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与父亲谈过了。”莫璟之将与莫归鸿往来的书信推给萧怀瑾，神态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让臣万事与您商议。” 她不必看信里写了什么。在薛家一事上，莫归鸿与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眼下最不能也不敢背叛的就是她。所以莫归鸿既然还没来找她，就说明他还没有把事情处理好。 她不着急。 见她只不过点了点头，却没有看信，莫璟之顿了顿又道，“臣觉得，还是应该去见一见楚太妃。” “你想去问他有关薛家的事？” “是，他入宫多年，说明薛家早就在宫中布好棋子，或是有过行动，倘若臣能套出一些有用的话来，也算是将功补过。” 萧怀瑾抬眼盯住他，莫璟之却悄然避开。 他继续说：“现在薛家还以为臣是因为意见不和，在同他们闹别扭。陛下不妨趁着他们尚未察觉到自己已经暴露，以臣做饵，设下陷阱，也好瓮中捉鳖。” 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但萧怀瑾久久没有回应。她双手捧着隔着白瓷杯壁沁出融融暖意的茶盅，轻抿一口淡雅香茗，似在回味，又似在出神。 “莫璟之，”她忽地唤起他名字，“我们出去走走吧。” 莫璟之一愣，“……可外头正落着雪呢。” 她已经率先起身，“就当是陪我赏赏雪？这场雪下了这么多天，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一次呢。” 得到他点头，她拒绝了高渊等人的跟随，连伞都不肯打，披了件斗篷就轻快小跑出去，莫璟之只好撑着伞跟在后头为她挡雪。 未央宫的院子里栽着不少梅树，正是花开的时候，艳艳红梅簇雪，冷冷寒香扑鼻，雅致极了。 萧怀瑾弯着腰，正一朵朵捡起落在雪上的残花。她一身朱色衣裳，簌簌雪絮点缀在发间，眉目鲜亮，步履轻盈，落在莫璟之眼里，简直比这满园的红梅还要盎然生动。 “陛下，当心寒着手。”他瞧着她发红的指尖道。 萧怀瑾回首看他，却只见他脸上被冻得红彤一片，比她又好到哪里去？ 她浅浅笑起来，猝不及防地将手中花瓣对着他吹开。莫璟之下意识闭上眼，但只等到一阵芬芳从他鼻尖扑过，几片花瓣柔和地蹭过他脸颊，凉凉的，带着些痒。 再睁眼，她已跑开数丈远，背影在纷飞的雪帘掩映中，无端显得有些落寞。 他刚要追上去，萧怀瑾却猝然止步，背对着他，隔着苍茫雪幕倏地开口。 “莫璟之，其实你的提议很好，我确实可以把你当做诱饵或棋子去对付薛家，就像薛家对你、对楚怀所做的那样。” 莫璟之蓦地停住脚步，她的声音也如凌冽冬风般，萧索地割过他耳畔。 “但是我不想这样。”她呼出一口白雾，说：“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些事没有说清楚。” 他其实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她的声音听在他耳中，有若有若无的轻颤，连带着他的心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他甚至辨不清那是紧张，还是希冀。 萧怀瑾接着说：“我觉得，沟通很重要，如果你我什么都不说，把所有的想法埋在心里，到头来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还会胡思乱想，自己给自己增添烦恼。” “我不想以后也总为一件不确定的事而烦心，所以还是想问个清楚。” 她缓缓转过身来，他们的视线间隔着白雪红梅相触，他明明不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可却不由自主的连呼吸都放轻。 他问她：“您想问臣什么？” 雪势渐渐大起来，被寒风卷袭着，模糊了眼前人的面目，萧怀瑾注视着他的眼，短短一句话在唇齿间辗转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 “你喜欢我吗？” 莫璟之只觉耳边的风声顷刻间消失，他呆愣了半晌，本想冷静回答，偏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冲去，烧得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你先别急着回答，先听我说。”似是看出他的慌乱，她先声继续说。 “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宛若空谷回音，梦境一般不现实。可是他知道他没听错，他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她喜欢他。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的心意，我以为过去我喜欢和你聊天，和你从儿时经历聊到为君之道，是因为你我在某些方面志同道合，我把它误认作了友情。可我又常常会觉得你可爱，会享受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光，会难过你对我的疏离。” “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对你的背叛感到生气。其实并非如此，我并不想你和薛珩羽有任何关系，只是我不知自己该以何种立场，有什么资格对你感到不满。倘若你是无关紧要的人，或纯粹只是我的仇敌，那我自然可以毫无负担地厌恨你，但你不是，我也做不到。那时候我才明白，莫璟之，我是喜欢你的。” 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像隔着山海。 她问他：“你呢，你喜欢我吗？” 莫璟之觉得他的时间就停止在了这一刻，反复在脑海里默读她的话，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期望过她会与他抱有相同的感情，以至于他不知该喜出望外还是该不知所措。 喜欢吗？当然喜欢。 雪景下互诉情意，风花雪月，情深意长，所谓天底下至纯至美大抵不外如是，他有一瞬这么想到。 他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夫妻，举案齐眉，天造地设，心有灵犀，他们会相互扶持，恩恩爱爱的走完一生。 如果她不是大齐皇帝，而他也不是莫家子嗣的话。 这些天他看清许多过去从未了解过的事，也想了很多。尤其是当他读着莫归鸿的信，一点点把莫家、薛家和皇家间的错综关系理清，他才终于明白，隔在他和萧怀瑾之间的沟壑，远比他想得还要深，不是他能以一己之力跨越的。 莫璟之猛然意识到，也许这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对她说喜欢的机会了。 “……陛下，不，怀瑾。” 他慢慢张开嘴，亲昵又小心的唤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像在做决断一般，郑重而珍惜。 “我也喜欢你。” 可不等萧怀瑾下文，他紧接着又说：“但怀瑾，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我从没有奢望过要永远做您的丈夫，我也不可能永远做大齐的皇后。” 直视她眼中的问询，莫璟之竟会觉得无助，他哑着嗓子，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我很尊敬您，然而我和您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深深宫宇不是我的归宿，我不愿是您后宫中的一个，和众多妃嫔分享您的宠爱。对您而言，我亦毫无帮助。我不仅无法为您提供任何助益，还会像这次一样，成为您的阻碍。” 寒风吹得他眼睛干疼，他想要闭上眼，又害怕他一移开视线，她就会消失不见。 尽管他知道她就在这里，等着他的拒绝。 “而且，陛下不可能一辈子和莫家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我们总有分道扬镳的时候，最后的结局，要么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要么彼此纠缠，相看成厌。” “……您与臣，可以是君臣，可以是师生，可以是朋友，但独独做不得夫妻。” 莫璟之的呼吸都变得沉重，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胸腔疼痛。他垂下眼睑，任由刀子一般的雪片随风刺在他手上脸上，良久才道：“所以陛下，请您只把臣当做棋子吧，这样你我都不会为难。” 雪愈下愈大了，他伞沿微倾，投下的阴影遮蔽了他大半张脸，萧怀瑾再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他紧握在伞柄上，因用力而骨骼绷紧发红的手。 她慢慢抬起头，一团团雪花从脸上滑过，偶有停在睫边的，须臾也化作冷水，泪一般滚落。 她望着遥远的天空出神，始终说不清自己的心情，难过吗？失落吗？当然有的，但她本来也不是来同他谈情说爱来的。 尽管怅然若失，可她也清楚，他说的是事实，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幸好，他们都是清醒的人，把话说清了，彼此就都不会受这不必要的感情牵绊，还能继续做朋友。 “好。” 她释然似的长长一叹，走到他面前，替他扶正歪斜的伞，又退开一人的距离，客气有礼的笑笑，道：“就按你说的做吧。” —————————————— 莫弁星连日来为了薛家的事忧心得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又不敢叫宋珏以外的其他人看出异样来，只能一边硬撑着，一边找各种理由掩饰，苦了他一整天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撑到下职回家，已是精疲力尽。 可他今日才转进莫府在的巷子，就瞅见自家门前停着一辆辩不出身份的马车，管家正让人帮忙搬行李，自己则恭恭敬敬地站在车旁招呼人。 车帘掀开，莫弁星瞧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裙，外套浅灰斗篷，头簪两朵白绢花，打扮得甚是素净的女子，面容哀婉地自车中出来。 他觉得此人极为面熟，偏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倒是对方先认出他来，远远朝他招手。 “弁星？” 莫弁星满脸茫然，更惹得那人无奈，打趣他说：“好你个莫弁星，几年不见，你连姐姐都不认得了？” “表姐？” 他这才认出人来，立刻快步上前，替过管家扶她，“你怎么突然来京城了，姐夫没跟着一起来？” 此人约莫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正是他姑姑的女儿莫琇莹，也是他所有堂表兄弟姐妹中，唯一和他关系还算亲近的一位。 莫琇莹借他的手下了马车，叹道：“他来有什么用，我来找叔父，是为了咱家自家的要紧事，他能说上什么话？” 莫弁星看她一脸愁容，又注意到她通身的素白，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 莫琇莹眉间浮起悲色，以帕掩唇，低声在他耳边悲戚道：“祖父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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