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秦舍人道:“北军班师回朝,陛下在御花园大摆宴席,殿下赴宴还没回来。” 贺月灵点头微笑,也如从前那样用闲谈的口吻对秦舍人说:“真是个好消息,里外都能松一口气了。” 秦舍人看着贺月灵心情十分复杂,这个姑娘他一向看好,可谓才貌双全,如能为东宫娘娘便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这个再好不过也抵不上天子一怒,终究是有缘无分。 “贺小姐喝茶吗?” “不了,我如今的身份实在是配不上那些东西。” “这是哪里话,能被贺小姐享用是它们的福气。” 说完亲自出门泡了一壶进来,给贺月灵满斟。 贺月灵端着她从前用过的茶杯想起一件旧事来。 太子二十及冠,她曾托人打了一套茶具,瓷匠可惜边角料,于是用剩下的给她打了一只。 她手上的这个就是。 后来太子过府看到这个形单影只要走了,还说杯子都是成双成对,单下来的寓意不好。 她于是再找那瓷匠,请他帮忙再打一只,瓷匠却是不肯,只好作罢。 等她再到东宫时这只杯子已经配好了,不过没多久又碎了,这才不再勉强。 大概世事皆有定数,她与太子也是如此。 贺月灵饮了茶,秦舍人坐下来同她谈起今天的事来。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殿下,他会寻机出来。” “秦舍人,贺家的事本不该让殿下为难,只是我已走投无路。” 贺月灵笑着说这句话,语调轻松,并不像她口中所说的那样窘迫,这也是秦舍人欣赏和畏惧的地方。 她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你却永远猜不透她的心思,更不知道她所求为何。 换句话说,她没有致命的把柄。 秦舍人回道:“小姐不知,殿下此前为了帮小姐脱罪不惜拿东宫之位做赌开罪陛下,殿下实在是——” 做得够多了。 “我岂能不知,所以今日我并非是想让殿下替我在陛下面前求情。” 秦舍人讶然,“那小姐费心思来这里是为何?” “我想见见陛下。” “胡闹。”秦舍人骤然起身,袍袖挥过茶杯,杯子在桌上滚了一圈后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茶水滴答滴答淌,正如他此刻不安的心。 “小姐以罪身离开贺府本就违了圣命,再见陛下岂不是会让陛下生疑,说我们东宫目无君王。再者殿下处境并不好,三殿下和四殿下虎视眈眈,朝堂之上举步维艰,东宫已是自顾不暇,怕是……帮不了小姐。” 贺月灵看着红了脸的秦舍人,淡淡一笑。 “贺府外面眼线众多,陛下今日不知我曾出来过后日也会知道,秦舍人既然帮忙让我来到这里,也是希望我在最后能给殿下留些什么吧,兴许这一面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秦舍人怔愕,旋即叹了口气坐回去。 “小姐敏慧,我果然骗不过你。殿下情深义重,无论如何这一面是定要见的。” 贺月灵扶了扶碎发,沉吟些时,清和如水的嗓音缓缓响起:“殿下不在我便说给你听吧,朝堂复杂,殿下过于宽仁并非幸事,日后定是要吃大亏的,请秦舍人多加留心。” 秦舍人正襟危坐:“在下谨记。” “翰林院有个姓张的学士,出身寒门,行事中正,是个能办事的官,殿下若能提拔一二,便是百姓之福。” “可是张琴岚,光圣十五年的进士?” “正是。” 秦舍人点头:“前些日子殿下也提起过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待在翰林院确实可惜。” 贺月灵继续道:“殿下母族势微,国舅行事却愈发荒唐,殿下需得尽早打算,当弃,则弃吧。” “小姐说的全是朝事,可有半点私心留给殿下?” “怀王贵为皇叔已然有极致的尊荣,握着北军实乃大患,于此人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心慈手软。” 秦舍人听了这话神情大变,纵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言语中的指向也太过明显了。 僵掉的脸颊抖了抖,抖出个镇定的笑来,“在下问的是小姐的私心,可没问这个。” 私心?她没有,也从来不该有自己所谓的私心。 贺月灵浅浅地笑,眉眼微弯,眸里藏了一把星子。 “今日来此地便是我的私心。” 似是说了,似是什么都没说。 秦舍人先是错愕,继而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尽情。 “小姐高义,可惜此时无酒,来人,上酒!” 贺月灵从前也与秦舍人饮酒,只是偷偷地饮,并不敢让人知道。现在她不想偷偷地饮,她想痛快地饮,饮到酣畅淋漓才罢休。 三巡过后,道太子回府,还在更衣。 贺月灵大酒上头,仍没忘记跟秦舍人嘱话。 “今日放我出府的王和,请你务必……务必庇护他。” “秦舍人,你擒了我见陛下,殿下才会真正的安全,你可知道?” 贺家才获罪,只有陛下的儿子亲自替他出了这口气,陛下才会对他放心,秦舍人也是这样劝太子殿下的。 “贺氏罪人,潜入东宫试图胁迫太子殿下,殿下心善,不忍与故人刀剑相向,秦舍人挺身而出,主动擒贼面见陛下。” 贺月灵已经给秦舍人想好了说辞。 只要她能见到陛下,贺氏定然能安全无恙。 即便不能……过了今晚,贺氏也能安全。 可惜了,可惜今日好景在园,好月在圆,况有清风在枝,轻云在水,何等良辰,竟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夜。 贺月灵趴在桌上,抖了抖眼皮,似是脱了力般渐渐阖上。 秦舍人抬头看向花丛之外,说道:“殿下,她醉昏了。” 太子霍长瑜一身华服还没换,嘴唇青紫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是背对着凉亭,面前是一堵高高的假山。枯枝从假山上伸出,影子打在他身上,折出一条痕。 霍长瑜伸手想要兜住那影子,影子却穿透他的手掌缝隙,落向旁处。 霍长瑜对此幼稚行径很是钟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 “殿下,时辰不早了。” “再等等。”霍长瑜低声呢喃:“再等等。” “国舅是咱们这边唯一掌兵的人,我们不能把他丢了啊,孰轻孰重请殿下三思。” 秦舍人说完这话挥挥手,便有下人过来扶人。 霍长瑜喊道:“再等等。” “等不及了,药效该发作了。” 三四人有条不紊地将贺月灵抬上马车,一盏茶后停在义宁大街的一座府邸外。 交了人东宫这边急着往回赶,府里人急着往南院抬,只有贺月灵一无所知。 她心中躁意难耐,似乎极为痛苦。 依稀记得有话没说完,费力张开眼,可眼前似乎有雾遮挡,瞧不清人。 昏灯冷月,贺月灵面颊酡红,迷迷糊糊扯着一片袖子,跪了下去。 “朝堂之争本就是一场豪赌,殿下勿要伤怀,请殿下时时勤勉,日日躬行,待得羽翼丰满,诛怀王,肃朝堂,君临天下。” 这是她心中所想,至此境地还在天真。 袍袖微动人影覆身,清冷嗓音贴在耳畔,凛若冰霜:“贺小姐,哦不,谢小姐,你抬头看看我是谁?” 一字一句,如雷惊绽。 这是……这是…… 她盯着那人漂亮的凤眼看了又看,反复确认,终是闭了眼伏下身。 “叩见怀王殿下。” 霍延章蹲在贺月灵身旁,听她呼吸紊乱心中愈发有兴致。他钳住她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让他直面眼前人是他,而非太子的真相。 “谢云华,你顶着贺月灵之名戏我、弃我,这么些年,可有想过今日?” 砰—— 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爆发出尖锐的声音,那不是雷鸣,而是贺府上下凄厉的嘶声。 贺月灵强压醉意的不适,指甲陷入手心,镇定道:“妾身不知王爷何意。” 耳根被一双粗糙的手轻佻摩挲着,谢云华紧咬下唇不敢动弹。 “本王这么说自是有证据,莫非你想看看?” “妾身愚拙。” 霍延章贴在贺月灵耳边深深地笑,气息扑在耳边,贺月灵再忍不住,身子一抖试图脱离霍延章的钳制,可霍延章并没有给她机会,而是残忍地道出了那鲜血淋漓的事实。 “太子将你送我亵玩,求我放过他舅舅,你说这笔买卖我是赚还是赔?” 她读了十年书,受了十年教导,懂得不论陷入何等境地都有解决的办法,所以并不认同夫人周氏以身谋利的想法。 即便今日贺家遭逢大难,她也能解得危机,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竟然是这样的走向。 “心死如灰啊。”霍延章见她露出无措的表情,微微地笑,微微地叹:“那本王不妨再给你一个惊喜,来啊。” 立时有人送来一张漆了封的信,信封上无字,却加了海棠印。一眼便见它的厚度,可见她给的筹码有多大。 这是她请王和办的第二件事,将此信交给安平侯世子,世子无论如何会在今夜送到陛下案头。等陛下看到信里的内容,一定会处死她。 陛下惜名,她死后贺府会被赶出京而免于流放。 她原计划若能被太子带去面见陛下她就当面陈情,若不能有这封信也可以,然而两项都落空了。 贺家没有活路了。 “现在本王再问你,你是谁,若狡辩,本王一定剐了王和。” 她垂着头,似乎颈上有千钧之力压着。 “妾身是已故贺御史嫡女——贺月灵。” “把王和给我剐了!”霍延章厉声大喝。 不多时外头响起王和痛哭流涕告饶的声音,贺月灵牙关紧咬,在声音戛然而止时终于认命了。 她扑到霍延章腿边,求他放过无辜的人,可霍延章却说已经给过她机会了。 她今日犯了太多蠢,绝不能因此枉害他人。 像昔日做乞丐时跪求好心人赏赐一饭一食那样磕着响头毫无尊严地求着霍延章。 “求王爷放过他,一切皆是妾身的错,妾身下贱,怎么死但求王爷吩咐。” 霍延章看着眼前伏在脚下的这个人,心中并不痛快,反而多了几分沉重。 昔日的她多么傲然矜贵啊,她随随便便瞧人的一眼犹如赏赐,世家子爱她,闺秀们嫉她,太学先生赞她,连在平头百姓里都有声望。 她处处都好,只一样不好。 她弃他。 霍延章止住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地问:“你是谁?” “孤女谢云华。” 得到答案的霍延章悄然松了一口气,示意外头人放了王和,不一会儿便只听得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今日之前的“贺月灵”,真正的谢云华说了第二句话:“奴愿受千刀万剐之刑,求王爷救救贺家。” 贺家有什么值得救的?贺家子弟全是草包废物,给他看门都不配。 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贺家,她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啊。 怀王冷笑,冰凉指尖划过谢云华颤栗的眉睫。 “千刀万剐便宜你了,你这么爱做替身不妨做到底,本王倒是要看看白玉沾泥月坠浊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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