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洛惜坐在地上不住颤抖着,太冷了。 雨水顺着她银白的发丝流入衣襟,满头白发和她年轻美貌的面庞十分不称。 洛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她一点也不怕,甚至有一丝解脱感。 洛惜身后三个弱小的身影是她最后的支撑。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柔软了几分,他们安安静静地睡在地上,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 洛惜回过头来,脸色笃定,她要拼尽这最后的气力,用自己的血启动福泽殿的灵阵,将这三个孩子送至安全的地方。 洛惜的修为几乎全废了,基本等同于一个普通人,唯一还有用的只剩她这一身与生俱来的银血。 风雨又大了一些,福泽殿本来就在高处,此刻冷意更甚,雨水夹着碎冰,刮在脸上硬生生地疼。 洛惜越来越冷,也没什么力气了,她缓缓地躺在了地上,用最后的血脉灵力逼着自己的血从手腕流出。 银色的血沿着福泽殿的千级台阶往下流去,大部分血已经如她所愿流入了千阶下的福泽池。平日里无人注目的福泽池此刻已荧光烁烁,仿佛是天空中的星辰和皎月都碾碎了,散成了这一池的碎光。 此时的玉衡仙门,红绸百里,灯烛千盏。喜气四溢,热闹喧嚣。 福泽殿千级台阶下,穿过福泽池和一片幽兰草地,隔过一段垣墙便是玉衡的主殿,长生殿。 此刻玉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长生殿那对喜结连理的璧人身上。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那荒草杂生的福泽池的变化。 洛惜的目光落到千级台阶下,被银血灌满的福泽池此刻如星河般璀璨。她煞白的唇角微微翘起,随后念动福泽殿最后的守护咒。 咒起,洛惜眼前渐渐模糊,她能感觉到她的血开始发出明亮的光芒,从她的腕间爬过千阶一路延至福泽池,这条血路会为她身后的孩子们打开活下去的那条路。 此刻洛惜肤色变得惨白,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雨水好像开始倒流。时光仿佛也是。 过往的一幕幕光影交错着从她眼前划过。 九岁时,她因贪玩独自一人误入妖鬼乱地墨城,招惹到了一只大妖。在危险时刻她遇到了扶祈。是扶祈带她脱离了险境。 彼时的扶祈一无所有,穿着十分破烂,像个小乞丐,但他眼里却满是温柔和坚定。 洛惜将那双眼睛记在了心里。 却不曾想,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伤势恢复了的洛惜寻到扶祈并将他带回了玉衡。 扶祈是半妖,最为人看不起的血脉,按常理来说玉衡是绝对不会收半妖入门的,但因为洛惜,尊主答应了。他给了扶祈一个外门弟子的名额。 整个玉衡,没有人好声好气和扶祈说话,除了洛惜。 洛惜一有空就会偷跑去找扶祈,每次都会给他带许多天材地宝助他修习术法。 扶祈也没让洛惜失望,他天资聪颖,又十分努力,一路突飞猛进,很快就成了所有外门弟子中境界最高的人。 顺利进入内门后,他在玉衡大比中一战成名。 洛惜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扶祈的,可她从九岁起就没注意过别的男孩子了。 开始她想带扶祈离开黑暗之地,后来她想陪着他一步步变强。 再后来,她想在他身边,陪他笑陪他哭,陪他实现他的抱负,实现他的愿景。 期盼的越多,付出的越多,越不舍得放手。 后来洛惜不顾爹娘反对执意嫁给了扶祈。 接着玉衡遭逢变故,扶祈临危受命,成为了玉衡的尊主。 洛惜知道,扶祈没那么喜欢她。他娶她,更像是在报答她。但洛惜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她只有扶祈,她总觉得扶祈会爱上自己的。只要自己对他好,他会全心全意爱上自己的。 可是爱从来就不公平。 大婚后,扶祈从来没碰过洛惜。扶祈总是说自己忙,洛惜甚至很少见到他。 洛惜聪慧敏锐,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可在面对扶祈的时候,却变得无计可施。时间越久,她也越来越不懂他。 后来,战乱又起。星火一点,骤成燎原之势,转瞬燃遍九州。 洛惜是天生的疗术师,洛家银色血脉的继承者。在六岁时她又显露了灵阵师的天赋,成为千万年来,洛家第一位双生灵丹拥有者。 但在扶祈征战时,她完全放弃了灵阵师的修炼,一心一意修习疗术,成了玉衡盟军后方最有利的保障。也在那场战乱中,救了无数平民百姓。 周氏皇族被灭后,洛惜以为一切就结束了。 她等着扶祈回家,满心的欢喜,思谋着日后静好安稳的日子。她所求不多,不过是想要他陪她至白首。 可惜,洛惜最后等来的是扶祈携白月光苏沐雪一同归来。 回玉衡的扶祈立刻将洛惜关了起来。紧接着,一夜屠杀洛氏七十八人。 洛惜没有亲眼目睹亲人被处死,但自那以后,那晚的血腥味夜夜都会入她的梦,哭喊声,尖叫声,凌乱散布的残肢断节,永远流不完的血。 她的梦,夜夜如地狱。 洛惜觉得若不是自己,扶祈就不会是今日的扶祈,洛家七十八人也就不会死。 洛惜怪自己,恨自己。她恨自己被扶祈蒙蔽了双眼,恨自己连累了亲人。入骨恨意掺杂着生死不如的痛苦,如同剧毒,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寸寸断肠。 她将扶祈从那晦暗无光之地带出,他却亲手杀死她所有的亲人。 她救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来救她的家人。 那晚,她一夜未眠,次日太阳升起,她青丝成白发,身上满布一道道被自己挠出来的血痕,像鬼一样。俨然变了一个人。 后来,后来的事... 洛惜在黑暗里无声叹息,不再回忆。 长阶的尽头似乎有人步履匆匆地赶来,身影踉跄.....洛惜已没有力气看清是谁了,她也不在乎。 一切要结束了。 福泽潭灵阵已启动,孩子们已经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在这最后的时刻救了三大修仙世家最后的血脉。 至少,孩子们还能活下去。 洛惜闭目,时光停驻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像一片摇摇欲坠的花瓣,她想到了那年在山梅花庭院和秋忱的初次见面,彼时的少年着月白色衣衫,似仙人乘月而来。 她闭上双眼,缓缓沉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吗? ========== 昏昏沉沉中洛惜听到一阵喧嚣,还有人在唤她。 是到地狱了吗? “少主,醒醒。戏都快结束了。” 洛惜睁开眼坐起身来,眼前的世界有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眼前是....春色潋滟,纸醉金迷的戏楼.... 不是地狱。我又活了过来? 坐在一旁的似锦看洛惜额头有汗,递了张绢帕到她面前,眼露担忧:“少主,做噩梦了?” 洛惜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人,似锦? 她木然地接过似锦递来的绢帕。似锦。戏楼。 是重生了吗? 竟然重生了。 戏台子上兀得一声仰天长叹:“天日昭昭!” 戏子胸中插了一把玉刀,应声倒地。 戏终,台下掌声雷动。 洛惜在一片叫好声中回过神来。天日昭昭。这是一出鄞州的地方戏。 这一幕是将军之死。这一场戏她记得,是在鄞州的醉仙楼。 她恍然,她这是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她与扶祈成婚不久时。 洛家的人,都还活着。三大仙门世家的人,都安然无恙。 而扶祈还未成为玉衡的尊主,战乱也没开始,一切噩梦都还没发生。 洛惜舒了一口气,但想起过往,想起亲人们凄惨离世,依旧胸口发闷。 洛惜摸着胸口,很快接受了自己重生这件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重生,眼下她也不想深究。上苍怜悯,让她回到这个时候,让她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 垂眸时她发现她的左手手腕上多了一朵莲花印记,小巧的银色莲花,很精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串诡异的笑声突然从方才应戏倒在台上的戏子口中迸出。声音毛骨悚然,如同凄厉地嚎叫! 醉仙楼的人都被吓蒙了,各个禁若寒蝉,只剩下那凄厉的笑声如鬼魅般飘荡开来。 洛惜眉心一紧,这一幕,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下一刻,醉仙楼的灯火全部熄灭,只剩下戏台子上一缕残光照着那个衣衫褴褛的戏子。 他还在猖狂的笑着,那般酣畅淋漓的笑着,仿佛是此生最痛快的时刻,笑得五官都移了位置,俨然已是一张鬼脸。 “啊!” “啊啊!” 台下的人都被吓到了,难辨真假。有的人被吓得尖叫出了声,有的人甚至蹦了起来。也有人觉得这一出意外的戏中戏格外有意思! 台下一片混乱。人群议论纷纷。 洛惜纹丝不动,她牢牢盯着台上。 台上的戏子似是很满意自己的这最后一出戏,兀得定在了台上,唇角向上弯了弯,露出诡异的微笑。随即艳红的花瓣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盖了个严实。 台下一片寂静,片刻后,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 “这,这一出太意外了!精彩!”有人十分喜欢这最后一幕。 “吓死我了,有病啊!”也有人被吓到了,觉得莫名其妙,不满的嚷嚷着。 戏台后面的乐师颤抖着走向了那位戏子。 台下看得清楚,那位乐师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安。短短几步的距离,她颤颤巍巍,似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群开始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对。 “这,这不是排好的?”许多人开始慌了。 “鬼!有鬼啊!!” “啊!!!” 伴随着尖叫声,人群一片哗然,陷入了混乱。只有洛惜一人还纹丝不动的看着那戏台。 只见乐师从戏子身上拨开了花瓣,随即便尖叫着摔倒在了一旁。 覆在戏子身上的花瓣转瞬化为灰烟,那戏子已然变成了一具森森骸骨,不挂一丝血肉。 花瓣化为灰烟的一瞬,洛惜仿佛听到一句叹息随烟尘散去。 这一切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次,在这出戏开始之初,洛惜已经知道背后真凶是谁了。 洛惜垂眸,坐了下去。 他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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