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虞行烟正被沈黛和身边的几个丫鬟追问事情始末。 在简单解释了番后,她又叮嘱店里的几个管事尽快在门口张贴布告。 方才围观的众人甚多,正是“冰肌坊”拓宽名气的好时候。料想经过今日之事。短时间内是无需担心有人寻衅了。 “得尽快定制店内的专属标识,防止有人再来生事。”沈黛提议道。 方才一幕令她心有戚戚。 京城的脂粉铺子大多有贵人庇佑,常人不敢滋事。冰肌坊的生意越做越好,眼红的人日后怕是层出不穷,她一介女流,想要在京城做生意,得多想些法子。 倚仗虞氏是一个路子,可诚如虞行烟所言,这样一来,冰肌坊与她的联系就会薄弱许多。若是能定制些不容易被仿制的标识,麻烦会少上许多。 虞行烟点点头,和沈黛细细讨论了一番。待日头西斜,方起身回府。 轿子刚至大门前,门房便快速迎了上来,边打着轿帘,边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老爷方才没见到人,正准备派人来找呢。”一张黑瘦的脸上布满焦急。 虞行烟脚步一顿。 阿耶今日休沐,按惯例应是在书房默字,读书,怎地突然想起她了?还表现得这般着急。 她直犯嘀咕,快速回抱月轩换了身衣服,疾步出了院门。 三省阁内。 清远侯虞伯延正摹着一幅大字,神情专注。 虽已近四十,但他容貌俊秀,身形挺拔,举头投足间仍是一股温润的气息。 “吱扭”的关门声后,来人轻巧的脚步声在书房内响起。 他耳力过人,第一声下便辨出了来人。 他慢悠悠地放下狼毫细管,又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才抬头说道:“你今日跑到哪里去了?出门也该和门房知会一声。方才派人去唤你,院子里竟只有几个扫地的小丫鬟。” 虞行烟笑了笑,快步走到书桌前,一双手轻轻地在他肩上锤了起来:“阿耶,自上次落水后,我就再没出府了。时间一长,着实憋闷得紧。” 见男人面露不悦,她又连忙补充道:“李大夫都说了,病人要保持心情愉悦。我整日呆在府里,任是再好的景色,看多了,也厌了。你没发现,我今日回府后,人都精神不少呢!” 虞伯延闻言,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见她面色红润,双眸有神,确实比之前好了后,怒气散了许多。 也罢,她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身体既已好转,出去散散心也并无不妥。 他摇摇头,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她:“前些日子,你母亲从江州来信,说给你相看了一户人家。是陈群谢氏的子弟,家世和你颇为匹配,人也极有才华。你要是有心,可以给你母亲回信,让她打探打探。” 虞行烟一呆,锤肩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 她这副身体的年龄才十六岁,搁现代只是个高中生,年纪很小,她不想这么早出嫁。 “我只想长伴您和母亲左右,不愿出嫁。”虞行烟换上了一副幽怨的表情,双臂无力垂落。 “阿耶也舍不得烟儿离家。”虞伯延长叹一声:“只是于女子而言,婚姻乃是大事,耽误不得。你现在年纪尚小,还能多在家呆些时日。我和你母亲还能给你把把关,帮你物色个如意郎君。再拖几年,就不好说了。” 虞行烟心头一沉。 大魏朝虽民风开放,但寻常男女的嫁娶年龄大多在十八岁。除去定亲、纳吉、下聘等流程,留给她调查的时间不到一年。 那梦征兆不详,又极为细腻,仿佛是她前世经历般,让她每每想起便心惊肉跳。 只是这等怪力乱神的事却不好和父亲张口,她试探说道: “阿耶,前些时间周夫子在课堂上,无意间说到一件事:原先的吏部尚书换人了。陛下拔擢的似乎是个姓姚的寒门士人。”虞行烟故作不在意地提了一句,神色极为坦然。 “姚江么,他倒确实是个人才。”虞伯延赞了一句。 见女儿面露好奇,他解释道:“他是通过科考和吏部铨选一步步爬上来的士人。能言擅断,明察秋毫,陛下提拔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虞行烟犹豫了半晌,还是将心头的疑惑吐了出来:“可是阿耶不觉得,这几年,陛下重用了许多寒门出身的臣子么。” “户部侍郎杜慎言,大理寺卿何堤,京兆尹李适岑,都是寒门子弟。虽说他们现在官职不显,可占据的都是要职。这些人在朝堂经略抱团,假以时日,必会形成一股势力。” “我总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 虞行烟眉间微蹙。 当今陛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位十九年,开疆拓土,励精图治,颁布的政令亦是宽猛相济。前年,户部统计在籍百姓,发现户数相较先帝时期竟增长了三倍有余,公私仓廪丰实。 俨然一副政通人和,春风化雨的盛世景象。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圣上都是位杰出的英主。 她们虞府是百年的世家,祖上人才辈出。至父亲一代,他官任一品宰执,又因妹妹身居贵妃之位而深受皇帝宠渥。 无数雨打风吹,颍川虞氏仍未堕了那赫赫威名。 这样的家族,难道皇帝不会忌惮么? 虞伯延读懂了她的未竟之意,只是和虞行烟想得不一样,男人的面色极为平静。 他负手而立,不发一言。 他转过身,指着背后墙上的一副画,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作此画?” 虞行烟认真去瞧。 只见杏林之中,宴席正酣。近处,七八个士子衣衫微敞,举杯痛饮;边角处,一酒醉的中年男子横倚枝干,脚旁,是一个空了的玉碗。 笔法细腻,墨迹深浅交错,枝干的纹理,走向绘得栩栩如生。 画作右下角,书着几行小字:“景元三年,九月初三,虞伯延小记。 ”, 景元三年,九月。 虞行烟仔细品着,觉着这日子说不出的熟悉,回想了番,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是阿耶当年进士及第的年份。” 母亲吴氏曾多次提起,阿耶是探花郎出身。 大魏入仕方式多样,世家子弟大多以门荫入仕,凭借冢中枯骨担任一官半职。他却不愿凭郡望入仕,自幼研读经义,苦练书法,终凭考场上所撰策论—《均节赋税八论》闻名天下。 按常理来说,他应授状元,可先帝见他面容俊美,风姿极佳,于御前钦点他为探花郎。 曲江宴饮,雁塔提名,打马长安,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虞行烟记得母亲谈及往事时的愉悦,以及些许隐秘的满足。 所以,在看到这个日期后,她很快便记了起来。 只是,她仍是不懂父亲提问的用意。 虞伯延笑了一下。 那笑和往常不太一样,带着些怀念,又有少见的自得。 “烟儿,你阿耶我十九岁进士及第,先在翰林院侍奉笔墨,又外派青州任了四年知府。三十岁进吏部,担侍郎一职,三年前方升为礼部尚书。” “多年宦海沉浮,我对圣上还是有了解的。他乃当世明君,绝不会做出残害忠良,亲近佞臣的事情。你切莫担忧。” 他很轻地拍了虞行烟的头一下,神情温和。 虞行烟的双手慢慢蜷了起来,舌尖变得苦涩。 思忖道:父亲倒是想谱写明君贤相,君臣和谐的完美史书,可帝心难测,一朝不慎,或许就船覆人翻了。她对父亲超出常理的自信颇感无奈。 见女儿仍是怏怏不乐,虞伯延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正声道:“是不是又看话本了,生出这么多感慨?” 虞行烟扯了扯他的衣袖,:“女儿见史书所陈,功臣勋贵往往会成为上位者的磨刀石,担心咱们家族也会倾覆,所以才多想了些。” 她边磨墨,边开怀道:“圣上既是明君,定然明辨是非。阿耶和二伯为人清正,料来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虞伯延点点头,又过问了她一番功课,见她对答还算妥帖,方挥手放她离去。 —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虞伯延端坐于椅上,摹起了大字,表情平静,沉稳如山。 一张又一张,待油灯亮起时,他才停笔。 他把纸一张张地叠好,亲抚着边角细小的褶皱,待墨迹全干后,又将它们全部扔进了废纸篓里。 而后仰靠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盯着烛台上的一蓬烛火微微愣神。 他在想虞行烟的所说的话。 自病愈后,她便多有此感。每回见他,都会提及诸如“兔死狗烹”、“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之类的词句,浑然不像未出阁的少女。 和她这般年纪的少女,挂心的无非是妆容是否完美,长安又时兴什么衣裳。偶有大胆的,最多小声议论着京城的几位风流才俊,幻想着婚后琴瑟和鸣。 哪会像她一般,时常关注着朝堂的动静,唯恐家族式微。 他疑心,女儿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非那稚嫩小儿,深知激流勇退的道理,只是很多事,哪怕是他,也不能如愿。 在察觉到圣上对他的忌惮之意后,虞伯延婉拒了欲提他为吏部尚书的旨意,于朝官们不解的眼神中,乐呵呵地去了礼部。 礼部非权力核心,他以为这样可以让陛下放心,可圣心难料,那位高居庙堂的帝王是否放下了对他的戒备,他其实没有把握。 想到这,他的头隐隐痛了起来。 强撑起身子,提笔写了一封信,让手下尽快寄出。 希望事情没有朝最坏的地方发展吧。 虞伯延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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