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周一，晴。 时润清终于回到了正常的学生生活，起床后连接音箱，放了一首充满希望的童声《歌唱祖国》喜迎国庆。 依旧是早上八点四十，她先把许敬微送到学校附近，然后自己去巴黎市郊上课。 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都把家当旅馆，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面了。 昨天晚上她从半岛酒店回到家的时候，许敬微还没回来。 “德巴谢先生真是宝刀不老，昨天他操刀的两场大秀，风格迥异，噱头十足，网上直接爆了。” 忠诚粉丝许敬微第一句就是吹她的偶像。 “你看了？” “嗯，我跟朋友在bar用手机看的。” 许敬微手脚并用爬上副驾驶座，“你开自己车载男的了？这座拉得这么后。”她抻起胳膊调整。 “哦，国内同学，来巴黎出差，送了一下。”时润清说得云淡风轻，心里不可避免地抽痛。 昨天的谈判还是有点效果的，她没再收到周寄榆的请安折子，有效避免了时润清重蹈四爷过劳死的覆辙。 “哦。”许敬微被糊弄过去，“对了，我昨天失恋了。” “蛤？？？” 时润清前一秒还在暗自庆幸没被许敬微看出端倪，下一秒就被反向制裁，她下巴颏都要脱臼了，差点破音，“你啥时候谈恋爱了？？？” “看路看路看路！别看我！” 许敬微狂拍自己的大腿。 时润清如梦初醒，崩溃道：“你知道行车安全就不该这么轻描淡写地扔一颗平地惊雷！” “害，没多大点事儿。” “精卫，不够意思啊，快说！” “真没啥，上个月学校附近酒吧认识的弟弟，一个星期就分了。” 时润清顿时有种点开劲爆标题发现是月经新闻的索然无味之感，“又是突然上头，突然没感觉？” 许敬微上一个挺过两周的男朋友还是在大学时候，大一的新生校花拒绝了无数小纸条，倒追大三的物理系学霸追得人尽皆知。 时润清第一次对许敬微叹服便是她的追起人来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架势，还有三个月追到手之后立刻把人骗去开房的气势。 郎才女貌，时润清磕了两年CP，原以为只要耐心养肥早晚能蹲到甜蜜HE，没想到却是毕业即分手的场面。 分手原因时润清没敢去问，她只知道学长放弃保研，到陆家嘴做对冲基金去了，而许敬微只消沉了一天，就突然迷上了时尚业。 “是啊，我喊他出去，他说他在跟朋友玩荒野大镖客。” 许敬微忧伤地趴在车窗上望天，长发被风吹起，露出艳丽的脸蛋。 “嚯，这可真是太过分了，一定得分，分得好。”时润清专心开车，糊弄道。 没过多久，她潇洒丝滑地右打方向盘停车，落下许敬微。 时润清提前到了教室。 九点二十四分，离上课时间还有六分钟。 教室里门可罗雀，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精瘦的方胡子教授正在讲台上连接设备。 时润清一点也不担心，这里的座椅会神奇地在最后三分钟内被填满，如同霍格沃茨餐桌上的美酒总会自动续杯。 时润清在学霸区给自己和白蓉占了两个座位，自然地跟教授问了好，然后十分自来熟得和同学打招呼。 开学已经一个月，这门Physique stellaire : structure, évolution et oscillations des étoiles课也已经上了四次，她还是第三次出现在教室，她的脸自然是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连教授都打趣她“不务正业”，研究自己应该看《Closer》①而不是上他的课。 法语词stellaire是恒星的意思，包含了她的名字Stella，源于拉丁语词根，星星，一直到现在，英语和拉丁语系的语言中许多与星空有关的词都有她。 这是在她被裹在襁褓里的时候，她的母亲送给她的名字。 时润清的从中考开始就是作为物理竞赛生升学，她申请学校时还跟绝大多数同学一样选择直博，但是等到真正9月快开学了，她刚刚拍完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事业隐隐有流星转为恒星之势，这时候去读博士无异于尾生抱柱，于是跟教授商量先读个课业轻松的硕士。 这也是她有胆量缺课那么多的原因，不过她现在还是开始调整重心，毕竟下个学期就要进实验室写毕业论文了，这将会决定她还会不会继续学业。 时润清非常珍惜能够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接收知识的课堂时光，她总是镜头的焦点，麦克风的另一端，而作为学生，她是凝视者，而不再是被凝视的人。 这种凝视对有的人，譬如时润清避之唯恐不及，对有的人却如同兴奋剂一般。 比如讲台上激情演讲的教授。 刻板印象中，理科学子都如生活大爆炸的六位Doctor，哦不，是五位Doctor和一位ster一般②，是活脱脱的eek或nerd。 事实上，刻板印象之所以能够形成，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台上的教授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并没有传说中的科学家气质，混在路人中完全看不出这是一颗承载载着浩瀚宇宙的大脑。 台下的学生们以白人居多，高矮胖瘦都有，个个不施粉黛，穿着清一色的素色T恤，头发一看就知没有打理。 他们大多看起来其貌不扬，极少数几个勉强算得上天生丽质，而坐在其中的时润清则如同一堆原石中引人注目的美玉。 她坐着便自带氛围感，眼神专心致志。 漂亮的人总是会被优待，尤其是她还对你婉婉有仪，以礼相待。 教授心情大好，语速飙出职业生涯新纪录，比践行巴黎革命老区优良传统——抱怨政府时还快。 他的ppt翻页跟数钱似的，提前五分钟讲完了上半节课的内容，喜气洋洋地宣布coffee ti。 又像是施了咒语一般，教室在半分钟之内清空。 时润清和白蓉也见怪不怪地走出教室，白蓉去洗手间，时润清则直接往人堆里扎。 她以为自己像凤姐一般八面玲珑，人未至声先出，主动跟同学们攀谈，还为每个女生都送上麦秋斯的香水小样套装，却不知自己实则如初进荣国府的林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地被一众亲友团包围。 有非母语者戏称刚刚那节课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但看在教授太开心的份上不忍心打断； 有人对她真诚地吹彩虹屁； 也有人见她许久不到校，关心她可曾读了什么书； 还有追星irl眼尖地发现自己的k-pop爱豆现身看秀，问时润清能不能替她要签名…… 他们公然站在大厅正中间的咖啡机旁，别的班级陆续也到了课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话题渐渐从同学之间的闲聊变成别的系的陌生学生与时润清合影，最后还是教授出面宣布上课才解救了她。 下半节课，时润清在没有周寄榆微信干扰的情况下，又发起了呆。 先前她引起小规模骚动后重新回到教室，白蓉善意地调侃她：“红颜祸水大明星啊！每次在学校出现都这么高调。” 很高调吗？她有种被人看穿的羞耻。 她一直刻意保持着对公众不远不近的距离，并且对出现在公共场合表现出不清不楚的冷淡，她的抓拍常常有种高级感，被人们形容为欲望得到满足的厌倦。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希望被人喜欢，被所有人喜欢。 周寄榆说她是太阳，她愧不敢当。 她知道自己压根与辐射大把大把热量的人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只是数不尽的星星中的一颗，在夜空中散发微弱的森然冷光。 正如她并不了解周寄榆的本性，周寄榆表白的对象也并不是真正的她。 他们各自陷入了一个由自己营造的暧昧氛围，他们因幻想中的人格而意乱情迷。 高中时，她的父母正在闹离婚的白热化阶段，中年撕破脸的夫妻，专挑最毒的话互相攻击，为了抢夺她而诋毁对方。时润清觉得她的父母变得如此丑陋，被称作“家”的空间也变得令人恐惧。 每天放学后打开家门的一瞬间，她总觉得如同进了地下冰窖，心都被冻得不敢跳动，带着寒毒的冷气扯住她的四肢，拼命把她往里拉。 她压抑的情绪只能在学校里释放。 她是竞赛金牌得主，是表彰大会登台常客，也是游走在规矩边缘、与男生勾肩搭背、调戏漂亮姑娘的疯女孩。 她笑得比谁都大声。 她只有在学校和朋友在一起，从真正的太阳身上汲取了能量，才不至于在夜晚被拖入深渊。这样的她并不招人喜欢，相当一部分人讨厌这个吵闹地混在男生堆里的假小子。 看吧，她连星星都不是，只是微不足道的月亮，宇宙中尘埃一般的卫星，表面用太阳的光芒借花献佛，背地里冰寒彻骨。 不过幸好，大脑有种保护机制，叫遗忘。 她最难熬的时候，大脑像是高清摄影机一般忠实记录着这部家庭伦理片，每当她疯完闹完安静下来时，就无限循环自动播放。 后来她忘了。 到底是从她住进Patricia和Toni的家开始，还是大四到了巴黎定居，新工作和新生活都步入正轨开始，关于曾经的家发生的战火，渐渐烟消云散了。 她走了出来，代价却是过去堪称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变差了许多，同期在高中校园里的快乐也被吃掉了大半，她不再需要友情亲情的支持，午间不错但冷漠凉薄，像是一匹孤狼守着自己的领地。 但她一看见周寄榆，关于他的记忆就像是变色马克杯被倒入开水，一切画面又生动了起来。 现在想来，周寄榆在她心中的印象活脱脱是翻版的周寄榆心中的她。 好像有的人，天生就有吸引别人靠近的磁场。 周寄榆玩世不恭又不服管教，却深受欢迎，无论走到哪里能轻易交到朋友，点燃他人眼中的神采。 连老师们也对他的少年意气格外宽容，稍微消停几天不惹事就受宠若惊。 俩人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一个常上领奖台一个常进办公室，汇川中学的奖惩分明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就尽数体现。 他活得就像时润清理想中的样子，自由、肆意、与人为善，没来由得招人喜欢。 她昨天说对周寄榆有十二万分的感谢，这不是假的。 她想讨得每个人的喜爱，不过是对他拙劣的模仿。 而现在，被模仿的本尊说，她竟做过他的太阳。 周寄榆与她频频擦肩而过，周寄榆对她唱歌，周寄榆从窗口经过看她一眼…… 桩桩件件她都知道。 只是那时，她不敢抬头，不敢回视，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她便更不能与他走近。人性总是越了解缺点越多，越相处优点越少。 比起短暂的恋爱，比起荷尔蒙退却，比起美好的幻想被真人击碎，她更想成为周寄榆摸不到的白月光，揉不碎的朱砂痣，因为得不到而一直一直惦记着。 最起码，她希望周寄榆能一直觉得她是个好人。 真自私啊…… 时润清的眼睛被教授ppt里暗淡的红巨星刺痛，低头看向自己的笔记。 * 服装按季发布，超模的工作同样具有一定的周期规律性。 每年的成衣和高定都有两季时装周，中间的时间便是广告拍摄。 今年的2019春夏时装周刚刚结束，紧锣密鼓完成任务的业内人士纷纷给自己放了假。 时尚盛宴的余波荡漾交给了媒体手中的浆。 时润清度过了几天完全平静的日子。没课的周四下午，她早早回了家，给自己煎了一份除了胡椒碎以外没有任何调料的虾仁配西葫芦，她的厨艺天花板就到这里了，美名其曰激发食材的本味，其实就是索然无味。 好在她口味淡，除了宽油重盐以外都能接受，倒也吃得饱饱地美滋滋躺在沙发里翻看Chloe早早给她定下的拍摄日程表，甚至开始计划如果是这个工作量的话，不如再报几门课，明年咬咬牙进实验室拿个博士学位也不是啃不下来。 正当她盘算着要不要去好莱坞演个花瓶角色试试水，她的手机响了，是熟悉的微信音。 她呼吸一滞，突然紧张起来。 她不想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是如此期待着周寄榆的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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