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浴室 “哎,小李,明天有空吗?”中年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散了根烟。 李忘年没接,“不了。” 一周七天,他每天都穿梭在不同的酒吧,天生浪人。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喜欢常驻一个场子,给人留下太多的印象。 更讨厌对时间屈服,久而久之对哪个场子产生归属感。 不过拒绝这个老板不是因为以上的理由,单纯是明天的活儿他推了,为了陪言游,没推今天的是怕太仓促,来不及找人替。 “那喝一杯再走?”中年男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桌客人暗示,“交个朋友嘛,看你总独来独往的。” 李忘年抬眸扫了他一眼,“把钱还人家吧。” “嘶,你这人真是,一点不懂人情世故......” 不等话完,李忘年已经背着琴离开。 这些年,不好不坏,穷过富过。 当然了,穷日子占大部分,不过他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赵琴和张哥没瞧走眼,看中他的那个音乐人确实捧谁谁火,也足够慧眼,直接用几个字拼凑成的一句话打消了李忘年发展指弹的念头: 白瞎,火不了,没钱赚,做民谣吧。 倒应了张维那句,该低头低头。 公司有帮他的义务,没管他衣食住行的义务。 所以李忘年实打实地做了一整年天桥浪人。 想唱随便哼两句,不想唱就随便弹弹。 更多时候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发呆,想她。 第二年,等来一个机会。 但实话说,即便李忘年知道自己没资格选择,人都是被生活推着走的,却仍然抗拒开口唱歌。 真没那么多话对这个人间说。 能好死,谁想烂活。 效果显而易见,他应付地唱,结果也不负众望地辜负他。 谁让结果与他都没对彼此抱有期待,相看两厌。 音乐老炮儿头一次怀疑自己的眼光出了错,百思不得其解,照旧去各种音乐节里寻觅沧海遗珠。 第三年,老炮儿说,你要实在不愿意唱,咱就写吧,写给别人唱。 李忘年对这事儿没那么排斥,也能凑合。 不知道是随便写的,还是精心雕琢。 反正技巧全扔了,只用了几个简单的和弦。 因为他知道,她还没学会大横按。 没想到,火极一时。 大街小巷的音像店不分昼夜地放了段时间,走着走着都能听见个响起的手机铃声是他的歌。 当然了,比他更火的是把歌□□的民谣歌手。 世上真没几个人闲到特地去关注词曲是谁做的。 年末,李忘年带着所有积蓄走进了售楼处,其中有在天桥下攒的一大袋子钢镚儿,有流浪几家酒吧赚到的纸钞,有收了版权费的银行卡,买了个不大不小的房子。 倒不是有超前的投资眼光,是留鸟一辈子只停留一个地方。 他想把这个地方称之为家,是个有她的地方。 就算不知道会不会再遇到,至少在人群里碰见,能用“我们回家”替代“好久不见”。 四个字的机会没准就那么一次,不说是不说,要说干嘛不说最想说的。 出了售楼处的门,他又回归囊中羞涩了。 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走上天桥。 流浪的人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 有人抓住了船桨,死命不放手,顺着爬上了岸。有人依旧张着嘴等待馅饼砸下来。 今天在路边卖唱的歌手是搞摇滚的,穿得破破烂烂,身旁的推车上放着伴奏用的黑色音响,对麦克风嚎着一首《浪人情歌》。 李忘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驻足,双肘抵着栏杆,点了支烟。 “让它随风去,让它无痕迹—” “所有快乐悲伤所有过去通通都抛去——” 烟雾像是被歌词吹跑的。 他这种人就从来不会纠结对错。 对了能怎么样,错了能怎么样,反正往事不可追,过去就过去了。 钱多怎么样,少怎么样,身外物死后能带走吗? 李忘年从来用随时去死的心态活着,唯独遇见言游,竟然开始考量作为一个男人要干什么。 烟燃到头,歌唱完了。 底下传来一声:“喂,看那么久,给几个啊。” 李忘年垂眸,摇滚歌手正抬头望着他。 显然是今天路过的人太少,不怎么景气。 桥上的他望着桥下,桥下的过路者行色匆匆。 李忘年下了桥,从口袋底抠出几枚硬币。 那摇滚歌手居然没嫌弃,“谢谢。” 李忘年抬腿准备走了,那人又说:“我再给你唱一首吧。” 李忘年直接将口袋翻过来,示意他没钱。 摇滚歌手摆手,“不要你钱,我就单纯想有个听众。你能理解的吧?那种唱出来歌,想给人听的感觉。” 李忘年不大能理解。 只能懂一星半点那种唱出来,想给一个人听的感觉。 “嘿,你话真少。”摇滚歌手说。 李忘年说:“是你们太燥。” 特指搞摇滚的。 “我偶像是伍佰,他当年就是从街头卖唱走起来的。”摇滚歌手说,“你听过他的歌吗?” 李忘年想了想,“世界第一等。” 伍佰给刘德华作的曲。 “我草!我老家是福建的!”摇滚歌手突然激动,“就这歌吧,我唱给你听!” 就这样,在《世界第一等》的旋律中,第三年过去了。 这歌火没火到第四年,李忘年不知道,只知道周杰伦实实在在地火了四年。 因为这一年他开始频繁地出入清吧驻唱,客人们除了校园民谣,最爱点周杰伦。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兴许跟那首世界第一等有关系。 只是无心插柳,却能再次听到。 那么如果她正在做行色匆匆的过路者,开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能在偶然驻足时听到。 老炮儿特别惊喜李忘年这个硬骨头突然屈服开窍,打算继续续约,说这次绝对没问题,准保火遍大江南北。 实话,他相当欣赏李忘年的才华,起码这四年,没见过比他更吊的。 李忘年拒绝了。 说不喜欢那种生活,也不想红,更没兴趣给人们留下任何记忆点,悄悄活一辈子就行。 老炮儿怒斥他,你可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怎么能这么妄自菲薄呢?我用我多年的行业口碑跟你打包票,你就是那颗金子,不是沙。 李忘年笑了。 这话他都听烦了。 天才怎么样,愚钝又如何,最主要的是,他压根儿没有理想。 非要活下去的话,他想远离唯利是图的人性,追名逐利的悬崖。 李忘年说,谢谢您的赏识,但我看见一座山高,并不想攀爬。 更不想看山的后面有什么。 爱他妈有什么有什么。 他已经找到了想停留的地方。 一辈子只停留在一个地方。 现在他要回到那地方。 等电梯的过程中,李忘年不断练习着闽南语的发音,担心如果不标准,她会不会笑他啊。 这首歌他学很久了,每天都练,烂熟于心了。 可是一想到马上要给她唱,还是紧张得不了,像个即将面临课文抽查的差生,坐立难安,心绪都乱了。 电梯抵达,他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跟想象之中有点不一样,昏暗的室内连一盏灯都没开。 他慌忙按开灯,“言游?” 回应他的是寂静里浅浅的抽泣声。 李忘年心头一紧,往里屋跑。 又开了一盏灯,他呼吸都顿住了,愣了片刻才冲向浴室里拿纸。 卷纸荡了一路,荡到床前,李忘年随手一扯,将底下的扯掉,反手夺了她手里的刀,“你干嘛?!”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言游抖着鲜血淋漓的手臂,血珠从一条条细细的伤口里渗出,“不深的,我记得你的话,对不起,李忘年,你别嫌弃我行不行......” 李忘年擦拭血迹的手一顿,火气消下去大半,呼吸渐渐顺畅。 是啊,她跟妈妈不一样,她在为了他的话活下。 他刚才好像对她有点太凶了。 李忘年深呼吸了几口空气,转头又去拿了些药酒和纱布,点了支烟叼着坐下,小心翼翼地帮她包扎,“不会。” 言游散尽的理智慢慢回归,下意识缩了缩手臂。 李忘年追着她向前,“乖,别动。” 言游一瞬想起他妈妈的事情,“对不起,我自己来吧。” “我来。”李忘年说,“不要道歉。” “......” “我永远没有怪你的资格。”李忘年将多出来的纱布系成了蝴蝶结样,余光瞥见她手机的屏幕停留在那个公众号,一瞬了然。 他拿起她的手机,用自己的手机拍了张照片留证。 言游切切诺诺地问:“可是......他没说错,李忘年,我真的有......精神病。” 从豫才学院出来,她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很多时候无法自控,被负能量包围到窒息。 这几年有所好转,但每当房间里只剩一个人时,就心慌得不得了。 沙玥为了让她能睡得沉些,搜罗了一堆能让人平心静气的木质香,每天往房间喷洒。 偏偏送衣服的时候忘了装香水,而言游恰好点进了那个公众号。 李忘年神色如常,“你还记得,面前坐的这个人,是个杀人犯吗?” “......可那是误会。”而她真的有病。 “是误会怎样,不是误会怎样。真的怎样,假的又怎样?”李忘年说,“我......” 本来,他顺下去的话是一句坚定不移的我爱你。 可用嘴讲出来,总觉得十足地肉麻。 他起身将她抱到桌前的椅子上,拉开琴包取吉他。 调好变调夹,李忘年仰头,“剩下的,唱给你听,好不好?” 言游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轻轻点头。 她还想再说什么,不过李忘年翻篇的意思也很明确,“过去的,我们不纠结了,好不好。” 言游说:“好。” 李忘年摸着琴弦,又说:“听完这首歌,我们回小镇,明天就走。” “啊?”言游没明白他的用意。 李忘年说:“去治心病。” 就像那个南街公园的约定一样。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反正他这辈子不会忘。 那天的心情,既想抬起脚走进去赴约,又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最后将他牵扯进去的,倒不是多想治病,而是心爱的姑娘正在里面等他。 他是个男人,给得起的期望,怎么能让她失望。 李忘年对上她失神的双眸,“他们欠你的公道,我带你讨,我们不逃。” 言游只觉得,曾经那扇怎么撬也撬不开的紧闭的门,忽然开了。 里面不是虚无的一片黑暗,而是光明璀璨。 好像应了谁的祝愿一般。 又或者门早就开了,直到今天才初发现。 …… “莫怨天莫尤人 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一杯酒两角银 三不五时嘛来凑阵—” “若要讲博感情 我是世界第一等——” 李忘年是实打实的北方人,粤语都讲不好,别说闽南语了。 即便他学得用心,但地域问题不是那么好越过去的。 他这费尽心力想唱得标准,却时而夹杂着几个不标准读音的样子,成功让言游破涕为笑。 尤其是李忘年还假装很严肃地瞪她,试图让她收回嘲笑。 言游笑得更大声。 她想,如果现在往她面前放一面镜子,照出来的画面一定是相当滑稽的。 令人愉悦的是,她不需要这一面镜子。 还有什么时刻能比她犯病时更加狼狈。 她已经知道了,不管她什么样子,污秽也好落尘也罢,李忘年都会接受她。 哪怕他什么都没说,可人最了解自己。 与精神病最配的是杀人犯,这想法她在十八岁就有了。 更何况…… 言游低头看着手臂上用纱布系成的蝴蝶结。 是接受了她以这种方式自我伤害的他。 “李忘年。” “嗯?”他指尖的动作停止了,专心听她讲话。 “我以后会尽量控制的。”言游说。 李忘年问:“会难受么?” “还好。”言游咬了一下嘴唇,“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不嫌麻烦。”李忘年说,“忍着会不会更难受?” 言游摇了摇头,让他放心。 “这样。”李忘年明显不是什么容易糊弄的人,撸起衣袖伸到她脸前,“难受就咬我。” 言游失笑,“有什么区别?那不就成你疼啦?” “有。”李忘年认真地说,“能分担点儿,比你一个人疼强些。” “哦。”言游拽过他的手臂,嘴张得老大,一副欲咬他的样儿,对准那层结了没多久的薄痂。 然后去偷瞄李忘年。 没什么表情,依旧平淡如水,连下意识的瑟缩都不曾有。 言游故意预告:“我要咬啦!” “嗯,咬吧。”李忘年说。 她大口咬下,在牙齿即将划到皮肤的一瞬,换为亲吻。 唇瓣的柔-软灼着李忘年的疤。 像是回归了动物最纯真的本性,以舔-舐疗伤,舌尖飞快地沾了一下做试探,很轻。 其实没太多特别的体会,浅尝辄止而已,李忘年却感受到了凉意与热血交织。 他有两秒钟的空档,而后屈起一条腿,以单膝跪地的姿态,虔诚地捧起她的两颊,吻了上去。 在此之前,他是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更别提昂起的脖颈是为了接近谁。 在此之后,他也不信神父手中的圣经,不信神话故事中古老的传言。 他的选择总是很专一,让他栖息的人。 就只认定一个侍奉,然后除去她需要的时间,余下的每分每秒就全算作得过且过了。 李忘年的吻和他相似,十分克制,宛如在雕琢一件玻璃制品或果味硬糖,怕碎了,又怕化了。 反正是对待十足的宝物就对了,毕竟他这种人也很少得到什么,于是久而久之,将错就错,再不会去宝贝什么。 但是底线与原则在她面前,就是用来打破的。 言游能动的那只手不老实地揽着他,用舌细心地引导,一点一点勾起他的火。 她也是铁了心,要把他的克制冲破。 李忘年,为什么不要呢? 为什么总是隐忍着本性呢? 你明明就值得。 她心里这么说着,然后在缠绕里完全地传递了。 也不是非要用言语才能当作表达,就算是个哑巴,也没有人能剥夺其爱的权利。 他们的情感早就不仅限于表象了。 关于爱这件事,超纲成为既定事实。 挂钟嘀嗒嘀嗒地转动,直到再也无法忍耐,李忘年制止住她的动作,重新扣紧了衣领处的扣子,“不行,手伤了。” “那你来。”言游弯起眼睛,正得意于阴谋得逞,“我不动。” “也不行。”李忘年说完,站直转身,强迫自己不看她。 脑子里的清心咒未念到第二行,言游“哎——”了一声,他慌忙回首。 结果她就那样扑上来了,用一只手的力量环绕着他的脖子,强行挂在他身上。 “别闹。”李忘年轻轻蹙眉,却又不得不用双手揽紧她,不这么做她就会掉下去了。 言游卡着他的腰,故意往床那一侧倾斜,“不嘛。” 然而李忘年腰肢力量太强了,纹丝不动。 她只好倾到他耳侧,吹了一口气。 这次,目的达到了。 不过一个转瞬即逝的间隙,李忘年也不忘腾出一只手,小心地撑起她伤了的胳膊。 像那个星星很亮的夜晚一样,只是布满石子的路换成了舒适的床。 “你确定要这个姿-势?”言游坐在他腹部,挑着眉问,“我来动才真的会伤到。” 李忘年拿她没辙,对着小祖宗叹了口气,万分无奈,“你还想怎么样啊?上天去?” “可以啊,你带我去。”言游笑,“我想的很简单啊,想让李忘年抱抱我,再亲亲我。” 听完,他小心地将两个人的位置调了个个儿。 李忘年低垂着眸,睫毛打下的阴翳遮了半边眼,可没遮住她背下的洁白,与散落着的墨绿长发对比鲜明。 他抱了抱她,又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还有呢?” 视线里的她将头一歪,笑起来露着尖尖的虎牙:“最好梦见我,最最好会爱我。” “好,会爱你。”李忘年倾身覆到她上方,额头抵着她额头,手往下潜,“但是在此之前,你先老实点儿。” 言游伸向皮带的手才到一半,就被拦截在路上,只好皮着脸:“我……是想帮你系上,嗯。” 实话说,她自己都不太会信这种鬼话。 偏李忘年信,“嗯,那你帮我系好。” 言游才不会真的这么做呢,心虚地翕动了一下鼻翼,不经意就嗅到他衣服上干净的沁香,脱口而出:“我好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李忘年望着她眨了一下眼。 言游又开口:“我晚上想搂着你的衬衣睡觉。” “……”阴翳全被烈火驱逐了。 李忘年没再阻止她故技重施的不老实,任凭她费劲地解,“不用搂衣服。” “搂我。”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帮她扯开了皮带上固执的金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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