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宁都。 经历了白日闹腾的风波,江州总督申和海拖着疲惫老迈的身子回到了总督衙门。 平日里他并不经常住在此处,在此处的屋子也都是事务繁忙时留作临时歇塌。 此番因着京中的一行钦差到来,他是特意将家中用品移至衙门的。 听下人们通传,京里来的几位大人都已歇下,申和海本欲起身的动作止住。 他叹了口气,双手颤巍巍地举起,缓缓摘下了官帽,轻轻将其放至桌上。 随意应付了晚餐,申和海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步,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几位大人可曾用了晚膳?” 小厮回道:“只钦差何大人一人叫了晚膳。” 申和海来了精神,继续问:“那何大人可用晚餐了?” “回大人,用完了。何大人方才已叫我们收好了餐盘。”小厮低着头。 听到这个回答申和海又泄了气,可恨自己方才没有早些问起。 遣退了小厮,申和海又背着手走了几步,心下有些着急。 豆大的灯火在微微跳动,一如他鼓动的心跳。 想着白日城门前的境况,申和海是坐立不安,此番情境怎么看都于他十分不利。 难忍焦急,他一把拉开门,想吹些风平复平复。 随着“吱呀”的一声,晚风灌进屋内。 灯火的跳动更加猛烈了。 申和海闭眼深吸了几口气,在缓缓呼出气时才慢慢睁开了眼。 远远的一处屋脚似乎还透着隐隐灯光。 他一时间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是否是他想的那间屋子,是否是真的有灯光。 眨了几次眼,眼前不变的图景证明了他并没有眼花。 申和海先前掉落到地底的心情一时被提高了一半。 他往屋里看了几眼,快步绕了屋内一圈,终于找到了灯笼,匆忙地提起后就出了屋。 何祥一行人是出到宁都,故而还暂居在总督衙门的客房。 客房离申和海常住的屋子有些距离,此时他早已与白日里哆哆嗦嗦的步伐迥然不同,三步并作两步似的,手中灯笼的灯芯都在摇摇晃晃。 行至何祥的门前,屋内果然灯影摇晃。 申和海松了一口气,却又提起了心,在门口顿住脚步。 晚风吹过他的面庞,有些银丝的鬓发轻轻晃动。 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他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叩响了木门。 “扣,扣。” 灯芯有节奏地和着敲门声剧烈跳动了几下。 屋内有人的脚步声放大,像是正朝门口走来的样子。 而后“吱呀”的一声,门被拉开了。 何祥看着门前的申和海,有些惊讶。 方才他正在房中思索这宁都的情况:百姓为何跪立于城门前?此事于江州总督申和海究竟有多大干系?申和海此人在姬家倒台后又与哪些家族有了动作?江州地界究竟又有几方势力在此? 正对着草纸和笔墨连连叹气时,申和海就找上了门。 潦草披着外衣的何祥连忙伸臂套进衣服,连连道了几声“请进”。 申和海站在门口没有挪动脚步,直到何祥规整好才迈出右脚踏进了门槛。 何祥先是匆忙收起桌上的草纸,扭头让申和海落座于屋内的茶桌处。 他将草纸随意捏着叠起,而后拿了镇纸就那么横七竖八地压上。 嘴上道:“不知申大人今夜造访有何事?” 收好了一应物件,何祥行至桌前,坐到了申和海的对面,执起茶壶就给申和海满上。 申和海忙推拒:“深夜造访已是叨扰。” 何祥便顺着他的手将茶杯轻置桌上。 申和海看着何祥的动作,一时间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开口:“何大人,白日里的事…并非我所为,也非我所愿。” 说完叹了口气。 何祥没有接话,只坐着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申和海却没有继续说起这件事,反而说起了自己剿山贼之事:“如今山贼之患未尽,众人也皆知我是因曾经剿山贼的功绩和江州的一众将士才继续任作总督。” “只是,我这个总督做得实在窝囊啊。”又是一阵长叹。 何祥不动声色:“申大人过于自谦了,江州的百姓有您在是百姓的福分。” 申和海摆摆手:“何大人莫要再如此抬举我了,这官做得如何在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又接着说:“只是不知,此次陛下所谓的税改到底要如何办?何大人,江州有江州的苦衷啊。” “此事说与申大人倒也无妨,”何祥思索道,“毕竟未来是否成事还需申大人的一臂之力。” “不敢不敢。”申和海连连说道。 “陛下此次试点税改确有几项要务,其一是将地方所征之杂税并入正税,同时取消官府其他杂税之权。其二是削弱原先的‘庸调’之制,逐渐转变为以户级和田亩为主要征税对象。其三是官府征收之物渐以钱币为主,官府可适当鼓励绢帛与粮食交易,促使百姓上缴之物转为钱币。”何祥思索着此番下江州前,陛下将相关人等聚于一堂时,朱右清力排众议所呈的折子。 申和海听罢,沉思良久。 何祥见他不语,先开了口:“我自知此事之难,只是申大人,白日里的事…怎么会如此?” 申和海皱着眉,房中的烛光在他脸上跳动,光影明灭。 “何大人,此前在下只收到您要前来税改之事,并不清楚陛下此番税改竟有如此决心。”他回忆着方才何祥所言的税改的内容,疲惫地叹了口气:“此事若是要在江州,只怕你我都将有大难啊。” 何祥不解:“申大人为何如此说?” 申和海抬起头,顺着半开的窗子望向外面黑漆漆的夜幕:“何大人也知,在下是靠着剿匪之事长居江州,可这养兵剿匪的经费从何处来?只能是官府所征之银。但这些年宫中已是将地方所征之银分走了大半。好在江州富庶,这些年只靠着其他的征缴也勉强维持着。我也知百姓苦,可这地主豪强们把持了大半的土地,早先我欲行此事,可他们硬是押着百姓的土地叫反。如今姬家一事后,我更是孤立无援啊。” 申和海意有所指。 “你是说早先你便有整治江州税务的想法了?”何祥问道。 “也不算是税务,”申和海摇摇头,“是土地。”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写下一个“地”字。 “何大人,”申和海郑重其事道,“今日之事确非我所愿,在大人今晚提起税改的内容前,在下对此事也只知道个皮毛,朱右清大人此番的野心怕是早让那些豪强知晓了。” “将‘庸调’之事改为户级与田亩为税实为大事,陛下如今是要将箭头对准地主们的土地了啊。”申和海两指轻叩桌面。 “地主们不愿?”何祥这句话虽是个问句,却道出了陈述的语气。 申和海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肩膀一松,整个人疲老了许多。 何祥见他没答,转而又问起了:“申大人方才说地方缺钱是怎么一回事?” 说道此事,申和海摇摇头:“征缴之税向来是地方与京城各分一份,只是近年来京城所要的份额可谓逐年渐长,在下也知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税赋也是国库的税赋,但我们在地方为官的裤头是越发的紧啊。” 何祥知他所言是杂税之事,但此番他的立场不便多言。 想起什么似的,何祥问道:“若是江州缺钱,为何总督大人不向陛下上书直言?” 申和海静静说:“何大人,江州和浙都想来是国库来源的大头,若是早先我上这道书,陛下会如何想?朝中吃着国库俸禄的官员会如何想?更遑论姬家如今之事,我的身份更是不宜如此行事。” 何祥听罢,想着申和海如今尴尬的位置,心下戚戚,不免也悲叹起自己此番荒诞的调任。 烛火跳动。 两顾无言。 良久,何祥抬起眼道:“多谢申大人今夜的秉烛之谈,税改之事确实需要再做思量,此事我也会做考虑。” 申和海抱拳:“在下也知何大人之难,江州的事还望何大人小心行事。” 说完申和海又提上他的灯笼,离开了这间屋子。 何祥关上门后,依然直直站立于门后,背着手,微仰着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若是申和海所言不假,今日城门口那一通百姓乌泱泱的跪拜确是地主豪强的手段,那他申和海一定也少不了手笔。 白日里一行人的怀疑像是落到了实处。 申和海如今的位置微妙,姬家在时,他凭着自身剿匪的功绩与姬家的支持,可以在江州稳坐总督之位。 但如今姬家倒台,不说豪强们如今买不买他的账,若是要取缔地方纳杂税之权,他申和海必然第一个反对,那么多养着剿匪的士兵们吃什么? 故而若是今日之事是豪强们一手主导,那也少不了申和海的顺水推舟。 剿匪是地方大事,不容有误。可税改之事是朝中大事,他何祥的脑袋也交代不起啊。 何祥到宁都的第一天,就好像就遇到了三座巨大的高山立于他之前。 姬家倒台的申和海愈发受制于地主豪强,可他何祥又何尝不是呢? 离京时拒绝了萧家的橄榄枝是他圣贤书堆砌起的脊梁,但他又如何能肖陶公一般,一辈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呢? 光是进宁都时那些乌泱泱的脑袋就让他产生了被压不过来的窒息之感。 在这个明月高照的夜晚,何祥就着从窗中探入的晚风,缓缓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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