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他，下头高墉一家人就顺畅多了。虽然已经十多年没有相见，彼此之间却没有什么生分，连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也是一样。因着血脉亲缘的关联，高墉能在他们脸上看到自己最熟悉的五官，几人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高墉从袖子里掏出几颗仔细包着的饴糖递给孩子们。 这还是他从家里一路带来的。上船拜见的时候他知道什么都不能带在身上，但是这几颗糖他还是执意带上来了，他想着或许他再也没有机会给孩子们什么东西了。 大一点的那个男娃当场把糖果剥了塞进嘴里，笑嘻嘻地和他道：“我娘说，我们以后能跟着阿爷住在一起，就不用回陶家了。我们不想留在陶家，阿爷会带我们回去吗？” 高墉手头一颤。 他并没有想到朝廷会允许小孩子在这里开口说话。可是他又该怎么面对这两个孩子呢？要怎样告诉他们，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他苦笑一声，抬头第一次和李弘对视：“皇上……” “你自然能回去。”李弘笑着看向这个男娃，亲口与他说道：“你是高家的子孙，你阿爷过来一趟就是想要带你们回去的。陶家的人对你不好，你以后都不需要再过去了。” 高墉满面怔忡。 “来人，把高少爷他们送回去，送他们到高家的船上。”李弘吩咐了话，随后才看向高墉：“你虽是匪盗出身，归降朝廷后便是朕的臣子了。今日你协助朝廷剿灭王氏乱党有功，朕会给你伯爵的封位。” 说罢笑道：“至于从前的事情……无论是孙督军还是福州城，正如你所说这之间都有些误会，多是反贼王文允在闽南横行并抓了你们不少渔民构陷成海盗所致。只是如今反贼伏诛，你身边那些跟随的渔民们也该摒弃旧事才对。” 高墉面色惊疑不定，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皇帝真的要将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都送回去。 可，可……他身边跟随的渔民们大多留在他的泉州老巢，皇上提起这些…… 突然，他脸色大变。 “皇上，您，您在泉州城……” “泉州和漳州两座城你都不必操心了。”李弘摆摆手：“徐将军这会儿该是已经进城了。虽说闽南这地方世道乱，却也有不少识时务的人肯为朕所用。只要对这两座城池的防备了如指掌，想要进城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高墉的呼吸急促起来。泉州城的城墙是他亲自领着人修建的，不似福州那边被一群蛀虫吃得内里都空了。虽然徐开山一直在攻打泉州，但只要防守得当，这种攻城战甚至能拖上三五年。 现在居然因为出了内鬼，就让朝廷的人轻轻松松进了城？是谁胆敢向朝廷出卖他？还里应外合引来官兵夜袭泉州城，甚至他这边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连传消息的人都能封住……这个人在自己麾下的地位一定很高，数来数去都没有几个。高金山被王三老爷暗杀了，高百川已经死在了福州城……还能是谁呢？ 不不，现在考虑这些已经晚了。他该想一想要怎样应对眼前的局面…… “皇上。”他闭着眼睛沉沉地叹一口气：“那些追随我的兄弟们虽然造了反，却都只是被逼无奈。您如果一定要杀他们，不如，不如把我……” 他自作聪明地和朝廷对上，如今输得一败涂地，还要连累大家。皇上给与他厚重的封赏，从今往后他也是拥有爵位的贵族了，可是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爵位？ 他当年答应过父老乡亲们，要带着他们吃上饱饭、穿上暖衣。他又怎么能背信弃义，踩着大家的血肉成为一个贵族，这和他曾经万般唾弃的世族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能用乡亲们的性命换来自己一家的荣华富贵。”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回头去看已经被武士们带走的儿子。他虔诚地跪下向李弘叩首：“求皇上成全。” 李弘哈哈笑出两声。 “朕何时说过要杀了他们？又何时想过要杀你？”他好整以暇望住对方：“高居庙堂的天子与挣扎求生的百姓们之间，的确存在很多误解。想要让你相信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要让闽南成千上万的民众都相信就更难了。但总有一天，这件事会成为现实。” 高墉警惕地望着他。 他要相信什么？王家、谢家、林家、赵家这些人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逼得人一点活路都没有，他们李家难道是什么好东西？都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一样的秉性，难道头顶坐着的人换了一个日子就会好过？ 真是可笑啊。 他咬着牙没有做声。既然皇帝要把事情做绝，那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柿子。 泉州城没了，他还有身后的船。想要把他的势力整个儿吞下去，无论是谁都要做好硌掉牙的准备才是。 李弘没有与他争辩。一抬手，有随从捧着一件厚重的册子奉给高墉。 高墉没有动。 “你拿着。”林容开口道：“这是我曾经的一位旧友送给我的，现在赠送与你。我可以提醒你一句，我那位朋友，她姓陈。” 高墉打开了册子。 “这上头，都是当年因为地方官府在未得朝廷批准下，私自推行‘禁种令’闹出来的人命案子。”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被逼死的人成千上万，这里头所记载的则有一百二十多个案子，而其中甚至还有他父母兄弟当年被处死的事！ 能够费心搜罗当年事的真相本就不容易，难得的是这上头还记载了每一桩案子的物证以及官府抓人下狱的细节。 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必须对闽南当地的境况了然于心，又能获知官府隐秘的内幕。他或许曾在闽南做过官，就算不是，也必然是在临近的地方。 一个姓陈的人？姓陈……难道是那个因为贪赃被全族流放的禹杭布政使陈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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