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贝勒府起最早的一波,还得属膳房里伺候的人。 丑时刚过,外面的廊檐下就挤满了。 廊檐可是个好去处,对粗使的而言,能躲在下面吃口热乎的,不用被雨淋着就很知足。 来晚的就没那么幸运了,只得端着碗去空地上站着吃,新来的奴才初时抹不开面子,饿几次肚子也就老实了。 两米长的条案摆三个大盆,一盆馒头,一盆炒饭,一桶粗粮粥。 太监婢女们各排一队,有的迷迷糊糊还没睡醒呢,往嘴里胡乱塞一口就跑去当差了。 院子里喧闹,膳房内反而安静的多,这里是专门为主子备菜的地方。 四爷独火独灶。 格格们共用另一个灶。如今福晋来了,正院的菜也同格格们一道出。 小顺子正在切墩儿,他如今的刀法愈发娴熟,眨眼的功夫,一整根胡萝卜就散成了丝,丢进旁边的大盆里。 装配菜的铜盆比脸盆还大上几分,小顺子忍不住想,乡下盛猪食的也就这么大了吧? 一不小心,两根葱丝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随手丢回盆里,屁股马上挨了一脚。 “你小子注意着点儿。”周师傅训斥,却不见他把沾灰的葱丝再挑出来。 小顺子嘿嘿直笑。 周师傅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去,迎迎你宝哥哥去。” 宝春正老老实实排队打饭呢,帘子后的小顺子冲她招手,心想今儿又能吃小灶了。 自从和膳房这两个混熟了,宝春就总跟着他们蹭吃蹭喝。 他们吃的和外面一样是炒饭,用香菇丁、青豆、酱油混着米饭炒作一团,乍一看上去不怎么讲究。 然而等入了口,浓浓的蟹汁儿混着米饭香,鲜得人舌头都能吞了。 周师傅给主子们做蟹肉羹时,特意留下了些拌饭用的。 三人时不时会聊八卦。 府里哪个格格作妖啊,外面谁家出风头啊,鸡零狗碎的消息看着不起眼,可常年在主子眼前当差,没准哪句话就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灶上还热着,红彤彤的火光映在宝春脸上,脸白的晃眼。 周师傅犹豫了一瞬,还是问了出来,“小春子你是涂粉了?” 宝春一愣,“没啊。” 太监缺了根男人的家伙,连内在的审美也跟着变化了? “没抹就好,”周师傅赶紧解释,“听内务府的老冯说,宫里最近查得严,他们连绣花的汗巾都不敢用呢。” 皇上把太子身边的太监查了个遍,长得秀气点的都被抓了,说就是这些人教唆的太子。 紫禁城的风向直接影响了外面,搞得太监们人人自危。 宝春忽然想起宫宴上,太子身后那个叫阿春的小太监,他长的那么抢眼,怕是凶多吉少了。 临走前,她塞给周师傅两枚金花生,“您快收下,全当是伙食费了,不然我哪有脸日日蹭吃蹭喝?” “你说你这孩子就是实诚,哪用得着这么多呀?” 周师傅并不把这点看在眼里,却稀罕她不占便宜的劲儿,转身就给提了两盒新熬的秋梨膏,又塞了一包干枇杷果。 这个时令到处都是,不稀罕。 贝勒府无论太监婢女,每月都有一日休息,宝春今日不必去书房伺候。 道路两旁的紫葡萄架早缀满了果实,日头还没出来,上面还挂着露珠,葡萄粒落一地也没人敢采。 这些都是主子们观赏用的,他们摘了主子们看什么?只得白白浪费了。 夏蝶前几日出事后,宝春就没见过她,刚好得空就绕道去看看。 同屋的婢女去当差了,夏蝶一个人躺床上。 桌子上落了灰,管事的看人下菜碟,送来的糕饼用粗纸包的,松散的摆着放潮了,夏蝶也没怎么吃。 她脸色还行,虽说看着消瘦,却不似那日惨白的吓人。 “这是秋梨膏,对肺好的。”宝春将那两盒东西都放下,打算回去了。 谁知夏蝶语不惊人死不休,“多谢姑娘费心了。” 宝春笑容凝固了。 “夏姑娘烧糊涂了吧?” 夏蝶掏出一块白布,递过来,察觉她眼底尽是防备。 “那日你仗义相救实属难得,我谢你还来不及,又岂会害你。” 那日宝春走得匆忙,返回去找裹胸的布条怎么也找不到,想不到被她捡到了。 想了想,夏蝶又从床边小柜掏出两件肚兜,“你若不嫌弃就穿这个吧,还是新的。” “给我了那你用什么?”府里的东西都有定数,何况这些贴身衣物。 夏蝶垂下头,“将死之人有什么可讲究的。” 这话听着丧气。 四爷非滥杀之人,既然已救下她就不会再为难,她怎么会这么想? 也许是压抑久了,夏蝶起了倾诉欲, “我乃前任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夏岩允之女。” 一大串的官职名难为了宝春,猜想她爹是个不小的官,难怪总觉着她身上有股漫不经心的优雅,哪怕是在洗臭袜子。 “三年前,我父不幸被牵扯进文字狱,我一路求人都被拒之门外,那时我已入了奴籍,走投无路,得知四贝勒在刑部,便设法混进来打探消息。” 顿了顿,她喘了口气。 “熬了很久,好不容易从洒扫的升到书房侍女,福晋大婚那日,偷看到书房的折子说,我父亲他就要被处斩了……” 好巧不巧,翻看东西时被四爷撞见。 夏蝶哭诉,把什么都交代了,甚至打碎花瓶想以命换命,只求四爷救救她的父亲。 宝春嘀咕,“他那个脾气,会受你威胁?” 夏蝶一时语塞。当时她慌不择路,如今却已无计可施。 屋里窗户很小,只看得见一方灰蒙蒙的天,大半还被伸过来的枯枝挡住了。 她目光黯淡,喃喃自语着:“父亲视我如珠宝,我无用,无法救他于水火,三日后他便要赴黄泉,我也就同他去了。” “你说的什么傻话?”宝春一脸的不赞同。 “福晋大婚那日,我便为自己缝好了寿衣。”她坚定的目光柔和下来,掏出来一个缎面的钱袋,沉甸甸的,“谢谢你啊宝春,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留着吧。” 宝春不愿意接,夏蝶却说另有事相求,她又掏出一块汉白玉,色泽光润的叫人挪不开眼。 “父亲入狱前曾为我定下婚约,求你把这块玉交还给那人,告诉他我已嫁人,让他另寻良配。” 说到这,夏蝶闪过一丝不自在,死寂的目光也有了点别的情绪。 以前总是对他恶语相向,看不上他寒酸,如今她已残破不堪,再配不上他了。 接着她交代了那人的住址,跟交代后事似的,再不情愿,宝春还是接了。 人各有命,别人的人生不是她能左右的。 “他叫什么名?” “……戴铎。” 宝春一愣,眼睛刷的就亮了。 … 宝春找到四爷时,他正在操练场射箭。 草长莺飞之际,康熙会带着儿子们木兰秋狝。 大清入关后,承平日久,惰性消磨了旗人的钢铁意志。 康熙不想儿子们埋头死读书,坚持每年去一次塞外,射射熊,打打鹿。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从京城出发,从前锋断后,到粮草运输,再到京城奏报的批复,囊括的问题都由皇子们解决,某种意义是种军事演练。 每逢这个时候,皇子们抓紧机会表现,体力跟不上哪能行? 三爷、五爷这种文弱书生,近日凌晨也得起来扎马步。 就连十爷这样的吃货,为了到时不丢人现眼,早早就开始节食了。 府上的厨子见十爷饭量锐减,变着法儿做好吃的,搞得十爷心好累。 操练场一眼望不到边际。 宝春平日在哪儿都混个眼熟,侍卫们也不拦她。 路过一排排沙袋、木桩,她四处寻觅着,一只箭嗖地从鼻尖擦过,正中身后的靶心,吓得宝春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四爷打马而来。 总是挺直的脊背,躬成一个自然的弧度,冲过来一拉马缰,没什么花架子。 马儿一声长鸣,蹄子落在了宝春面前。 他翻身下马,轻拍了拍马背,扯着宝春的小臂将她拽了起来,神情难得的松弛。 “爷太威武了!那草把子跟长在您手上似的,想射哪就射哪!” “油嘴滑舌。”四爷很是受用,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 宝春狗腿地搬来椅子放在树荫下,等他坐下后,小拳头又捶上了他的腿,被他避开。 胤禛目光审视,“你是不是闯祸了?” “奴才方才捡了一张字条,请爷解惑。” 她双手托着,皱巴巴的纸张黏着掌心的汗迹,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字:“知其不可而为之。” 胤禛斜她一眼。 这一看就不是某人的随笔,笔触生硬,倒像是誊抄上去的。 “奴才曾见猫妈妈为了省下食物给孩子,自己肚子里全是石头。奴才还见过,面对手持大刀的土匪,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奋力一搏,最后被捅死了。” 胤禛语气淡淡,“你想说什么?” “奴才想请教爷,父母的爱如此伟大,反过来父母有难,子女该当如何?” 宝春偷瞄他脸色不好,应该是猜到了,扑通跪下。 “夏蝶隐瞒不报她理应受罚,但她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为的就是救她父亲,爷念在她一片孝心,救夏大人一命吧?”说完,使劲磕了个头。 空气凝固了,像隔着一层水膜,隐约而不清晰。 秋季的草丛里,没死绝的蚂蚱还在挣扎。 等了许久,她头顶上方终于传来胤禛凉飕飕的嗓音。 “我平日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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