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向不是个顾虑很多的神仙,这五万年来,你虽不过是青丘桃林两头跑,但也从未有过在谁家门口踟蹰着不敢进门的状况。 偏偏你此刻在桃林入口的那方石阶上坐了半柱香的功夫,却犹豫着不肯进去。 明明方才对毕方说要立刻回桃林的是你,此刻躲闪着不肯面对的也是你。 你一时得知自己被众人蒙在鼓里两万年,难免不忿,稳了心神想想便知,阿姐和折颜瞒了你总归是为你好。 但终究你已经五万岁了,有些该你来承担的事情,你不想由别人替你。 可是,你若问了,他会说吗? 在这桃林住了几万年,你一向晓得折颜的性子。虽然他随性得很,看起来总没个定形,通常你阿姐有什么事阿爹阿娘不许她做的,她来折颜处说几句好话、主动干几件农活,折颜也就顺着她去了。 此乃因为他在这远离尘世的十里桃林活了数不清的年岁,早就随性惯了,觉得那些不过是几桩小事,便也推己及人地希望你们也都能随性一些,并未真正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但若是他真正决定了什么事情,那他装傻充愣的本事又是一流,任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渐渐就被消磨得没了后文。 启竹溪发源于十里桃林以东的箕尾山,又与东海汇成一体,绕林蜿蜒至这桃林入口,水流已很急,敲在石上岸边叮咚作响。你心中烦躁,折下一截短枝,就想往水里掷去。 “怎么一直站在这口上?又在外头打着我的名号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 你被这一吓,差点连人带枝一道栽进水里,折颜有些好笑地在一旁看着,似乎也没有非要你给出个答案,转头就进了桃林。 你讪讪地垂首跟在后边,一副做了错事的形容,转念一想自己明明是来秋后算账的,又挺直腰板硬气起来。 折颜倒是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你的纠结,自然地挥袖抛了段枝给你,你抬手接了,不等他有所反应就横过枝条“唰”地冲他扫去。 他自是不防你这不讲道理的一扫,来不及折枝,只好侧身一躲,但你早就看准位置,他这一侧,必定背靠一棵桃树,退无可退。 除了这第一招你凭借先手的便宜,让折颜他防得略显仓促,很快他又从容了起来。你铁了心把他圈在树前,招招都防着他溜走,他手不着“武器”,却也气定神闲,衣袂飘飘,躲得很是美观。 你心中有气,“剑”气也凌厉起来,他越是这般从容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你便越发恼火,一心想着他便是这般好像胜券在握的模样,将一切事都摆平,从不同你讲真话。 你不喜欢这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握不住的感觉。 这一分心,就让折颜那老狐狸抓了个空子,他一翻身一伸手,背靠着的那棵桃树上一节树枝便折在了他手上。 他得意地笑笑,恰巧你低下底盘攻他腰腹,他提着树枝就冲你右面侧攻过来。 你没躲。 你全然不抬眼,腰一用力,上身瞬间就贴了过去。 他这一招只是阻你攻他底盘,自然料不到你不仅不躲如此明显的一招,反倒将右眼直冲桃枝而去。 电光火石间,那根桃枝在你眼前半寸的地方化成齑粉。 与此同时,你手上的桃枝划在了折颜的腰侧。 风将粉末吹进你眼睛里,激出两行泪来,你将桃枝随手丢进身后启竹溪中,腾出手来揉眼睛。方才贴得太近了,你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两只眼睛现下定是肿得比挂在后院枝头熟透的桃子还红。 手刚摸上眼睛就被人握住掰开,紧接着就有温热的风吹在你眼睛上,你眼睛眨个不停,自然而然地就想往后退,手上被攥着的力道一紧,你感受到一个贴着你极近的声音用不容置喙的语调对你严肃道:“别动!”你稳了稳,倒也乖乖站住了。紧接着便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一松,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你的眼睫,眼中的异物感霎时便减轻了许多。 你透过朦胧的泪眼抬头看向跟前的折颜,他全然不似方才执着桃枝得意洋洋的模样,好看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形,一动不动地盯着你。 “你发什么疯?” 你很少听他语调这样严肃地讲一句话,更未见过他动怒,可你倔性上来了倒也是个不知死活的主,无所谓的耸耸肩,对他说,“你输了。” 他盯着你不发一言,平日里那双随性弯起来的桃花眼带着一层薄怒。传说凤凰一族瞳色赤金,这四海八荒里你只见过折颜这一只凤凰,自然不知传言的真假,但折颜的双瞳却是偏深的棕,你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也就没问过他的瞳色为什么不是正统的赤金色,如今这样仔细瞧着,倒是能看出瞳仁间若隐若现的红,配着他难得认真严肃的神情,你竟真在他眸中寻到一丝怒火中烧的意味。 你与他就这样相互僵持着,你不知道他这般专注地望着你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好像不只是在生气,甚至都不大像只是在盯着你。你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慌,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良久,你好像听到一声低叹,你眨着还有些不适的眼睛,刚想揉一揉,就听到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愣愣地问了句“什么?” 他却没有再说话,转身往桃林深处走,沿着启竹溪一路蜿蜒而上,你还有些愣愣地跟在后头,盯着他粉红色的衣摆,心中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是对神器的期待更多,还是对心头那桩别扭更深,亦或者是你还在恍惚着方才赢了折颜的那一场打斗。 折颜这么慢悠悠地走着,走了小半个时辰还没停。你来时已是傍晚,此刻星子在夜空中逐渐清晰,一弯弦月从远处朦胧的俊疾山头爬上来。 桃林十里,除去你与阿姐在外闯了祸编造出的百八十个仙娥仙使外,实则平日里只有两个人居住,很多地方你几乎没怎么去过,行至箕尾山脚下,启竹溪平缓地流着,几乎已经听不到水声,身边只有开得繁盛的桃花与两人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这个闷不吭声的尴尬场面最终还是由你打破了,你吱唔了两声,终于忍不住问:“那个……还有多远啊?” 前面潇洒飘然的粉色衣摆蓦地一顿。 你犹豫着再添了一句:“远的话……不如咱……腾个云去?” “怎么?方才打架的时候不是很厉害,这会儿连十里路都走不动了?”前面传来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恍然,你倒是低估了折颜他记仇的程度,只是这十里路又不是你一人走了,这个寻仇方式也是忒损人不利己了些。 你刚想牙尖嘴利地辩驳几句,就看到身前的折颜竟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了,空气中有波动的痕迹。你吃了一惊,意识到那该是一个新的境,没怎么多想就跟着折颜消失的方位跑了进去。 视线模糊了一阵,你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四面都是水的空间里。准确来说,这是一个瞧不出形状的空间,四周的墙壁、头顶、脚底,都是波动的水纹。水纹正中间,有一滴一滴的水从顶上向下滴,但没有参照物,看着竟不知水是从顶上向下滴,还是从底下向上飘。 你从未想过从桃林竟然会进到这样一个境中来,突然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扑面而来,看着四面不断波动的水面和规律的水滴,你不由得喉间发紧,晕头转向,好像三魂七魄都扭在一块儿了。环顾四周,却没找到折颜,甚至于在整个境中没有任何东西。四周看似是水墙,但你尝试朝前走了几步,却一直触摸不到。 这种环境实在太折磨人,仿佛它无限大,又无限小。你站在原地,大声喊了一声折颜,没有任何声音传回来,竟让你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孤独与苍凉。 你摸不到墙,于是只好要蹲下来扶一扶地面,才能忍住胃里的翻腾。身后突然被人拉了一把,你立刻就闻到了熟悉的桃花香,丝丝缕缕地传进鼻子里,晕眩心慌的感觉顿时少了些。 “阿谣你好歹也是个会法术的神仙,自己晕的话也该施个……” “你到哪里去了!”你抓着他的袖子,喉头发紧的感觉很不好受,语调也不由得带了些哽咽和怨气。说完却又觉得自己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矫情得有些过头。 他愣了一下,被你打断的半句话没说出口,竟温声地认真向你解释道:“这个境造得有些复杂,里头折着四四一十六个小境,过来后我要寻个一时半刻才能寻过来……” 他顿了顿,叹了一声:“不过你竟真的直接进了这里……是我疏忽了……” “这里……” 他挥了挥袖,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方才滴着水的位置,如今竟悬了一把通体赤金的剑,水精准地滴在剑锋上,被利刃劈成两半再落下,每落一滴,剑身周围缭绕的赤金色仙气便波动一轮。 你看得呆了,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折颜,他朝你点点头,你便一步步向那柄剑挪过去。每走一步,水就滴得更快些,那柄剑也抖动得更剧烈,仿佛被什么法术禁锢住了,正在奋力挣脱。 走得近了,你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一柄软剑,剑身正大幅度地震动,四周全是滴滴哒哒的水声。 你在它面前站定,不知什么力量召唤着你伸出手来,它周身那若有若无的禁制仿佛立刻解了,一道赤金色的光破水而来,须臾间就稳当当落在你手中。 方才还在眼前飞溅的水滴也即刻不见,剑身上也不见一滴水,贴着你的手甚至有些微微温热。 你心中莫名有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你用阿姐给的破云扇时完全不同,像是一种见到亲人的欢喜,又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感动。 折颜走过来捉住你的手腕,道:“你在这里待着会不大舒服,咱们出去再看吧。” 回到桃林的时候你已经缓了缓神,将剑稳稳当当拿在手中研究。这柄软剑极轻,剑身软而有韧性,你随手试了试,就像是手上这两万年拿着的桃枝,顺手得很。你召它破空而去,扫下头顶的一朵桃花,它不如一般的剑刚利,反倒轻柔一卷,剑身的弯折发出轻微的水滴声,桃花瓣应声片片散落,飘落在你肩头。 折颜一直在一旁沉默看着你,你从新鲜劲中回了回神,刚想着他今日怎的话这么少,便听他道:“这柄剑名唤避水。” “避水?”你想起方才在那个境中,剑身浴水而滴水不沾,偏偏软剑破空正如滴水之声,倒是很衬此名。 你摆弄着避水剑爱不释手,折颜在前头喊了你好几声你才反应过来跟着他往回走。回头看,身后波动的境入口渐渐消散,眼前又是苍苍茫茫的箕尾山。 “那个境……是怎么回事?”你追上去问折颜,“我在桃林住了两万余年,虽说极少到此处,但也不可能从没闯进去过……” 折颜那头默了几刻,才偏头横了你一眼:“你今日费尽心思诓得我败给你,不就是想要这件心心念念的神器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少打听……” 这番话又激得你心头一紧,你还没忘自己今日急冲冲来桃林的目的。被避水剑冲得有些兴奋的心,此刻又忍不住蹭蹭冒火。 “是了,我今日诓了你折颜上神一次,还从你这处讨到一件神器,半句感恩戴德也没有,真是不识好歹。”你冷言道,“至于这十里桃林,你为主,我是客,什么地方有个什么山什么水什么境,自然也是你说了算,我平白来打听你这里的隐秘是我多嘴,还望你见谅,说出去别让他人觉得我们青丘少教。” 这些话你说得时候没过什么脑子,开头只是想刺他几句,渐渐的也收不住嘴,话说得重与不重也就不大管得住。你抬头看向折颜,他似乎被你惊得呆在原地,眼中满是诧异的神色。你顺了顺心头不知为何往外冒的委屈,喉咙里哽了哽,继续道:“大概在你折颜看来许多话我都不该问,闷着头知晓些吃吃喝喝就好?好,那我便不问了就是。” “只是我如今五万岁有余,同你比起来自然是没什么见识,却也早早是个成年的神仙,不愿像个傻子一样让人瞒来瞒去。我晓得你折颜上神一向闲云野鹤不理俗世的名声在外,有个把秘密自然不能与外人道。既然我如今也‘诓’到了你这神器,若是再继续叨扰,撞破了‘别的’什么你费力瞒着的事,就真是不懂事了。” 这一连串话炮仗似的说了个痛快,你转身欲走,手腕便被人紧紧攥住。他似乎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拧着眉盯着你:“你今日究竟发的什么疯?这些伤人伤己的话,你倒是真狠心说得出口?你要闹好歹也闹得清楚明白些。” 你点点头:“好,我只是好奇问问那个境是哪里来的?” 他攥着你手的力道一松,微微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你冷笑:“不能说罢?不打紧。那两万多年前,我飞升上仙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 他又是一惊,你今日让看过千万俗事的折颜惊了几回,也算是个壮举。 你将手挣了挣,也不知他仍旧呆着还是默认,这回他也没拦你,任由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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