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去虞城之前,云翘与阿菟,陪陆英东回了一趟溶江祭祖。 溶江距金陵不远,不过一日的车马便到了。 阴雨天,村居三三两两,稀疏地掩映在绿树下。 虽是故乡,陆英东对此地却颇为陌生。 循着模糊的记忆,他找到了陆家的祖宅——旧屋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间草舍。 云翘问:“就是这里了么?” 陆英东颔首,“我还记得门口的那棵槐树,树干上有一块碗口大小的疤,它还在那里。” 树木犹存,较之过往更添风霜,人却是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陆英东在树前伫立片刻,“走吧,去给他们上柱香。” 父母与妹妹皆葬在村西的树林中,林中杂草丛生,竖立着大大小小的坟包,有新有旧。 云翘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坟,冷不丁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了阿菟。 “外面雨大,翘翘你就别下来了,仔细着凉。”陆英东拎了许多纸钱元宝,撑伞下了马车。 “可我都来了,不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陆英东摸了摸阿菟红扑扑的脸蛋,“再说阿菟年幼,若是被什么冲撞了,反倒不值得。” 他对这次祭祖兴致不高,若非云翘执意要来,他也不会再踏足这片土地。 倒不是他冷血不念及亲人,而是逝者已矣,故乡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回来与否,意义不大。 但云翘却觉得,他们马上便要迁居虞城,山高水远的,再回金陵不知是何年,临走之前,总要与家里人说说话儿,哪怕他们听不见,不会给回应。 至少,可以释放释放心中积压的感情。 已经不止一次,她迷迷糊糊在睡梦中听到陆英东的梦呓,在叫着爹娘妹妹,低声而无助。 他不是不想他们,而是一直压在心底不言。 也许他已经习惯如此,只是云翘想让他更快乐。 云翘拂去他肩上的雨珠,“烧纸钱的时候记得叫他们,多说说心里话,要让他们知道,你现下有了我们,你过得很好。” 陆英东对他笑了笑,转身进了雨幕之中。 隔着窗子,云翘看见他径直走向林中,似是确认了一番后,立在了三个相连的坟包前。 想是同村的人不忍,每每清明也会为孤坟添土修葺,只是到底年久,多年前插的木牌也已长满青苔,字迹斑驳不清。 陆英东以衣袖擦拭,衣裳都浸了雨脏透了,木牌只堪堪看清几笔稚嫩的字迹。 风雨略小了些,篮中的纸钱元宝被点着了火,火苗在烟雨中窜起,陆英东心中一酸,红了眼眶。 他想起一家人因饥荒挨饿,到处流离讨饭,想起爹娘感染疾病,憔悴枯瘦,继而撒手人寰。 妹妹天真可爱,最终也在他怀中合上了双眼。 心口似被针扎,又似被巨石重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侧首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 风雨飘摇,在那处安稳太平的马车上,有着他此生挚爱的妻女。 嗓子似是被棉花堵住,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依着云翘的嘱咐,低声将近况说给亲人听。 “爹、娘、妹妹,你们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成亲了,妻子叫云翘,她长得俊俏,聪慧善良,我们感情很好,已经有了一个可爱健康的女儿,叫阿菟……” …… 当陆英东湿了大半衣裳,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回来时,云翘心中微酸,忙给他递过去一条巾帕,“快擦擦,仔细着凉。” 陆英东接过,坐在了她对面,车夫往城外赶去。 云翘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眼眶发红,但神情却似乎轻快了不少,她心下稍安,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十指紧扣,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 一个月后,虞城城东的一座宅子悄然易了主。 重修花园,置买家具,张贴告示聘请厨娘仆从,不过半月后,新主人一家便搬了进去。 近邻只知新搬来的这户非富即贵,若不然也不会样样东西都要顶好的。 本以为会是什么难相与之人,却没成想住进来的是一家五口之家。 云老爷八面春风,云少爷性情和善,云家小姐与姑爷亦温文有礼,就连云家小小姐也十分讨人喜欢。 不过数日,街坊邻里皆知,这户姓云的人家温厚知礼,值得深交。 虞城地处西南,山明水秀,气候温润,小城不大,却处处盛开鲜花,一年四季风景各有不同。 云翘他们之所以选择此处,便是因它景色宜人,季季如春。 再加上城中有山有水,物资丰饶,又与各地交通便宜,除了蚊虫比金陵大了许多、毒了许多外,没有任何缺点。 云父住惯了大宅,又想着这是自己安度晚年之地,于是便怎么精致舒服怎么来,丝毫不在意花钱如流水。 云翘曾小声提醒,他答道:“爹都辛苦一辈子了,难不成享受享受也不行?再者说,你哥哥还没成亲,常言道‘买猪看圈,娶媳妇看院’,我们总不能住得寒寒酸酸,教人瞧不起吧。” 一旁的云霆恍若未闻,拿着小木偶在逗阿菟,压根儿没接腔。 云父:“……” 他不甘就此坐以待毙,将虞城的大小媒婆皆见了遍,要她们有合适的姑娘家,说与云霆。 众人皆见过云家少爷,相貌家世自不必说,人品想也不会差,云老爷出手又阔气,因此纷纷极为热情,踏遍适龄少女家的门槛,挑选出了六位姑娘。 云霆被逼着依次见了,仍然没有动心的,便都委婉拒绝,云父得知后气病了一场。 云翘看不下去,劝慰道:“爹你又何苦自寻烦恼,哥哥也不过二十多岁,没遇到合适的便不成亲,这有什么?过得舒坦快活就是了。” 云父叹气,“他倒是快活了,我心里总记挂着这么一件事,日愁也愁,总担心他一直孤身,阿翘,你说你哥不会是……”他顿了顿,憋出三个字,“好男风?” 云翘忍不住笑了,“爹你想哪里去了?哥哥从不去勾栏场所,更不曾与人鬼混,哪里就好男风了?” “我想也是,你哥哥从小就不让我省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爹你思虑再多也无用,不如养好身子,出去爬山垂钓,享受四时风光。” 云父妥协了,“我不管了,他爱怎样怎样。” 自那日后,他便收了神通,不再在云霆耳边念叨相亲成亲一事。云霆得知此事妹妹居功甚伟,花重金给她打了一套金饰,黄澄澄沉甸甸,云翘拿在手里眉开眼笑。 沈如是与沈青山亦搬来了虞城,他们不喜深宅大院,而是寻了块开阔平坦处,请瓦匠木匠们建了几间竹舍。 周围种满竹子与花草,十分清雅幽静。 师徒二人没有阿菟可照顾,闲来无事,便悬了幌子,在竹舍里开起医馆来。 初时,百姓见他二人年轻俊秀,丝毫不像是大夫,信不过他们,后来有一日,有人在附近被蛇咬伤,沈青山手法熟练地给他处理伤口、上药包扎,还分文不取。 不过两日,那人便痊愈了,特地上门来道谢。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便有人上门前来治病,师徒二人妙手仁心,声名很快便传扬出去。 他们医术高超,收费低廉,很快城里的医馆便少了许多病患,营收锐减。 其中有家叫珍元堂的,老板最是贪财悭吝,打着养生保养的幌子,欺骗百姓,卖了许多无甚效用的“补品”。 自沈氏竹舍医馆开张后,店里的生意便每况愈下,店小二整日闲着无事打苍蝇。 老板气愤不过,便故意找来两三个地痞流氓,至竹舍医馆寻衅滋事。 那几人来到竹舍,见沈青山生得俊秀,沈如是更是白衣飘飘如出尘仙子,料想两人皆不中用,便极猖狂地掀桌砸椅,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医馆弄得一团糟。 沈如是沉下脸来,沈青山二话不说,拎起长柄药杵便对着那几人捶了下去。 他人瞧着清俊,动起手来却极为凶狠,明明自己身上也挨了不少打,脸上的神色却极为狠厉,不要命的打法,唬得那几个地痞连连后退,痛叫着抱头鼠窜。 沈青山哪会教他们轻易逃跑?掷出几个铁砂石打在他们的小腿,如捆猪一般将他们捆在了一起,径直押送报官。 医馆里的百姓被唬得不轻,这才敢出来,见馆内一片狼藉,那女大夫却只是蹙了蹙眉,心内不禁赞叹:这姑娘真是临危不乱、胸襟宽阔。 众人帮着将医馆收拾一番,依次散了,馆内只剩沈如是一人。 她立在门边,望着空荡荡的小径出神,不知小青伤得如何?怎么还没回来…… 沈青山报了官,县令开堂审理,那几个地痞遭不住审问,很快便将珍元堂的老板供了出来。 县令命人将之带堂提审,判他:买通他人寻衅滋事,罚金三十两,给伤者医药费十两,并重打二十大板。 珍元堂的老板傻了眼,被打得杀猪也般嚎叫。 此时天色已黑,沈青山拿了银子,急往医馆赶去。 先前乱成那个样子,也不知师父有没有受伤? 在天色黑透之际,他方回到了医馆,见竹舍内一片漆黑,半个灯也未点,沈青山心中不禁一紧,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他快步跑进竹舍,急声唤道:“师父!师父!” 一道淡淡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在这儿。” 沈青山连忙循声过去,摸到了桌案上的火折子,点了灯,室内亮起来,他看到师父正低着头。 “师父,你怎么了?” 沈如是不发一语,抬起头望着他。 她脸上的泪痕吓坏了沈青山,“师、师父……你、你是哪里受伤了么?叫我瞧瞧!” 沈如是摇了摇头,“我没事,我是见你被人打,受了那么多伤,我心里难受。” 沈青山松了一口气,笑道:“师父放心,我皮糙肉厚不碍事,养两天就好了。” 沈如是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一声,“坐下,我去打水给你清洗伤口。” 他伤得不轻,脸上、颈上皆有擦伤,背部淤青肿了一片,腿上也青青紫紫的,看着极为骇人。 沈青山蹙了蹙眉,他这幅样子,委实不该教师父看到。 可他却拒绝不得,沈如是已经备好温水,要亲自为他擦拭。 身上还阵阵发疼,沈青山的心思却徐徐飘远了,他望着师父白皙纤细握着巾帕的手,心跳如雷。 自十岁后,师父就没再为他洗过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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