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清浅而见底，她行在岸边，侧头数着河底的鹅卵石，沿着河流往下走。 水渐渐深了，杂草肆意，溪底的大石块后面似乎藏着一只小虾，稍露了尾巴，便撞进石头缝隙里。她停下来，伸出脚去试探地碰了碰溪水，隔着月白色的春季靴子，并没有什么感觉，正准备迈下去时，少年清浅悦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这么浅的水，可淹不死人。” 她蓦然抬头，心下骇然，差点稳不住身形，谁说她要在这里寻死，愤愤地抬起头朝声音的方向瞪过去，却忽然怔住。 少年有一双浅蓝色的眸子。清浅的眉，不过分深邃的眼，几缕头发被编成小辫藏在一头乌黑的发里，看着像蒙国人，却有有青国人柔美的特征。他着一身蓝白色长袍，清秀却不失俊朗，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恰到好处的少年气质。 目光相遇，她瞧见那双美丽的浅蓝色眸子落进细碎的阳光，他卧蚕愈深，声音愉悦：“难怪兄长要将你藏起来，你长得真好看。” …… 那似乎是一场梦，场景几度变化，她忽然又到了破旧的小屋里，不知是何处起了火，愈烧欲旺，黑烟缭绕，破旧的房梁经受不住，伴随着火烧木头的嘶嘶作响，砸在她没有知觉的腿上。那火焰却像长了眼睛，倏地蔓延爬上她身…… …… 广阳宫富丽繁华的寝殿里，慕珠芙从床上惊醒，她一摸眼角，居然有一滴温热的泪。梦里烈火烧身的灼痛感还未褪去，那股深不见底的绝望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压得她快要窒息。 身上盖了一层是柔软舒适的锦被，她方一掀开，缕缕清凉缠上肌肤，那股若有似无的灼烧感隐约淡了些。她方拨开顺滑垂下的天青色的软罗锦帐，还未发声，守夜的宫女便急忙从绣着暗色花纹的金丝木屏风后走上前来。 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在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屋里只燃着两盏烛灯，昏暗的烛光像极了那梦里的火光，她看着身着粉色衣裙的小宫女跪俯在地上，梦里的记忆走马观花，她一时间辨不清现实。那火光似乎愈来愈近了，她垂下头紧紧闭着眼，只觉头痛欲裂。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宫女清脆的声音将她拉回来，面前的宫女倾着身子此刻正慌张地仰头看着她。 慕珠芙撑着身子坐起来：“去，去把你瑾然姑姑叫来。” 那宫女得了令，很快退下去，看那片粉色衣角消失在视线里，她慢慢曲起腿，无助地抱着膝盖，眼神亦是迷茫。 她做了一个梦，好似在梦里过完了余生，那梦真切到让她差点忘了身处何时，此时脑内思绪纷飞却又杂乱无章，她无暇多想，只想叫来最亲近的人缓解焦躁。 昏暗的烛光映着床上之人的脸，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眉眼却已长得十分精致了。她生了一双狐狸眼，纵使此刻眸色黯淡，却平添一份勾人的媚色，只是她抬起眼，目光那样纯净无染，倒叫人生不出一丝亵渎的心思。 “殿下。” 不多时，瑾然已跪坐在她身旁，这是自小便在她身旁照料的宫女，在梦里却…… 见她不出声，瑾然继而道：“殿下可是为明日出宫之事忧心？” 是了，明日，她就要出宫。同深宫里山雨欲来的平静不同，外面早就乱翻天了。彼时，蒙国的兵马已连破了她国三座城池，在居关城外虎视眈眈。虽居关城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可依蒙军的势头，攻破城门不过早晚之事。而居关城一破，蒙军便直指首都青阳了，青国是商人的过度，轮军队严整与兵马强悍是万万比不上狼子野心的蒙国的。 故此时，青国嫡长公主的她，明日出宫，是为南下寻南国国君，请其出兵相助。说起南国与青国的渊源，最早多久已难以追溯，最晚却是，青国皇后，便是南国国君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此时由她携母后的亲笔信来求援，是再合理不过的安排了。 蒙国善战，青国善商，一发动战争，便被打得几乎没有反抗之地，按理说早该灭国，可百年来，青国与南国的友谊似乎坚不可摧，这才成了如今三国鼎立的局面，眼下，蒙国毫无征兆出兵，南国却迟迟不见动静，背后蹊跷，实在值得推敲。 只是青国实在已经自顾不暇了，此番她出宫，明是求援，其实却是逃跑，她明白父皇母后送她出宫的原由，她小时曾去过南国，与南国现在的太子许过口头婚约，再许以利益，两家更是亲上加亲，南国没有不出兵的理由。可南国此时沉默地态度，都需要让她亲往一趟，她也清楚自己的命运，国破之后，灭国的公主有何作用？与其被当作傀儡作为别人分食青国土地百姓的傀儡，她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这，少女好看的眉微微蹙起：“瑾然，我想留在宫里，同父皇母后，同天下子民共进退。” 瑾然摇头：“殿下又说任性的话。” 头忽地一疼，有些画面又在脑中闪过。梦里的记忆随着她清醒的时间变长，也越变越模糊。她看着瑾然，脑内依稀是她被长剑抹掉脖子的画面。 破败不堪的宫殿前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染着血迹的尸体，门口的望柱下，瘫坐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母后的手腕流着血放在水里，父皇却在一旁痴痴笑着，旁边是安静睡着，也许是早已没了呼吸的胞弟。似乎哪里又起了火，被活活烧死的恐惧让她忍不住战栗。 她捂住头，手指在发间逐渐收紧：“我怕……” 瑾然已坐到了她的身侧，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殿下别怕，待殿下去南国请来了援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援兵真的能请来吗？可是那个梦……那样真切。慕珠芙怔怔地抬起头：“战争也会停止吗……” 梦里，似乎确实停止了。究竟是如何停止的呢？她却如何也想不起来，较为清晰的几个场景换来换去，一会是瑾然自刎的画面，一会又是她在大火中匍匐爬行的画面，是熟悉又陌生的宫殿……是蒙国！只是她从未去过蒙国，梦里怎会有蒙国的场景。那些画面逐渐错乱消失，记忆深处，有一双浅蓝色眸子的眼睛，正悲伤地看着她。 是谁。 “我一定，会救你。”她看不清眸子的主人的脸，只依稀听见他破碎的声音，少年沙哑的声线里满是浓烈的悲伤与不甘，他的身影却渐渐淡去了。 慕珠芙猛地睁开眼，紧紧握住瑾然的手，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瑾然，明日我去求父皇，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少女好看的眼里似乎蓄了泪，满是不安。瑾然于心不忍，却不得不拒绝：“殿下，奴会在宫里等您回来。” 抹脖子那把剑，好像就握在她自己手中。慕珠芙看着眼前眸含悲伤的瑾然，好似与梦里的瑾然重合在一起了。梦里的她，自刎于殿前，眸里是更浓郁的悲伤。 “会死的。”慕珠芙摇摇头，失神般松开手，喃喃道。 瑾然却以为她只是害怕出远门，仍旧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慰：“殿下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都会死的！”慕珠芙突然大声吼出来，这声音尖锐嘶哑到破音，瑾然愣怔抬头，却见了她满脸泪水。 瑾然眼眸骤缩，彼时也顾不得礼仪，她将她的小公主紧紧抱在怀里，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 她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了：“殿下……” “都会死的……”慕珠芙的泪却决堤不止，都落在瑾然肩上。瑾然就这样轻轻地，慢慢地抚着她的背。 温暖的怀抱与痛苦梦境交织慕珠芙的思绪乱成一团乱麻，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为之，那梦的记忆也渐渐淡去了，可那痛苦的感觉却像鬼魅，紧抓着她不放。 她靠在瑾然怀里，一双长长的睫毛不安扫动，她的泪似乎止了，语调仍有些哽咽：“瑾然，我怕……” “殿下，奴在。”温柔却掷地有声，是她记忆中那令人安心的模样。 可能是累极了，也许是潜意识逃避，她在这缓慢而轻柔的抚背下渐渐睡去。 不知是那里漏进来一丝风，吹得烛火忽而摇曳。床榻前，方才和蔼温柔的大宫女却恍若愤怒至极，她沉着脸，心里骂上百遍千变蒙国阴险小人，南国背信弃义，仍犹不嫌多。平静下来，她盯着她的小公主的睡颜瞧了许久许久，终于下了决定。 此程或有危险，她是知道的。但危险的从来不会是公主，这是陛下和娘娘的谋划。倘若青国就此灭国，公主也能在南国生活下去，如果南国国君顾念旧情……哪里还有旧情！青国狼狈至此，他南国坐山观虎斗，实在不是君子作为。娘娘却怎么也不愿相信，坚信南国或许遭遇变故，有不得已的理由，她也想信，课此时见了这样的公主，她内心却再不能信这个理由了。寄人篱下的公主，总归会惶惶不安吧，哪怕是亲舅舅，没有后背支撑的公主，也会被南国前朝后宫那些吃人的妖精们吞进肚里。 瑾然提了一盏烛灯，走进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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