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皮囊 豫才学院。 她说她不想去,可没人听。 只当这孩子没救了,却说着,大人怎么会害你。 他们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押到校门口,然后一脚油门走了,逃难似的,她是唯一被丢弃的垃圾,还不如垃圾。 楼道里的走廊被铁窗焊得牢固,和监狱一样,不捡被撇到地上的饭就要饿着,她宁愿饿着。 教官用钢棍打她,成年男人的力量和一座挡在面前的山一样。 戒尺拍在手心上,人与人之间毫无信任可言,随时存在背叛的廉价关系,陷害成为家常便饭。 谁会听辩解啊?你们这群坏孩子,就该被这样对待。 皮开肉绽,哭吧喊吧,家人已经不要你们了,再大声也没用。 感谢老师把冷水浇到头上吧,洗俗骨呢。 一两个月足以改变一生了。 她却病态地认为是在赎罪,于是真正成了打不落泪疼不喊的提线木偶。 她也迷茫为什么将她救出来的是姥姥的遗嘱,而不是李忘年。 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当时不带她走,为什么要说活着别死这种话。 一切坏结果的发生都是因为她。 都怪她打破了习惯,去抽了一口陌生的烟。 所以她更加不敢相信,被白天叫醒以后,看见的是闭着眼睛的他的脸。 昨天和记忆交叉,窗缝漏进的一束光斜着打在他眼上,照尽乌黑的睫毛,轻轻扬起的眼尾。 投出鼻梁侧锋与唇珠的影,唇线尽头依旧没有笑容。 微妙的感情,生疏又熟悉。 一只手臂从她脖颈处的空隙钻过,让她枕着。 爱意来得像风似的猝不及防,可他从来这样。 每次北风呼啸,她都走进风里去感受他。 后来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不再仅仅局限于一个远方的小镇。 他的名字二十画,每次到了鬼门关,还没来得及过桥,就被他唤回来。 本来决定忘记的,在昨天之前。 可是风哪有停的时候呢,更何况现在秋一场。 言游刚刚伸出手,想从额头路过皮相,一路停留在他下唇的那条浅勾上,就被不合时宜的铃声打断。 李忘年一瞬睁眼,冷不丁被阳光刺了一下,还以为正怀抱着太阳。 他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接吧。” “喂,阿玥……” 现在他的梦也醒了,偷来的人生总要还回去的吧。 但是紧接着,言游将手机扣到他耳朵上:“她让你接。” 李忘年蛮无措的。 让他接林起岳的电话?林起岳让他接电话? 他们俩谁疯了? 不过很快,沙哑的骂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你就那个臭傻逼是吧?” “……”他默了一阵,然后被骂笑了。 还好是听错了阿岳和阿玥。 可给电话那头的沙玥吓坏了,“你他妈没病吧?” “没。”李忘年用平行的视线盯住侧躺着的言游,一秒也不想落。 “不是,你一个字很贵吗?方文山啊?老子从见过你到现在,从你嘴里听到的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沙玥点烟的打火机声很大,“我先告诉你啊,这个年代,包括上个年代,男人与女人之间睡一觉都不足以证明关系,别想缠着我们家言游。” 李忘年轻声应:“嗯。” “然后就是吧……我们家出了点儿麻烦,就我跟言游住的家……” “嗯。” 虽然沙玥讲话的语气始终带着冲,但李忘年喜悦的心情也毫不遮掩,甚至能透过一个字展现。 还好是她们一起住。 “你真是病得不轻。”沙玥连喷带吐槽,顺便骂了骂另一个,“妈的,林起岳这个王八蛋,顶了老子位置就算了,连他妈过去都藏不好。我昨天出差,刚送完考试的学生回来,家门口一堆狗仔,把老子当狗拍。” “打断一下。”李忘年想了想措辞,“您……送学生?” “对啊,姐是个老师,带学生艺考咋了?” “……不咋。”他就是单纯觉得很违和罢了,“那她呢?” “在做这个世界上最牛b的播音老师的好朋友。”沙玥说,“她姥给她留的遗产够她活三辈子的了。怎么,你还嫌弃上了?” 李忘年轻笑,“不敢。” “料你也没这胆子,我弄死你……哎不是,别扯,聊正事儿。林起岳那乐队不是火了么,言游照片被他妈这群无良记者爆出来了,还追到之前那个破地方……算了,你这两天尽量别让她刷手机推送的八卦什么的,她受不了刺激。” 沙玥交代到这儿,顿了顿,“还有,她不能自己睡。妈的,便宜你小子了,你最好是给我老实点儿。” “知道了。” “行,你把电话给她吧,孙孙最近正短信轰炸我呢,天天一边骂,一边问我怎么办……我他妈要知道怎么办,当初就不会退出乐队了……哎言游,放心吧我好着呢,他们这帮小卡拉米也能威胁到姐?开玩笑,还以为我是那个在音乐节咔咔给他们拍丑闻的傻逼呢……” “得了吧你。”言游最懂她的口是心非,“大杨哥怎么说?” 要不是把乐队发展看得比自己重,当初怎么会因为几张打人的照片就毅然决然地选择退出,还轻描淡写地说成不想为了嗓子戒烟。 又怎么会退出几年还保持联络,比谁都关心。 “诶,大杨哥让我看好你,他们没事儿……妈的烦死了这帮狗东西,我他妈放一把火烧死他们去。” 沙玥越说越气,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有现在这帮人看热闹都不带脑子的吗?一天到晚媒体说啥是啥,就会跟风瞎bb,独立思维拌着他妈凉粉吃了。” 言游以为是7:30FM乐队出了什么事情,殃及了她们这两条池鱼,“哎呀,你也说了是看热闹,别往心里去,没事的。” “得了得了,不说了,你有去处就行,好好在他那儿呆两天吧。你给我发个地址来,我找人给你送几件衣服。我对那小孩儿还挺放心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沙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疯狂转移话题,“反正我晚上回去他们要是再敢堵门,我反手一个扰民报警,要么就叫上我同事揍他们一顿去。” “好,你开心就好。” …… 后续又聊了十几分钟才挂断电话,没敢聊得太明白,东扯西扯,沙玥的话讲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好在言游正需要一个整天在耳边叽叽喳喳的人,多少能提醒她还活在世上。 放下手机,李忘年仍直勾勾地盯着她。 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坐起来,“昨天都忘了说,好久不见。” 即便现在欲盖弥彰地聊这些,似乎有点晚。 “嗯,很久了。”不过李忘年倒也感谢她没有特地去提起那些不甘的过往。 毕竟就算剖开了,非要求个明白,他这张笨嘴也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很多时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反而更好,反正都被暂时困在这个房间里。 就像他不会主动问起,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言游也已经过了需要一个明确答案的年纪,寻找的过程太痛苦了。 她接过他递来的热水,暖着手,“现在,我算不算经历过你的悲哀?” 如果爱上花农,就去种玫瑰。 如果爱上画家,就拍下最美的晚霞。 偏偏她爱上了一首孤独世界中的悲哀颂歌,如果所付出的代价是为了离他的世界更进一步。 没有人的人生会是两条完全重合的线,很多事情要先走过了,才能在回头时恍然大悟。 她好像能理解他了,再不似初见时带着懵懂。 撇去了那份好奇,变成了两颗灵魂在拐角处相遇,无需多言其他。 李忘年往她身上罩了一件自己的宽大衬衫,坐到她面前,说:“昨夜,我明白了你在火车站的那一天。” 望着心爱的人背影,盼着时间能让对方回一次头,哪怕停住步也好。 幸运的是她对他始终温柔。 他却连一句抱歉都忘了留。 言游疑惑了一声,“嗯?” 李忘年垂眸,“我以为,你和他在一起。” “谁?” “林起岳。” “......”言游不禁想起那个音乐节,沙玥傻傻分不清大杨哥嘴里的阿玥和阿岳。 但是......“直到今天早上这通电话前你都是这么想的?” 那他们躺在一起算什么?出轨?一夜-情? 李忘年以极小的幅度点着头:“对。” 言游抿了抿唇,“那你在?” 他抬眼,认真地看着她,“为爱当三。” “......”言游简直啼笑皆非了。 是谁教他说话,却忘了教他,这种话根本不需要用这么认真的语气和表情讲出来。 “水凉了,我去给你换一杯。”李忘年伸出手,去拿她手里的水杯,却在指尖触碰到她的一刹那缩回。 言游只感觉到蜻蜓点水的一下。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成了那个做了坏事后等待审判的小孩儿。即便他什么也没做错,却在她面前这样扮演着。 “放地上吧。”李忘年说。 言游怪异地看着他,“你在害羞啊?” 怎么想,这都不该是一个才做完爱的成年人应有的举动,尽管他们昨晚都过分笨拙。 “……”李忘年一把夺了她手里的水杯起身,到水池旁,迅速将水一倒,又接了新的。 言游看他仓促的背影不免觉得好笑。 拜托,李忘年诶。 什么时候学会了被别人影响心绪?当然最最意想不到的还是,这个人居然是她。 再次把热水递到她手里时,李忘年不自觉地想起,曾经她踏进家门,他连一杯水都拿不出来的日子。 现在嘛,虽然仍算不上好,不温不火,可比起以前还算有些起色。 他也明了,就算依然配不上他的太阳。 但人不可以太贪心,尤其他这种人。 至少水凉了,可以再给她换一杯,足够了。 言游喝了一口水做掩饰:“鼓钥匙......” 说实话,二十多岁的她真的没了十八岁的勇气。撞过一次南墙,知道疼了,就丢了无畏的心。 成长的路上总是在失去。 万幸李忘年能懂她不明不白的话,一句也好两句也好,比从前更明了。 他将脖颈上的鼓钥匙收进衣服里,“风吹来的。” “这样啊。”看他举动也知道是相当宝贵的东西了,颜色未褪,比言游自己珍藏得都好,她还总会丢呢,“我不打鼓很久了。” 现在看来,李忘年真的比她和他们都强,也怪不得,总是独钟一把破吉他。 包括这把杂牌的入门面单,放到今天亦是一把破吉他,比他当年那把烧火棍差不了多少。 言游四处观望了一番,看到桌上正中央立着的那本书,“哎?你还留着这本《爱情、疯狂和死亡》?” 封皮上带着岁月的痕迹,看得出有被反复翻阅过,而且阅读得相当小心,边角并没折痕。 “嗯。”李忘年说,“以前最喜欢里面的「爱情季节」,现在更喜欢「脑膜炎及其影子」。” 大概是一个坏故事和一个好故事的区别。 前者的结尾,男主人公将女主人公送到了火车站,说:原谅我,别把我看得太坏。 后者的结尾,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在一起了。 言游还记得,但是她对结局已经没有执着了。 她指着那把饱经沧桑的吉他说:“给我弹首歌吧。” “好。”李忘年揽过吉他问,“想听什么?” 言游歪着头,“我这是在做梦,还是醒来了?” 李忘年连回答都是用行动替代,撸起袖子将手臂伸到她眼前,“你说呢?” 白皙的手腕上,虎牙深咬出的两个印结了一层浅浅的痂。 言游下手从来没轻没重,下嘴同理。 这事儿齐绪以前挨打的时候没少念叨她,后来......就不需要特地去改了。 有些习惯保留下来,反而能不时想起跟习惯有关系的人,觉得他还没走太远,还在耳边,只是快了一步两步,总能追得上。 奇怪的是,每次言游想起他,他的背都是直的,仿佛能扛得动全世界一样。 兴许最后一面真的很重要吧。 “都行。”言游从回忆里带出的浅笑尚且挂在嘴角,“你看着弹一首你擅长的,这次换学生检查老师的作业。” “好。”李忘年清了清嗓子,熟悉的旋律跃动在他的指尖。 听着听着,她笑意更深,眼睛里却蓄满了泪。 没有夺眶而出,就在边缘堆积着,随时能落,可又没落。 言游想,她这几天老是动不动就要哭,一定是这些年攒得太多了,每次都咬牙往回咽。 咽得多了,身体里的水都变咸了。 她可从来不是一个没出息的爱哭鬼。 在见到他之前,她顶多趁着梦悄悄哭一哭,哪有这么放心落泪的时候。 坦白讲,虽然她不是爱哭鬼,但她总爱耍些不讨人厌的小聪明。 如果在沙玥面前哭,沙玥会担心她。可在李忘年面前哭就不一样了,难保他不会心疼她。 知道他有糖,自然会哭着要。 尝到一次甜头了,就得趁着甜头还没过,再多要几颗。 房间里回荡的这首歌,从一开始的谱都编不好,到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弹,亏得时间待勤勉不薄,反正比待李忘年厚些。 还有,她喜欢。 “The dark days are one,the briht days are here.” (黑暗的日子已过去,光明的日子在这里) 但偶尔,时间也不是什么都能宽恕。 在一幕幕的回想中,在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中,在她对着他深情的凝望中,琴弦断了。 最刺耳的高音伴着琴弦崩开的瞬间,连带震下一滴泪。 可不算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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