难道五条悟是什么圣光打造的特殊武器吗? “拜拜!来抓我啊!” 真人嚣张地说着,卡在排水盖的手臂如同的壁虎断尾那样,伸出两根指头比出V手势,细长摇摆如没有骨头的幡旗。 身边的空气急速扭曲起来。 那是金属摩擦般的刺耳的声音。呼啸的火车头那样滚过。 被吸噬的空气无比庞大,流动着森然的雷克雅未克极夜的光芒,白与紫舞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扑腾出来,朝真人消失的地方轰过去。 “……” 我屏住呼吸没有出声。 关键词:【地铁】【老人】【手机】 数不尽的墙砖地板被掀飞。 心跳如战鼓擂起。我慢慢握紧了拳头。 六眼的术师只是长腿一蹬,从我旁边擦肩而过,顺手rua了一下我的头。 侧脸好看无敌。 “就来接你回去,别担心。” 他是不是强得有些过分了? 连着两个【特级】都是闻声即逃。 这个世界的战斗力系统是不是有点问题? 接下来是防爆强拆的场合。 地下在震动,地上在颤抖,日常的街道变成了随时都要喷发的火山。空无一人的街道,却没有任何肇事者,使得这个场面无比诡异。 梅梅子几乎与地面融在一起,只有淡粉色的心脏在顽固地发光,证明它还坚强地活着。 感觉剩下的已经不需要我再做什么,我回头清理了自己的死亡现场,就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现场编写书面报告。 虽然很不想承认,涉及咒灵的事情只要有五条悟在,就会觉得稳了。 不多时,一个人影投在我身上。 “怎样,五条老师?”我继续按动手机。 “被它逃了,跑得很快嘛。” “好的。” “燃气爆炸造成的损失待定,括弧,非常感谢五条老师的救援,但是这是他主动造成的破坏,我什么也没有做,括弧完毕。”我轻快地说。 “安啦,下次会抓到他的。” 我抬起头。 五条悟还是跟往常一样,浑身不染灰尘,好像这个男人只是去平平无奇地买了个草莓味大福。 然后他把我抱起,长手长脚地跨过乱糟糟的沟壑。 “对方是个奇怪的咒灵,让我陪他打了一个下午的电子游戏。” 我总结说:“他好像在很认真地学习人类。” “等一下,你的丝袜勾破了。”他打断我,注意力拐到奇怪的地方。 “严肃一点。”我操起胳膊。 由于整个人都被他洋娃娃似的抱着,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回到高专,让家入给你做个检查。” “好,老师辛苦了。” 真是谨慎啊,可惜这副身体已经重置过了,是什么也检查不出来的哦。 我闭着眼睛吹彩虹屁:“今天老师也非常帅气。” 五条悟像是不自觉抱着猫吸了好一阵,歪头说:“你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 我:“?” 认真的吗?我可是被吊扇砸到地上了,身上的味道应该不属于好闻的范畴。 五条悟:“没有别的想说吗?” 我:“……” 有感觉到被威胁。 我找借口说:“五条老师莫非是饿了?” “确实,已经是这个点,该一起吃晚餐了。” “好,菜单就由老师决定吧。” “晚餐后再一起去买新的衣服吧。” “为什么要买呢?” “丝袜破了。” “……你为什么把眼罩也取下来了?” “因为想要听夸奖。” “……” 我狐疑地看着他,觉得这个轻浮的男人似乎越来越游刃有余了。 “五条老师能力很强,做事又认真,真的非常厉害。” 夸夸机继续鼓吹今日份的彩虹屁。 “今天一个人真的非常害怕,还好五条老师来了,老师是我见过的最有责任感的人。” “嗯嗯。” “你太优秀了,夸你哦。” 论表演我是专业的,就算现在有咒灵穿草裙在我面前跳桑巴我都绝对不会变脸色,只会真情实意地夸奖道具准备得真尽心。 ………… ……真尽心呢。 今天的人类简史就先读到这里吧。 微笑。 连真人都能感觉得到我在立场上的暧昧,五条悟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的皮肤白得像在发光。 他的身体本应像象牙一样冷。 正因为手臂托举着,透过衣服布料挨在一起,就像被一轮并不灼热的太阳拥抱着。 仰视时,他的眼睛是吸收了一切,彰显迷幻理性的克莱因蓝,咄咄逼人,有着强烈存在感的纯粹之蓝。 而在清浅的阳光下,他的瞳色会变化成绿松石蓝,有着玉的冷硬感。 这会儿,他的眼睛却变成了晴朗的,仿佛能听到簌簌松响的天蓝色。 就像他的头发一样,本以为会扎人,其实摸起来像动物过冬的毛皮一样柔软。 真是个把矛盾刻进骨子的男人。 不明白他。 指腹落入掌心,握紧,相扣。 他的手掌并不是眼见的晶莹,有着累岁磨砺的薄茧。 在不适抵达以前,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扣姿。 “遗憾吗,居然看了这么久?”他坏笑。 “……没有。” 竟然秒懂,我脏了。 因这会儿还有求于他,我只是双手合拢,带着羞涩的笑容,煽着睫毛,轻轻说:“是因为五条老师太可爱了,想用手铐铐住,把老师逮捕。” 卖萌萌,恶心心。 五条悟闻言开始疯狂眨眼。 然后臭不要脸地把脑袋凑过来贴贴。 “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夸,不做点什么不够安心。” 他悄悄说:“回去给你咬。” “——请闭嘴。” 不要让我回想起鬼故事。 我在现场仔细检查着,最后把瘫软成泥的梅梅子举到他面前。 “这是等级4的新型咒灵?” “五条老师,它叫梅梅子,我可以养它吗?” 可以吗?五条老师,它已经有名字了,不接受拒绝的答案哦。 “……不可以哦。” “……” 太自信,是我的错。 我狐疑地盯着他,铺垫,暗示,明示,撒娇,很受用,然后撞上南墙。这是怎么了,关键五条悟他也不是什么人类原教旨主义者吧。 “为什么?” “看上去是个在情侣之间发出不和谐光芒的生物。” “……” 这只白毛超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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