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雨终于停住。 官道边一间破庙里,跳跃的火苗轻轻舔舐烧黑的瓮底,瓮里烧着的热水不住翻滚。 老仆站在庙门,朝门外泼去盆中污水,然后回头,只见公子一身白衣坐在火堆旁,身上披一件厚实披风,手上正拿着浸了热水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着膝上猫儿身上的污泥。 他顿了顿,将木盆靠墙角放好,走到公子对面的床铺上坐了,劝道:“公子,床已经铺好,早点睡觉吧。天色不早,明天还要赶路呢。” 公子神色不动,只‘唔’了一声,然后等擦净猫儿身上最后一点污泥,才道:“无妨,我这边没事了,你先睡吧。” 老仆犹豫,却还是钻进了铺盖里。 他赶了一天车,又忙上忙下伺候公子,自然累极,沾枕没一会儿,鼾声一起就沉沉睡去。 公子将猫儿擦干净,收起帕子,叠好放在角落,想着明早洗漱,正好可以洗了。 然后又将自己换下来的衣裳叠好,放在火堆旁边,最后再将昏睡不醒的猫儿,放在这件衣服上。 这小猫浑身毛发黑灰相间,虽说老仆将她捡回来时,说身下一滩鲜血,可公子却没在她身上发现什么伤口。 不过天底下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也并不差这一件,说不定是猫儿受的内伤。 公子半点儿也不把事放在心上,脱去鞋袜钻进被子里,没一会儿便也会周公去。 雨后山野寂静。 燃烧的火堆发出一点儿轻微的声响,谁也没有看到,就在老仆累极的鼾声里,火边猫儿轻轻抖抖耳朵…… 天光大亮,晨雾四起。 公子才睁开眼,就听得老仆道:“这猫儿好像醒过来了。” 睡意顿散,公子猛地起身。 旁边火堆早已熄灭,只余一片燃尽的灰烬。 公子趿拉着鞋子,将趴在旁边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上的小猫抱起。 这猫儿身子虽好像还是软绵绵的,耳朵却抖了抖,半睁着眸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闭上。 “真醒了。”公子语气惊喜。 旁边老仆收了两人铺盖,乱进马车里,闻言道:“公子既然醒了,快快收拾起来,还要赶路呢。” “知道了。” 又伸手摸摸小猫耳朵。 小猫动也不动。 等公子洗漱完毕,又吃了干粮,主仆二人并这猫咪才终于上路。 官道上泥泞依旧。 阳光照过雨后的森林,空气里都是一股草木的清新。 公子姓应名遮,之所以会带着老仆在这,是为澧县赴任。 澧县在南,京城在北。 应遮一路而来,穿山越水的,实在累得够呛。 好在澧县也快到了。 马车里,应遮十分好心情地伸手,摸了摸旁边小猫,“猫猫儿,猫猫儿,你从哪里来?” 猫儿白他一眼,摊着不动。 应遮哪管这么多,他一路而来,坐马车坐的骨头都痛了。 老仆要赶车,平日里也不会跟他多说话。车厢晃动,看书写字什么的全都干不了,如今好容易有个猫儿伴在身侧,自然兴奋不已。 他逮着机会,囫囵话说个没完。 一会儿是:“猫猫儿,啾啾啾~” 又一会儿,掏出怀里一个饼子,“猫猫儿,你吃不吃?” 猫儿懒得看他,甚至想把他这张嘴撕烂。 应遮半点不觉,兴致勃勃。 中途休息,他抱着猫儿绕着马车溜达,一会儿捏捏猫儿小爪,一会儿又揉揉猫儿脑袋。 兴致再起来,就摘着花儿,挂在猫儿耳朵上。 嘴里不住道:“猫猫儿,真可爱~” 我们的猫儿邬苗,自然是无力挣扎。 她想,如果她有罪,请让法律制裁,而不是让她身受重伤,落入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类的魔爪里。 可怕的人类应遮,当然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甚至更加变本加厉。 就这样,在这一人一妖,一个满意一个崩溃的心情里。 澧县终于到了。 澧县是一个南方小城,白墙青瓦,细雨落屋檐,滴滴答答的打在路边石板上。 一路走过去,目之所及皆是火红的凤凰花。 老仆坐在车头左右四看,隔着一张帘子,同车内应遮笑道:“公子,这澧县看起来还算不错。” 应遮也正掀开车边窗帘,打量着路边行人,见他们身上虽有补丁,但大多面上带笑不显愁苦。 便点头:“确实不错,想来前任县令还算有些本事……” 二人一边说着,旁边听了全程的邬苗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自然是半点也不懂。 自从那道天雷砸下,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从没想过还能有醒来的一天。 昨晚上睁开眼,一下就看到破庙里那尊破了半边的神像,她还以为自己是到了阎王殿。 可后来又反应过来:妖怪死后,魂飞魄散,能重修都不能,哪里能去什么阎王殿? 后来又觉得自己浑身清爽,旁边躺着两个凡人,才想着应该是被人救了。 等早上两人醒来,果然是如此。 她伤还没好,现在走也走不了,还是先呆着养伤吧。 况且,如果现在让她走,她也不知道去哪里。 敖芜已经死了,就算去山里也只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倒不如先跟着这两凡人为妙。 毕竟,这个年轻的,被称作公子的男人,虽然嘴里老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但看着倒是不坏。 思索决定后,邬苗冷静下来。 她思索时,猫脸皱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旁边应遮一看便笑,没忍住,伸手挠挠她的下巴:“猫猫儿,你看这路边的花开得这样好,你喜不喜欢啊?” 问就问,动什么手? 邬苗本想移开脑袋,逃过他的魔爪,可一想以后还要跟着他过活,便就忍住。 应遮更喜,轻声道:“看来你也是喜欢的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 应遮与前任县令交接之后,顺利上岗,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吃饭便就一直待在前衙。 这对邬苗来说,却算好事。 应遮不在,就不会整日抓着她揉捏。她伤一天比一天好,爬高上低已经不是问题。 这日天晴。 花园里的月季开满枝头,引得无数蝶蜂来采,好看极了。 邬苗躺在花园假山顶上打瞌睡,阳光洒在她身上,一身毛发油光水亮,像是江南最好的绣娘织就的锦缎。 突然,她耳朵动了动,睁开眼。 假山下,池塘边的游廊下,一个小丫鬟领着一个穿绸缎的男人,从前衙往应遮经常去的一个院子走。 邬苗舔舔爪子揉揉脸,看着那个跟在丫鬟后面的男人,眉头一皱,跳下假山跟上去。 顺着游廊穿过月洞门,穿绸缎的男人突然停住,往后一看。 月洞门后的游廊里空空荡荡,只偶尔走过两个急匆匆的小丫鬟。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前面丫鬟见他没跟上来,提醒道:“杨先生,再不走误了时辰,大人可是要生气的。” 被称作杨先生的男人转过头,快走几步,赔笑道:“花园里花开正好,某一时被迷了眼,姑娘见笑。” 这人一张长脸,唇下一缕非常个性的山羊胡,眼神剔透如琉璃,嘴角上扬,天生一副含笑的模样。 丫鬟笑道:“快走吧,见完大人,先生回头再看也不迟。” 二人一前一后,背影匆匆。 月亮门旁边的一丛月季下,邬苗皱着眉毛舔舔爪,这人明明是只妖怪,来这里做什么? 怀着疑惑,她抖抖身上毛发,顺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去。 直到一处小院。 院子里一缸睡莲,墙角一丛芭蕉,清幽宁静。 方才给男人带路的小丫鬟坐在芭蕉下的石桌边打络子,几个家丁守在旁边的房间门口,里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邬苗跃上墙头,爬上屋顶,踩过长满青苔的瓦片,从房子另一边跳下。 这一边临着花园的小湖,湖面莲叶点点,风一过,涟漪层层。 这面有几个大窗,许是现在还不热,窗户未开,只窗台上落了几片干叶子。 邬苗跳上窗台,蜷身躺着,耳朵支棱着听里面的动静。 若是那妖怪敢对这凡人做什么,她就跳窗冲进去,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怪撕成碎片! 然而事与愿违。 这里面两个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叽里呱啦一串。邬苗半点不懂,听一会儿就想睡觉。 甩尾赶去一只过来凑热闹的苍蝇,邬苗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想走动两下醒醒神。 旁边窗户吱呀一声打开,那讨猫厌的凡人从里面探出一张脸来,伸手:“猫猫儿,过来过来~嘬嘬嘬。” 邬苗:…… 不是,这样真的很傻啊。 她探出一只梅花小爪,欲去又止。 “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屋里有个声音问,听着应该就是那妖怪。 就这样吧。 邬苗皱着眉毛,破罐子破摔跳上应遮手臂。 应遮扶住她的身躯,将她端进怀里,揉揉后背,回身道:“是我养的一只小猫儿。” 他拿开手,露出怀里小猫,小猫冷着张毛脸,一双大眼紧盯着对面男人。 男人一愣,待看清应遮怀里猫儿,嗅嗅空气中的气息,脑门便垂下两滴老汗。 “哈哈哈,大人这只、这只……猫儿,实在可爱,实在可爱,哈哈哈哈……哈哈。” 应遮也笑:“它有些调皮,不过也无妨。杨先生,咱们继续吧。” 杨先生忙摆手:“不必,不必,草民觉得大人您刚才的价格确实不错,衙门用纸数多,这桩生意于我,只赚不亏。”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改变主意。应遮张张嘴:“啊……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咱就把契书签了,等过两日,我便谴人把这一批的书纸送到衙门来。”杨老板一掌定音,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应遮:……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也好。” 他放下怀里的猫儿,将早就拟好的契书拿出来,二人一一签好,这桩生意便算成了。 杨先生满头大汗,签完后隐晦地看了几眼蹲在旁边书桌上的邬苗,道:“某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然后头也不回,转身就出了这件书房。 应遮挽留的手僵在半空:“不……”喝杯茶再走吗? 他拿着契书,摸不着头脑。 本想抓着猫儿来揉一揉,一回头,窗户大开,原本站在书桌上的猫儿不见了踪迹。 应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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