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帝后、太皇太后生辰,皇宫人来人往,朝廷百官、内外命妇一一拜见。 幼年秦相思所见只有皇宫呈现的四四方方的天,灰暗高耸的墙,皇兄成婚多年无嗣,她没有玩伴,同龄人唯有贴身宫女。 身边的人记事起熟悉不已,秦相思能见到的陌生面孔几近没有。好奇心大抵是孩童的天性,幼年的她十分惊叹生辰这天汹涌而入的外人,因此尚是孩童的秦相思会躲在帐帷后张望,但宫女担心她被外人瞧见,时间总不能尽兴。 后来时无度进宫,陪伴在她身边,每逢百官朝贺,命妇拜见的重要日子,他替她望风,赶走意欲带她离去的宫人,以便秦相思有足够的时间躲在珠帘后面看人。 这样的日子持续两三年,秦相思厌倦了,百官命妇进宫、祝贺、送礼、宫宴,年复一年相同的步骤,唯一不同无非今年与去年多了几张新面孔,少了几张熟面孔,仅此而已。 皇兄和皇祖母既叮嘱不让她出现在外人面前,秦相思亦不再躲在帐慢后,取而代之的与时无度一起在太液池畔的不系舫上打发时光。 今时不同往日,出宫、赴宴于秦相思而言不再是奢望,她也能和其他公主一样,在皇祖母寿诞之日,当着朝廷百官命妇的面,陪伴皇祖母左右。 晨光熹微,薄云渐散,隆重的礼乐声诉说新的一天开始,东祁太皇太后七十整寿,内有帝后、嫔妃、皇子公主等皇室宗亲行三跪九叩大礼,外有祁帝携百官命妇同礼朝贺,加之北燕、南诏、西凌使团以各国最高礼仪诚心祝贺。 上述皆毕,半日未尽,不久,百官命妇,异国使团退,夜宴时再进宫,太皇太后、帝后等皇室宗亲挪至太液池别殿看戏,摆酒设宴。 秦相思首次随众为皇祖母贺寿,短短半日春风殿、慈安殿、宣政殿、太液池别殿来回奔波,今早天不亮就被孙嬷嬷从被窝里叫醒,早就精疲力尽。 看戏时恹恹的没有精神,勉强撑着神智陪皇祖母用午膳。 “梧桐,扶明月回慈安殿休息。”太皇太后吩咐道。 话音一落,在座众人目光浑都定格在了明月公主身上。 秦相思扫了一圈,发现各位宗亲都直直看向她,下意识摇头婉拒:“皇祖母,孙女不累。” 太皇太后心疼道:“瞧你小脸都白了,难为你拖着病躯站了半天,这下半场还没开始,你这身子骨再不好好休息,如何熬得住?” 说罢,不忘朝孙女使眼色。 秦相思拿不准主意,又看了看皇兄。 果不其然,祁帝也应和着:“明月,听皇祖母的话,先回去休息,别耽误今晚夜宴即可。” 这下秦相思明白皇祖母的真实意图了。 她今日穿着烟白襦裙,月白披帛搭在臂弯;描绘着一双我见犹怜鸳鸯眉,面容涂上一层淡淡的□□,将她莹白红润的肤色显得苍白无血色。 衣发肌容,尽显病态,给人一种柔弱不能自理的错觉。 谁能想到昨日她还是生龙活虎的秦相思呢。 做戏就要做全套,即便在皇室宗亲面前亦不例外,不然如何骗得了今晚赴宴的异国使团呢。 于是行了礼,音声娇弱,呼吸微促:“皇兄,皇祖母,明月先告退了。” 说罢,她颤悠悠地站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当着众人的面,佯装身躯摇摇欲坠地离开别殿。 * 慈安殿东配殿是幼年秦相思居住的地方,宫人提前打扫干净,一应摆设与从前无异。 来到东配殿,海棠打发了所有人,单独留下服侍主子宽衣。 秦相思看着铜镜里的宫女面露忧色,联想她方才不容回绝打发人的举动,便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公主,今晚您真的要赴宴么?”海棠咬唇,犹豫半晌才开口,“若是他们认出了您,奴婢害怕三王子他,别的西凌使臣会管不住嘴。” 东祁长公主隐姓埋名跑去西凌当了三王子妃,这件事一旦被世人知晓,势必掀起轩然大波。 海棠的担忧不无道理,秦相思理所当然能想到此节,她不会承认,亦不会否认。 她只是,什么也不会说。 至于景衍,早已不再是秦相思担忧的对象。 那么一个在乎名利权位的人,不会感情用事。 “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秦相思握住海棠的手,安慰道,“他不敢。” 海棠欲言又止,脸上的担忧神情未消,似乎想问秦相思为何笃定景衍不敢。 她没问,但秦相思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 “海棠,三王子的第一个王子妃,名相思,西凌皆知她不治而死,棺椁也埋在了王室陵墓里,没有谁能够证明我是她。他们就算认出我又如何?难道要告诉众人,埋在王室陵墓里的三王子妃根本不存在?景衍不会作出让王室丢颜面的事,有他在,西凌使臣不会轻举妄动。” 即便西凌使臣有人指出秦相思曾是西凌三王子妃,问题在于,景衍他敢承认么? 景衍认出她如何,没有认出她又如何,他不会,不能,也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 一旦戳破,此事不仅仅只关乎西凌,还牵扯到东祁皇室,况北燕,南诏使团皆有皇室成员。 后果则是天下皆知,东祁皇室丢脸,西凌王室更是丢脸,景衍如若放任此事在天下人面前坦露,便是当众鞭笞西凌王的颜面,储君旨意未下,景衍不会傻到在立储的关键时刻,因为一次感情用事,将他多年处心积虑的谋划毁于一旦。 不然,他岂不是白白地打掉那个所谓的孩子?不就是在否认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他和东宫王后数年来种种谋划岂非成了笑话? 景衍才不会蠢笨如此。 他只能亲眼看着她,纵然心里有千言万语,面上也只能称呼秦相思一句:明月长公主。 * 是夜,宣政殿礼乐大作,福寿的红灯笼高高挂起。 宫宴的席面各种珍馐美味,秦相思浅尝辄止,专心致志地做个病弱美人。 呈上的糕点是桃花酥。 秦相思眼前一亮,饶有兴味地尝了一口,随即轻微叹气,将手中的糕点放下。 好吃,可惜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曾经,宫里的糕点师傅手艺极其贴合秦相思的口味,桃花酥,梅花糕,玫瑰饼等,但凡师傅亲手做的糕点,她全都喜欢。 可惜现在吃不到了,秦相思刚回宫就发现糕点的口味不似从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的糕点师傅三年前告老还乡,时间就在她离开东祁后不久。 思绪回笼,秦相思望着玉盘里层叠的桃花酥,失望地撇撇嘴。 不禁开始回味起昨日尝到的桃花酥,色香味恰如其分全都满足她的爱好。 什么时候能再吃到就更好了。 想到此节,目光不由自主向下瞟,在席面逡巡。 好巧不巧,裴翊这时候站起身。 秦相思目不转睛,看着他走到殿中央,填诗一首为皇祖母贺寿,引得满堂喝彩。 言行举止文质彬彬,融进骨子里的书香气息。 冷不伶仃,他亦在望向她。 秦相思被抓了个正着,杏眸微瞠,登时面色微红,低头喝汤。 汤饮里添了东西,于身体无害,只是有眩晕之状,让人看起来虚弱无力。 毕竟,做戏要做全套。 果然,宴席尚未至一半,秦相思开始咳嗽起来,额头冒着细汗。 娇躯微微轻颤,仿佛随时都能倒下。 身后的宫女海浪连忙上前打掩护,行礼恭敬道:“启禀陛下,太皇太后,公主吃药的时辰到了。” 祁帝和太皇太后面上皆溢出担忧之色,做出可惜异国使团尽在,他们无法轻易离席的错觉。 于是颔首应道:“明月,回去的路上小心。” * 裴翊立定的地方,左侧不偏不倚,正是景衍的位置。 他也捕捉到秦相思递来的视线,他不知裴翊与秦相思之间的联系,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认为秦相思看的人是他。 她竟然害羞了。 景衍死灰般的心霎时复燃,像是正中心怀那样。 果然,他没有猜错,相思果真不喜欢时无度。 她果真还是在意他的。 这般想着,景衍暗自得意,忍俊不禁,他再度抬起眸,却见秦相思在宫女的搀扶下,当众离开了。 目光定在离去的白衣女子身上,耳边犹如大风刮过,宫女和祁帝说了什么,景衍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不能错过大好的机会。 景衍想,只要他亲自开口,告诉相思他的对她的心意,相思一定会再度回到他的怀中。 思及此,景衍毫不犹豫地借机更衣离开宣政殿。 去往春风殿的路上,一排排福寿红灯笼下,曲折幽长的走廊中,两抹人影难舍难分。 一明一暗,相拥深吻。 明色人影紧紧揪着暗色人影的衣领,呼吸微促,难平。 “慢,慢一点……唔。” 是明衣女子开口的声音,好容易说出的一句话,顷刻被面前的暗影吞没。 隐约间女子似乎念出了男子的名字,但微弱地几乎令人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女子错乱难平的嘤咛。 寻至此处的景衍乍然见此场景,他没往深处想,以为是偷偷在此幽会的内侍宫女,一时犹犹豫豫,进退两难。 时不时看向廊中拥吻的两人。 暗色人影背对着他,让人看不清模样。 但很快,景衍知道那人是谁了。 因为他看清明色人影的容颜。 春夜微凉,清风徐来,红灯高挂,明灯灼灼。 须臾照出女子的额头,眉眼,鼻尖。 再向下,一片模糊,景衍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半刻前他亲眼见她离席,甚至昨夜,他还在梦中与她相见,那个曾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相思。 景衍怔然定在廊外,紧缝在肩侧的披风随风摇曳,摩挲在掌。 他握住,生生将其扯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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